第一章 回到小镇1
人最值得选择的生活,就是免于为生计劳碌的闲暇中自由地进行纯理性的沉思,沉思事物的本质及其发展。——亚里士多德
(1)
那年是千禧年……
袁紫烟的一头秀发刚刚染成了浅栗色,直直地垂到腰际,她在穿衣镜前欣赏着自己细嫩光洁的粉脸,又轻微地扭动了一下柔软的腰肢,那缎子样的秀发也微波**漾地摆了摆,像在做洗发水广告。她轻轻地笑了笑,她的眼神里总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淡淡的哀愁,其实是内心的空虚无处可去,便罩在了一对透灵的眼睛上,你瞧,那镜中的美人也会心地笑了,像心中有鬼似的,长长的睫毛一合,遮掩了许多已渐遥远的故事。如水的岁月,沉淀了泥沙,剩了清凉凉的一层,没了痕迹……她轻叹了一口气,回声在室内漾开,她转过了身,转了身也许就听不到往事的回音了……
楼下已传来纹纹、绣绣、宝宝的尖叫声、争抢声、张姨的劝责声、“吃饭了!吃饭了!”的吆喝声。孩子多了就是这个样子,像极了夏日里树上的一窝蝉,雨刚过,它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知了——知了——”漫长而烦躁,也不知它到底知道了什么,了然了什么,彻头彻尾的一群白痴。
紫烟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餐厅里的饭菜已摆好,张姨在给宝宝洗脸,在她给宝宝拿毛巾之际,宝宝乘机把一只水枪装饱了水,冲着绣绣喷了满头满脸,绣绣捂着眼哭着闹着,纹纹赶紧前去救护她,替她擦脸上的水。张姨气得直跺脚。
紫烟沉了脸大声说:“宝宝——!”
宝宝听到呵斥,握着水枪的手不觉一颤,他抬头看着妈妈,两眼一眯,嘴角一扯,坏坏地笑了,他头上川字形的几绺头发也好像笑了一样。
那笑容牵扯着紫烟的神经,有一个人的影子躲在那笑容背后,那人也笑了,比宝宝的笑更加响亮而猖狂。紫烟的心一抽一紧,继而满腔烦恼涌上来,她哑着声说:“笑什么笑?越来越没规矩,快吃饭去!”
宝宝说:“我不吃——”
纹纹、绣绣穿着同样式的小白裙子,晃来晃去,像两束捆好了的茉莉花,如果有人要,正心烦的紫烟愿意马上送人。
纹纹跑过来,涨红了小脸报告着:“妈妈——妈妈——宝宝不听话——”
纹纹6岁了,秋天就要去读一年级了,她长得细眉小嘴,小圆脸,不像紫烟,也不像她父亲玉缘,倒有点像她的奶奶佟小花。本来她是第一个孩子,紫烟很喜欢她,然而,当她脸上掠过佟小花的神情时,紫烟便会无端地堵了心,可她又是最懂事的一个孩子,很知道看紫烟的脸色,也知道让着弟妹,在三个孩子中,她是个小管事的。绣绣4岁,很漂亮,端端正正,遗传了玉缘的五官样式,可是她显得可有可无,她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紫烟就又怀了宝宝,绣绣便断了奶,靠跟张姨吃奶粉长大,等宝宝生下来,一家老小的万千宠爱都在宝宝身上,已很少关注她了。
紫烟蹲下来把宝宝揽在胸前,给他扯扯皱了的衣服,尽量柔声说:“宝宝听话,不许欺负姐姐,安心吃饭,吃饭长大个,不吃饭长成小蚂蚁……”
紫烟不会哄孩子,她听着自己哄孩子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很虚情,自己听着都不舒服,她强压着无奈与厌烦,把宝宝拉到饭桌前。这几个孩子从她的肚子里一个个叽里咕噜地出来,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把她带进纷繁的真实的生活里,爱她们吗?不爱吗?什么是爱?她找不到答案,她做了她们的妈妈,她只看到日历一页页撕下去,没有亮色,没有情调,日子随着地球的转动一日日转下去,生活不会停,人心却慢慢地做了茧,死了,她的光鲜靓丽,只是沉静的水面上泛起的一点点浮光。
张姨给绣绣擦了脸,绣绣的哭声渐止住了,她不去亲近她的妈妈,她似乎跟张姨更亲一些,张姨嘟囔着:“宝宝越来越调皮了,追又追不上,捉又捉不住,我也上了年纪了,真怕他磕着碰着。……我担不起责任啊,唉……”
紫烟听了张姨的抱怨,也体谅她照管几个孩子不容易,便平静了一下心情,淡淡一笑,说:“我昨天到公司里转了一圈,有个叫秋月的,人比较干净利落,有点文化,明天让她来带宝宝,希望你能多指点她。”
“是吗?但愿这个比较可靠。是哪里的人啊?多大了?”
“大概是天津那边的吧,20来岁。具体情况我也没细问。”
(2)
张姨嘴里喔了一声,继续照顾几个孩子吃饭,纹纹、绣绣自己会用勺子吃,张姨一点点地喂宝宝,紫烟说:“让他自己学着用勺子,你也吃吧,不然就凉了。”她抬头朝婆婆佟小花的屋望了望,仍没动静,就说:“我们家现在吃饭也不像吃饭了,得一波一波的,谁吃了谁饱,你上年纪了,别只顾孩子们,快吃吧。”
“我不急,先让宝宝吃饱。”
“我往那屋看看去,你就别管我了,我早饭不吃也不饿,你让宝宝多喝些奶,奶有营养。”紫烟说完,抬脚往婆婆的屋里走去,黑底红花的裙子裹了她瘦瘦的腰肢,虽生了三个孩子,体型一点没变,张姨背地里叫她细腰蜂。
张姨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老年人的鄙夷与不屑,宝宝三岁了,小保姆已经换了三任,紫烟以不同的理由打发走了,以张姨几十年的经验与侧目观察,不是小保姆不可靠,而是提防宝宝的父亲玉缘。
话又说回来,假使没有这些小保姆在眼前晃,那外面的野花、野草,温柔的、漂亮的、年轻的,还不有的是,别说那些酒吧、发廊中不干净的姑娘,单就公司里那些女工,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世风日下,世道变了,张姨不禁叹了口气,她同情紫烟,同时又觉得她笼络不住男人,一个女人不能拴住男人的心便是没本事,便要受到蔑视,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是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共同心理,有着一种不见血的残忍。
纹纹和绣绣在一盘油炸大虾中翻来倒去,许多虾掉在桌子上,张姨说:“轻着点,轻着点,女孩子就不该毛手毛脚。”
绣绣闻言放慢了速度,夹了一只虾的腿慢慢收回筷子,再拐回胳膊往嘴里放,还未曾到嘴边,虾从筷子上滑了下去,她总吃不到嘴里,急了,嚷着:“怪你怪你,慢着慢着,掉了吧?”
纹纹微笑着望着她,偷偷做了个鬼脸。绣绣怒目着说:“笑,还笑。”纹纹轻轻低下头去喝汤。张姨说:“我来给你夹一个大的。快吃。”说完,夹了一个大虾给绣绣,绣绣嘟着小嘴说:“不吃了,不吃你夹的。”
“呵,了不得了你?我吃。”张姨假装生气了。
宝宝嚼着嘴里的饭说:“别管她,看我吃得多欢。”
绣绣用眼睛斜着宝宝,这一招是从佟小花那学来的,她正有了试验的机会,努力把眼往上翻,很夸张的样子,脸鼓得像青蛙。一下子把张姨气乐了。说:“别翻眼了,再翻就越长越难看了。你看纹纹多听话。”
绣绣大声说:“你们都是坏人,不理你们!”
“真该星期天也让你们俩去幼儿园,太烦了。”张姨作势打了绣绣一下。
纹纹说:“我不烦。”
张姨说:“对,就纹纹是好孩子。”
绣绣说:“幼儿园比家好多了。”
纹纹只是微笑着喝汤,不再言语,喝着喝着呛着了,咳嗽几声。张姨给她拍着背。纹纹连连摆手,示意没事,眼泪却呛出来了。
宝宝见状,大笑。
张姨轻轻叹一口气,怪紫烟怎么还不快点来看这些孩子。
……
佟小花躺在**,恹恹的,脸有些浮肿。她已经打电话叫王医生来给她测血压,这几天她总是胸闷气短,饭也懒得吃。
紫烟结婚八年以来,与婆婆没争过没吵过。并非因感情深厚,她对她有着一种遥远的仇恨,那仇恨倘要溯源,那是几千年来婆与媳之间的争战,任何结了婚的女人都要染上这股子硝烟,躲也躲不过,那个夹在婆与媳之间的男人应该属于谁更多一点,是暗斗的焦点。紫烟对于丈夫虽不是特别地爱,但她也必须去夺,从婆婆手中夺,从其他女人手中夺,这是她所在的位置付与她的责任。
(3)
而那个一表人才的玉缘,风流倜傥,也自有让女人们垂青的资本。
紫烟有时在打翻一瓶醋以后,会这样想:倘若一个男人,没人去争去抢,老实巴交的一块木头,平平庸庸,也会没什么价值。这个念头一过,她又觉着不对劲,怎么几年前那个高傲的,不轻易低头的紫烟连个影儿都没了?
如今,婆婆病了,公公、丈夫又都忙于公司里的事,紫烟忽然觉出了婆婆的可怜,那无缘由的恨,便递减了许多,几乎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她只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病人,她走过来看她,有一种菩萨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原谅了她,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理解,是在另一个女人失败的时候。
她叫了声:“妈——好点了吗?吃点东西吗?”
佟小花偎在**,有力无气地说:“一会儿再说吧,你们先吃吧,王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紫烟坐在靠床的一把椅子上,佟小花看到她新做了头发,长长的,栗色的,一根根的,每一根都很精致,让人很想去摸一摸,但那不是盟盟的头发。
紫烟说:“你给王医生打过电话了?嗨,妈——,我说你就别跟老二他们生气了,你这病还不是气出来的,他们也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什么去,您也上岁数了,省省心吧。”
小花侧坐起来,用手捋捋耳朵两边的发,说:“我也知道,我也想通了,儿大不由娘啊——”
佟小花对着大儿媳有许多话隐在肚子里,她是宁肯对那些牌桌上的老姐妹唠唠心里话,也不会对儿媳妇说什么的,世上能够真心对儿媳掏心掏肺的婆婆太少了。
小花也有小花的难处,她得像个婆婆——两个儿媳妇的婆婆,不好当。她还得像个一家之长,为这个家的前前后后费思量,她不会去对大儿媳说二儿子玉润与二儿媳巧荫有什么不好,免得大儿媳太得意。
紫烟故意说下去:“你这病,还不是因她们而起?”
小花慢条斯理地说:“也是到了该添病的年纪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一会儿王医生来,让她开点药。”
紫烟见她倚老卖老,她顶看不惯,窝着心中不爽快说:“要不要给玉润两口子打个电话,让她们来看看你?”紫烟与婆婆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坐一刻,便觉得没了话说。
小花制止道:“算了,别让他们知道,就当我一直好好的,过两天,盟盟就回来了,你和盟盟一起到他们那边看看,我也惦记他们。”
紫烟含笑答应着,心中怨意渐深,初来时那点菩萨心渐散去,心想:天下父母向小儿呀,都气成这样了,还惦记他们。
紫烟虽与妯娌巧荫接触不多,与巧荫也没什么隔膜,巧荫也一向很敬重自己的样子,但她还是希望能从婆婆嘴中听到对巧荫有什么不满,那才叫快意,那种看人闹别扭时的无聊的快意,往往比自己有什么高兴事还要高兴,妯娌之间的暗中较劲,也是很正常的。而婆婆也是精明之人,早猜透了她的心思,她不会留下任何话柄在大儿媳手中。
紫烟没听到什么,凭空生出不满足感,心中空虚,进而发展为点点滴滴的恨(一个女人,对丈夫的不满是很容易转移到婆婆身上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转移,其实结了婚的女人的不良情绪多半从丈夫起,而燃烧的往往是婆婆),不过,她仍然带着笑,一种飘忽的笑,不深切。
紫烟刚想离开,已经站起身,王医生边逗着孩子,边进来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说话大声大气的,是镇医院的一名医生,镇医院效益不好,在倒闭的边缘了,没几个人上班,也少有人看病,他跟汪家关系好,几乎就成了玉缘家的家庭医生了,这时还不到8点,他便接了小花的电话来看看,他叫王宇昆。
他没敲卧室门就进了屋,他已习惯了,打了招呼,从包中掏出血压计,给佟小花量血压:85:135,挺正常的,听听心跳:75次。
王医生连声说:“没事,没事,一点事没有。起来转转,多吃点饭,再去玩上两圈麻将,就什么事没有了。这是闲来的病。”
小花笑了,紫烟也笑了。
“木生一早就走啦?”
“唉,已经两天不回来了,也不知忙什么呢,反正整天不着家,见不着个人儿。”
“那可不呗,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事,他哪儿都得操心,木生哥能干啊。”王医生这么说着,偷偷看了小花一眼,见小花表情并没多大改变。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嘀咕:木生肯定又在那个女人那儿呗,这事都传开了,这小花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或许是真不知吧,若知道了,还不大闹?就连这紫烟也未必了解公公的情况。
紫烟见婆婆没事,转身出来。
“他能干什么呀,我看他是瞎折腾,前些日子,他迷上炒股了,把钱交给一个姓孙的帮他炒,他说赔了不少,具体多少,他也不说,他也不敢对玉缘说,他想着什么时候能捞回来,我看悬了,我说让他别弄那个,他不听,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这家产赔没了呢……”佟小花见紫烟走了,跟王医生说着知心话。
“哟,木生哥还炒股啊?赶那时髦玩意儿?他可还挺新潮。快让他停了,那跟赌钱有啥区别啊?我就看不上那个……”
王医生抬屁股匆匆走了,走时,手里多了一条香烟,紫烟没看也知道是什么牌子。她心中鄙夷地一顿。
佟小花洗漱了,与紫烟来吃饭,三个孩子已被张姨带走了,紫烟觉得没胃口,就说:“同学小敏找我,我们要去做护肤。”便出来。
小花挣扎着吃了两口饭,张姨已带几个孩子玩去了,她见孩子们没去上学,便知今天是星期日,她喊了宝宝几声,没人答应,估计是到后院去了。小花近来对一切不满意,觉得这个家中就宝宝招人痛,惹人爱,而别人多多少少都让她有些失望。四顾无人,泪水便滑下来,从前吃饭时,大儿媳,二儿,二儿媳,四个娃娃,热热闹闹,有时汪木生与玉缘在家,便可以开两三桌,多么热闹的一个家庭,而今,却蓦地清冷起来,她不由得恨二儿子玉润,想着想着,还是二儿媳巧荫罪更大些,刁钻古怪,把个一向听话的玉润给**坏了,真不该让她这人进这个家门。
(4)
二儿媳名叫李巧荫,出生在一个偏乡僻壤的小村,那地方经济不发达,人们都在土里刨食,她家中四个姐妹,生活不宽裕,她与玉润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随玉润来到这个小镇,小镇靠近省城,距省城仅60里路,沾了省城的光,经济繁华,百姓富裕。
巧荫生得小巧,比紫烟矮,这是让佟小花极为不满的地方,但玉润对她一见倾心,觉得她长得很有味,很耐看。巧荫并不羡慕这个当地大户,她思想中有着那种对暴发户的偏见,而一旦入了他家的门,她不得不滋生出骄傲的喜悦,这喜悦是因那往日的姐妹、旧日的亲朋嫉妒的眼神中相映产生的,有时,静坐下来,细细一想,汪家有千万的资产,这钱虽未在自己手中,但与自己是沾边的,也难怪人们会用那么一种眼光看她。
她是极清醒的,有着理智的头脑,她知道这个家庭中,除了玉润,其他人都认为她是为了汪家的钱,她比不上大嫂紫烟,紫烟可谓出身名门,父亲做过县委书记,也做过副市长,如今虽然退了,但在任时也曾帮过汪家不少忙,给汪家的经济带来不少好处,并且紫烟给汪家生了宝宝,使汪家后继有人,紫烟是出来进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你看她那辆奥迪车,便是汪木生对她功劳的肯定。紫烟也从小把自己当成大家闺秀,虽只高中毕业,确偏看不起大学毕业的巧荫,说她土气,而巧荫也对这位大嫂含不屑地轻视,说她俗气,并且见她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买衣服,做美容,又说她无聊。各人衡量事物的准则不一样,再加上各自本就处在妯娌这个特殊的地位上,虽年龄相差不太多,但共同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时候却很少。
巧荫刚来时曾在邮电部门当了一名职员,工作轻闲,然而却不入紫烟的眼,紫烟认为她为了那几百元工资去按部就班不值得,挣得不如自家公司职工多,也不如自己的一条裤子值钱。而巧荫想花自己挣的钱,紫烟就背地悄悄跟她讲:“汪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两年虽然差了,但前些年钱像雪球一样滚,不会缺咱们的钱花,你这是何苦呢?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这样简朴,我花钱心中也不踏实。”然巧荫不听她的,她有她的主意,她没有向别人伸手要钱的习惯,那是关乎尊严的,尊严永远不能放弃。紫烟见她无动于衷,也不管她了,自己的日子照样过,巧荫的小家子气是一辈子改不了了。
后来,巧荫怀孕并生下了小樱,说是产假一完就去上班,产假完了正赶上单位裁人,她学的专业不对口,又没有后台,也就被裁了下来,她顿感失落,可是汪家没人替她惋惜这份工作,她更感到汪家无人能理解她,这时,玉润在公司里与老爸闹不和,玉润年少气盛,指责父亲经营观念老套,跟不上腾飞的时代,提出了改革公司的十条建议,被老爸丢进了垃圾箱,汪木生以“胡闹”二字结束了他的雄心壮志。
玉润见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施展,便想自立门户,与巧荫一拍即合,巧荫正巴不得离开婆家(在这个家里她总感到喘气不舒畅),玉润向父亲借钱,汪木生没搭理他,玉润只好向朋友借了点,先小打小闹着,在省城卖服装,二人搬离了汪家,小樱的保姆小凤也跟来了,小凤问巧荫以后的工资在哪领,巧荫想了想说:“以后当然是我给你发工资了。”这样一来,算是与汪家绝了钱财上的联系。巧荫和玉润就像汪家这根藤上结的一个瓜,熟了,落下来,籽埋进土里,又生了芽,有一种独立了的畅快。
店开张那天,玉润约了几个朋友来助兴,店前还有歌舞表演,汪木生正好坐车路过这里,司机小王说:“还下去不?”汪木生梗着脖子说:“一直走!”。这个店成了他心中一块疙瘩,出不来下不去,令他恼羞成怒,玉润二人竟然不和他打招呼就另起炉灶,实在是眼中没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他看来,玉润没吃过苦,年轻气盛,嘴上没毛,蹦跶不了几天,先断了他的钱粮供给,他终有回头之日,到时再收拾他。
汪木生正要去省里开订货会,销售主任张风谈笑风生,他知道汪总心情不好,便说些玩笑调节气氛,玉缘没来,公司有事等他处理。
手机响了,原来是女儿盟盟。
“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家了,给您老带点什么礼物呢?”
“别您老您老的,我老了吗?”
汪木生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怒气全消,仿佛一剂清新剂,全身都舒服:“我明天让司机去接你。”
“不了,爸爸,我啥时让接过,我自己能回去。”
“你不是得把东西都带回来吗?怎么弄?”
“也没什么东西了,前几次回家,我已经把不用的东西分批带回去了。”
“那,好吧,小心点,你也该锻炼锻炼了。”
“爸爸,我明天要带一个大件回去,您如果不喜欢,可不许生气。”
“好了,好好,你买什么爸爸都喜欢。”
“这次的东西可非同一般,是个会动会说话的。”
“爸爸又不是小孩子,你还能买回个机器人不成?”
“嗨,爸爸,明天你就知道了。”
……
“对了,汪总,红利公司加工费好像是又降价了,我可听说咱们原来的客户王文化可是跑到他那去了。”
“是吗?”
“应该是真的,是他们那边的一个车间主任说的。那个车间主任跟咱们这的一个班长是老乡。话就传过来了。别的公司也说红利是降了。”
“噢,他们降到多少了?”
“大概是每吨1700了。比我们便宜了50块钱。”
“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要跟你商量呢,咱们是不是也跟着降?”
“再降,咱还有赚吗?这个红利,真是下贱。”汪木生有些气愤。
……
镇上大多数企业都是做加工,他们大都没有自己的品牌,像缘润公司这样的,虽有自己的品牌,但没打出去,得不到认可,所以,企业仍然以加工为主。给一些名牌加工产品,然后产品再加上商标。许多名牌都是这样出来的。而那加工费这几年压得很厉害。镇上的企业又不能联手,所以生意很不好做了。红利公司也是如此。随着工人工资的上涨,许多小公司便等着倒闭了,留下一堆半新不旧的机器。
“咱们镇上这几家公司,应该联手涨价才行,这样互相拆台,对谁都没好处。”张风说。
“能合得来吗?表面上联合好的,背后又偷偷违背了,都是些不讲信用的人。短见。自己要自己的命。就看不清这个形势,物价上涨,工资上涨,加工费却抽了,这不是自杀吗?”汪木生气愤。
“咱们还是创自己的品牌啊。缘润这个牌子如果做好了。我们怕他们干什么?”
“是啊。但让一个品牌成名,难啊。”
“我们可不可以再做做广告?”
“前年做的广告都没见什么效果,今年钱又紧张了。这做生意啊,是赚钱的时候做广告,越做越赚。这不赚钱的时候做广告,哪敢啊,越渴越吃盐吗?”
“但没有自己的品牌,终究是个问题,指望别人养活着自己,就没办法竞争。”
“回去再跟玉缘商量……”
(5)
第二天,当盟盟带着浑身的青春气息,蹦蹦跳跳地走在通往自家别墅的石板路上的时候,她身边那个拎着行李的毛头小伙子有点目瞪口呆了,路两侧是雕花的石廊,廊上爬满开花的藤,路的尽头是一座花园式的院落和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
他惊奇地问:“我们去哪儿?哪是你家?”
盟盟穿了一件黄色连衣裙,学生头,眼里随时都充满笑意,嘴角透着俏皮与活泼,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一向开朗的她,此时却有几分腼腆与难为情。步子也放慢了。她轻轻地说:“前面就是。”并且偷偷地看了看小伙子的脸色。
小伙子的脸色有些变了,他紧闭了嘴,扶了扶脸上的高度近视镜,由于脸型瘦,那眼镜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他鼻子上渗出了汗,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吧。手中的那个大行李显得更重了,盟盟走过去帮他抬,他说:“我自己能行。”
这时,小花、紫烟、纹纹、绣绣、宝宝、新来的小保姆秋月、玉缘等都在家,刚吃了午饭,几个人正闲聊,几个孩子飞来跑去,张姨来领纹纹和绣绣,紫烟把宝宝向秋月交代几句,说了些这孩子淘气的话,张姨和秋月便领几个孩子出去了,张姨出了客厅,便向秋月告密,说了这个家庭的一些隐私啊,生活禁忌啊,并在秋月耳边嘀咕着:“最好离玉缘远远的,没不得已的事别和他讲话,否则你待不长。”秋月咯咯笑着,点了点头,她想这个张姨可真麻烦,事儿真多。张姨坐了王司机的车去送纹纹、绣绣去幼儿园,秋月领宝宝到家里的游乐室,那里有许多玩具。
玉缘约1米8的个子,魁梧,方面大眼,不黑。如果跟他父亲汪木生站在一起,就像弟兄两个。他几乎完全遗传了父亲的长相,尤其那眼睛,有些像虎眼。他的弟弟要比他瘦小一圈,基本上长相也是这样,只是黑一些。
此时,玉缘目光追随着秋月,寻思着:怎么在厂里没见过这个女孩子?不知曾在哪个车间,长得倒挺伶俐。紫烟瞪了玉缘几眼,问他:“该去公司了。怎么一听说有个新人到我们家来,你就回来吃饭了?”玉缘知她指的是秋月,作色道:“行了,行了,你又来了。我马上走,马上走。”
张姨在出门之际,正好盟盟进门,张姨朝客厅大喊:“小盟回来了!”并笑盈盈地向旁边那个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连声说:“累了吧?让小王帮你拿行李。”两个孩子“姑姑、姑姑”地喊着,小王下车,帮忙扛了那个大行李,说:“毕业啦?怎么没让我去接?”
盟盟笑着说:“我多了帮手啦,没麻烦你。”盟盟说话的声音是很悦耳的那种清脆。
小王笑了笑,帮他们把行李放到屋,就开车走了。
玉缘正收拾文件包要走,闻声从屋内出来,其他人也都出来看,大家见到盟盟都很高兴,见到那个小伙子都一愣,随之便明白了八九分,小花见他细瘦的模样,心中一沉,那脸上便显出端倪来。紫烟看了看婆婆的脸色,便明白了。
盟盟介绍着:“这是我的朋友,学美术的,来我们这儿玩几天,他叫黄斌。”
大家招呼他们进屋去,小花问盟盟吃饭了吗,回没有,她就让张师傅再做几个菜,给她们弄点吃的。
(6)
落了座,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黄斌身上,小花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黄斌拘谨地说是河南的,问父母是做什么的,说是种地的,问家中都有什么人,说是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没别人了。佟小花脸上酸酸的,她从黄斌那局促不安的神态又看到了当初巧荫初进门时的情景,她略坐了一会儿,觉得尴尬。这种审讯的氛围也让黄斌很不自然,众人的目光,从四周围射向他,每个人的目光都有不同的含义:询问,置疑,轻视……内容丰富得很,他不知该看谁,还是看自己的脚吧。紫烟招呼他喝饮料,他喝不习惯,说怪甜的,说想喝点水,佟小花的心情立即沉下去,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呆,就说“你们聊,我去看看饭做成了没?”盟盟则嗔怪而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去给他倒白开水,紫烟说:“这瓶中是热的,我去给你们从我屋倒点凉白开来,解渴。”说完笑吟吟地端了杯子往自己屋内去倒水,玉缘望着紫烟的后背,觉得她今日的好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玉缘平静地问他们毕业的情况,盟盟抢着回答了。此时宝宝咯噔咯噔跑过来,他的小鞋子是能响的,发出老鼠样的吱吱声,跑进来歪了头看着黄斌,坏坏地笑着,又转身往回跑,秋月穿了高跟鞋咔咔地追过来,见宝宝往回跑,她也转身往回跑,紫烟皱了皱眉,小花对秋月说:“这孩子淘气,你明天换双平底鞋吧,小心崴了脚。”秋月气喘吁吁地说:“没事,我习惯了穿高跟鞋,在学校里跑八百米时我都是穿高跟鞋,宝宝会听话的,我肯定能管好他。”小花不再说什么,心中实在烦恼。盟盟问玉缘公司里忙不忙,玉缘说总是那些事,惯了也就不觉怎么样了。玉缘虽平日里于男女关系上看得淡,但他倒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从小不许有人欺负她,此时深为妹妹的眼光惋惜,但不便说,只略略问了些情况,正好他的手机响,催他到公司去,他便告辞一声,起身走了。
紫烟见小姑领回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来,她倒有些开心,她觉得她们不般配,不知为什么感觉好玩,她的一颦一笑都极具魅力,今天全家人就她显出少有的热情,其中多少是虚的假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盟盟一向不喜欢大嫂,但见她是唯一对黄斌表示关切的人,也心存感激,很真诚地向大嫂问好,并问几个侄女侄儿好。
饭菜端上来,紫烟和小花便出去了,留下二人吃饭。紫烟口不对心地对婆婆说:“这小伙子不错吧?”
小花“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转身进屋躺着去了。
盟盟见众人散了,不再顾忌什么,抢着把最好吃的菜放到黄斌碗中,黄斌勉强吃了两口,往椅子背上一靠,沉默不语。佟小花那飘移的目光让他不舒服,他的自尊心受了伤,盟盟看出了他的不快,说家里人都很开通,熟了就好了。
黄斌被安排在三楼靠东边的那间,三楼没人住,有一个大健身房,平时也没人在里边锻炼,汪家的男人没时间,二楼东边住的是紫烟两口,西边原先是玉润夫妇的房子,如今她们搬走了,小保姆秋月和宝宝便暂住在里面。一楼住着佟小花夫妇,东厢房是厨房,住着厨师张师傅,西厢房住着张姨和纹纹绣绣,还有一个儿童游乐室。
黄斌和盟盟此时站在三楼的窗户边闲谈,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三里、五里的村落,可以看到田野里的玉米、棉花等庄稼,也有大片的荒芜得因无人耕种而闲下来的土地,那其中就有汪家的,汪家已经十几年不耕种了,那地有时会让山东老王的家人种着,老王是汪家公司的看门人,他儿子会种西瓜,每年会结许多青皮红瓤的大西瓜卖钱。
楼后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花木整洁繁盛,中间有一个假山,有喷水池,后边靠墙种了一溜的石榴树,石榴花已谢了,若正赶上开花时可好看了,火红的一片,香气怡人,招蜂引蝶,盟盟最喜欢那花,她认为那是自然界最红最红的颜色,是最纯最纯的红色,是最浓最浓的生活,浓得摄人心魄。如今在细密的叶子里结了青涩的小果子。这是汪家的吉祥树,汪木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但他却执意认为是这几棵石榴树让汪家兴旺发达。说起这些石榴树,还是汪木生的父亲栽下的。汪木生喜欢各种树木,原来这里是几间小平房,后来又把邻居们的房子买下来,扩大了面积,盖了小别墅和花园,佟小花说把这些树刨掉,汪木生觉得可惜,死活不让刨,说是父亲留下的一点纪念,后来就编出理由说这几棵树可以发家,是父亲请算命先生看了,才种上的,刨掉太不吉利,佟小花才罢了,后来汪家果然子孙兴旺、钱财广进,发达起来,倒仿佛真是这几棵树的功劳,倒没人敢动它了,十几株石榴树,经风历雨,枝繁叶茂,结的果子吃不了便给了相熟的人,汪家老少倒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几棵树了,每年还专门请花木师来修理。
(7)
楼房的背墙上有爬山虎爬上来,伸着大片大片的叶掌,尽力向上攀援,这个东西,有多高的支持便能爬多高,挺让人生畏的,黄斌伸手从窗口摘下一片叶子,若有所思,细细地看着。
盟盟把黄斌的画笔、书籍、纸张等都从箱子里掏出来,在书桌上放好。说:“今天挺累的,你就不要动笔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她知道黄斌是一日不动笔便难受的人,虽然他至今也没什么大的成就,但他很努力,他喜欢画画的那种境界,每当他陶醉其中,就能达到心灵纯净,性格平和,否则,他就会心烦气躁,让人感到他莫名其妙。他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距离的人,也是一个存在交往障碍的人,很难与一个新的环境达到水乳交融。
黄斌说:“你想让我在这里长住啊?”他眼睛没望盟盟,手指把那片爬山虎的叶子捏得粉碎,那绿汁染了他的手,黏黏的,与他平日里调的颜料自是不同,当他跟了盟盟一路来时,他很信任她,就像他们是从出生便在一起的朋友,她的眼神总是让他放心而踏实,她虽是个小妹妹,但他丝毫不会以哥哥自居,不是不想,是不会。毕业了,他很迷惘,他的理想是以画画为生,虽没想过像徐悲鸿、齐白石、梵高等能留下些永恒的作品,但他喜欢画画,那个画画的过程很享受。他没有好的家庭环境,不可能从几岁开始学画,但是,梵高也是从二十来岁才开始朝画画的方向努力的,他的忧郁像梵高,但不知他的才气怎么样,他想像梵高一样一生朝这个方向努力下去,但是,他遇到了同梵高一样的难题,怎么谋生呢?梵高一生潦倒,经常贫病交加,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画画上,才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黄斌没有多少谋生的本事,也不喜欢追逐名利,他很喜欢种地。对田园生活情有独钟。
学美术需要花好多钱,父亲给的钱不多。衣食住行要靠自己去谋划。在学校里,他晚上去给两个小孩子当家教,再加上奖学金才勉强坚持到毕业。
毕业前,黄斌曾试着找过工作,类似于当杂志美编、当美术教师、做广告等,但都不成,最后找到了一个替广告公司画街头广告画的工作,他试着干了半个月,觉得浪费了许多精力而与画画水平的提高没有任何作用,工钱也不多,工作时间很长,还得被老板呼来喝去,他实在没有兴趣,便不想干了。他不想领导别人,也不想被别人领导,他能干他喜欢的事,不求富与贵,平平淡淡,今生便无憾了,可是生存竞争如此激烈,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是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呢?
他也曾把自己平时画得比较好的几幅画拿到画店里去卖,一幅也没卖掉,即使有人给价,因他是无名之辈,也只给了个成本价。他想:想靠卖画挣钱,只能饿死了。
他有时想回到老家,去种父亲那二亩薄田,但肯定会招来父亲的臭骂:大学毕业,竟然要回家种田?再说了,家里只那么点地,也养不起一家四口,况且,他外出读书,算是非农户口了,村里收回了他的地。父母的地也就算是弟弟的了,他不能再回去抢。他弟弟成绩并不好,准备辍学打工。
“你自己养自己吧,娶媳妇我们也没能力管了。”娘说。
毕业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而盟盟还爱着他呢,她是那样一个热情、明朗、充满活力的女孩子,她长得完全不像她的哥哥们,她是独一的一种长相,细眉长眼,高鼻梁小嘴巴,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1米65的个子,身材也很匀称。黄斌有时偷偷盯着她看,不知她喜欢自己什么,她的眼神很明净坦然,是画也画不出来的,自己目前是什么也不能给予她的,不能给予便没有誓言,他们是没有任何海誓山盟的爱情,黄斌觉得自己爱得很被动,他在学校中是贫困生,很自卑,人前人后总是很郁闷,似乎失去了恋爱的资格,而盟盟的主动接近,让他手足无措,自从认识盟盟之后,他仿佛发现了另一片崭新的天空,心情好了许多,不过,这并未改变他人生的方向,也没改变他的性格,因为盟盟是个对别人没有要求的女孩子。盟盟在黄斌眼里就是一幅春光明媚的风景画,净化了许多人的心田。
此时盟盟认真地说:“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们家你也见到了,不会缺我们的饭吃的,只要你乐意,住到何时都可以,我在父亲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你可以安心作画了。”
黄斌摇摇头说:“不行的。我应当有自己的生活。这种寄居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长久之计。不能自食其力,还谈什么安心呢。”
盟盟眨着大眼睛说:“那,以后再说好不好?咱们先痛痛快快地玩一个月,读了这些年的书我早就厌了,找份工作干也行,但回到家我就变懒了,不想那么快给自己找个束缚,你要觉得在这住着过意不去,可以在我爸公司里帮忙,不过,我不想让你去,不适合你的。”
黄斌笑笑说:“我也没想去。”沉吟一下他又接着说:“盟盟,你以前没提过你家,我实在不知你家这么有钱。”
盟盟笑着望着他:“是不是知道了就不和我好了?”
黄斌微微一笑,侧着脸没讲话。
(8)
“这不是好事吗?”盟盟不解地问。
黄斌叹口气,说:“我觉得我会与你们家人无法沟通,因为我是穷惯了的人,过惯了苦日子,你知道吗,穷人对富人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仇视,而我是一种淡漠、不想接近的情绪,反之富人对穷人是什么心理,你应当比我清楚,那种隔阂也是很难消除的,虽然你是个例外。”
黄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喜欢的日子是,有几亩田,两间茅屋,屋前栽花,屋后种上各种树木,吃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闲看日落,静观花开,画晚归的牛羊、初升的太阳和金黄的雏菊,不用争斗,不用尔虞我诈,不用动心思便把日子过了。如今想来,不知这种生活在哪里。”
盟盟笑着说:“那是陶渊明想象的社会,那种日子是找不到的,现在即使是农民,他也得尽心力把庄稼种好,兼着做点小买卖,或者外出打工,争取过好日子,你这种想隐居的思想,不合时宜。”
黄斌惊讶地说:“是吗?你以前不是这样认为的,怎么现在变了?”
“以前是在学校,现在是社会,必须学会接受现实,我觉得你的思想很逃避,没办法在社会上立足,我想你应该改变一下,这是为你好。”
黄斌别过脸去,说:“刚到你家,你就教训起人来了。”
盟盟见他不高兴了,长睫毛垂下又抬起,并没有服输,为了表明自己的善意,她友好地笑望着他,而心下另有打算,她回家以前就想好了,要改变一下黄斌,虽然她不想强求他,但,如果他的脾气不改一改,恐怕他会处处碰壁,受苦的是他自己,自己爱上他,是为了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以前是觉得他的性格与自己相距甚远,觉得好奇,后来……唉,不明白。
而改变他,把他变成什么样子呢?变成那些为了飞黄腾达而绞尽脑汁的人,还是变成那些为了聚敛钱财而黑心黑肺的人?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还是喜欢淡泊而宁静的他,但,怎样才能让他快乐而顺心呢?让他快乐莫如顺着他,等他撞了南墙也许自己会有了觉悟。
她拍拍他的肩,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想住茅屋吗?好说,我们可以从老王那收回些地来,约三四亩吧,我们在上面盖两间小房子,估计请人的话十来天就成功了,你可以按你的理想生活了,种粮种花种草种树随你,看看能不能活出诗意来,看看田园生活能不能活出一个大画家。”盟盟觉得这是一个以毒攻毒的妙法,她审视着他,想知道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黄斌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看了看盟盟,看她说得像是真的,因为她的眼睛里透着坚决果断,他心中咯噔一下子,他发现这幅平静的风景画起风了,怎么,今天她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有些不相信地说:“真的?”
盟盟坐在床沿上,脚踏着一把椅子,不经意地一用力,椅子一个趔趄,差点倒了,她哎呀了一下,重又恢复了原状,说:“当然,我们走上社会,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和现实,我们试着来,你先按你的心意去生活,我按我的方法去生活,你若在茅屋中过腻了,是可以放弃的,到时就必须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盟盟嘻嘻哈哈笑着说:“就是结婚、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别人怎么样咱也怎么样呗。”
黄斌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不需要我养的,你们家有钱。”
盟盟有些生气了,说:“有钱也不是我的,如果嫁给你,我就不是我家的人了,我们就要白手起家,我再靠父母养,你的脸往哪搁?况且,我也是不需要你养的,也不是需要家养的,我会自己找一份工作。但你必须想办法养活你自己……”盟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毕竟这是在自己家里。她的脸涨得红红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可以往你说的茅屋中去住,我想试验一下为理想而生活。”
盟盟完全没想到黄斌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真的这样不争气?真的要让她去盖两间房,他真要住进去?她不由得有些发抖。这让她的脸往哪搁?让她全家人的脸往哪搁?这就是汪家未来的女婿吗?
“我真的想去。”黄斌弱弱地重复一句。
盟盟暗自心里发紧,沉了片刻,说:“好吧,你住在里边,一年也好,两年也好,三年以后,如果你没改志,依然是这个为了画画而与世俗不入的人,我就嫁给你,那是你改变了我,我被你的执着感动,我一切都听你的,即使随你讨饭,我也不在乎。若未曾到三年,你就过厌了,你就随了我,我说怎样就怎样,我是咱俩的领导。”
黄斌笑着说:“好吧,不过我到任何时候都不愿意当你的领导,我是不会领导别人的,我倒很愿意有自己的一片生活的地方,不过,你父母会同意吗?”
盟盟扭过头去,说:“没关系。我爸会听我的。别人管不着。”她看向窗外,有泪在眼眶中转了转,又回去了,她忽然觉得,毕业了,似乎自己与黄斌之间有了些小小的沟壑,正把他与她慢慢地分开,使她们彼此隔远一点看对方。这让她有些怕。
(9)
这个小镇叫东留岗,因地近省城,所以很繁华,有东西和南北两条主街从中间穿过,把它分成四块,加上外环,很像一个田字,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吆五喝六很热闹,汪木生的别墅在田字的第一笔竖的起始位置,也就是西北角,是个冷清干净的所在,缘润公司在田字最末一笔也是最末一点,即镇的东南角,这里交通方便,是通往省城的交通要道。镇上的工厂很多,在90年代初期曾红红火火,一拥而上,到如今发展得好的屈指可数,缘润公司是其中之一,虽然近两年差了,但比起那些已经破产的,倒闭的,已经很好了。
前些年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有九个人是外地的打工妹,现在,十个人中有三个是打工妹,各企业似乎都在走一条越来越窄的路,想要在时代的浪潮中站得住脚,不至于惨遭淘汰,但这些没多少文化的农民暴发户表现得力不从心。所以他们很怀念刚改革开放时遍地是金的日子,那时的钱唾手可得,贷款也很容易,可没抓住那次机遇的,就永远失去了,有许多人在企盼经济的再次腾飞,汪木生也是一个,现在公司的利润逐年下降,同行竞争日益激烈,既要拓宽销路,又要降低成本,又要保质保量,难啊。
公司里有三幢大楼,也有几排平房,最显著的一幢大楼位于西北角,一看就是刚竣工的样子,原打算扩大经营,崭新的机器设备安装了一半,因经济形势不容乐观,计划便搁浅了,这半拉子工程,让汪木生抬头看到时,心里便不能痛快,那建筑及设备,是钱啊,总那么放着,便是赔钱。一切往钱看,商界变幻风云莫测,是好是坏,现在还不能定分晓,也不能悲观,太乐观与太悲观都是做生意不应有的态度,应该沉得住气。
公司的工人们统一着蓝色工作服,戴小帽,厂子绿化得也很好,汪木生喜欢栽花种树,这里简直像个花果园,苹果树就有上百棵,每年秋天结了苹果,他会让人们摘下来分给工人,一人一份,所以工人们很知道爱护这些树,没有偷花偷果子的。如今又是果满枝的时候,汪木生站在一棵果树下,看到叶子上有一个小虫子,叶子打了卷,他把它掐下来,踩碎。他平时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不忙时便在院中转,各车间主任有事便可直接向他汇报。
他已耳闻女儿带回个男朋友,佟小花已满心不痛快地向他汇报了,他也有所了解了,玉缘的婚事是他力主的,今天看来,他们并不幸福,这次他想多听听女儿的意思,毕竟这是最小的女儿,即使她嫁了个叫花子,自己多给点嫁妆就行了,女儿是个知识女性,她眼光不会太差吧?关键是她二人情投意合就好,他决定顺其自然,因此先做好了思想准备。
他的家庭观念很重,喜欢儿孙满堂,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但他也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尤其在没有公司之前,在他还没有一大把钱的时候,在他和佟小花一人一筐土垫老房子的地基的时候……他没想过他会喜欢上别的女人,虽然和老妻没说过什么亲密的话,但他50岁以前一直是忠诚的。后来,他从银行贷了500万的款,在90年代初,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他开了这个公司,赚了钱,但那银行贷款,他只象征性地还了一部分,别的呢,先花着。反正他的公司在,银行也不急。后来有一天,他就喜欢上了公司里的女车间主任肖易荣,他给肖易荣单独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位置在办公楼的三楼,很方便他随时过去坐坐。
那是个在千禧年已经30岁了的女人,四川人,在老家有丈夫和女儿的。汪木生心疼她,给她钱,让她养她的孩子,她很高兴地接受。一个四川打工妹,能得到老板的青睐,那足以让她骄傲了。她清楚地知道,许多打工妹,家里很穷,打工的工资不能及时拿到手。而她不一样,她得到的钱,足以买来整车的方便面。她家里的新房就是用她的钱翻盖的。
“这是你的孩子。”两三个月后,她极肯定地说。“那天,我刚从家回来,行李还没放好,你就过来了,你一会儿都不能等,我们就……就是那天的,错不了。”
“你怎么能说是我的孩子呢?怎么就肯定不是你丈夫的孩子呢?”
“哎,我对他已没有感情了。春节期间,我们一直在吵架,在冷战,怎么会有他的孩子呢。”
(10)
汪木生不置可否。他从没想过这些,他从没想过这个女人会生他的孩子,她不是有家吗?不是有丈夫吗?不是有女儿吗?花他的钱就行,怎么会给他生孩子?这多麻烦。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如果大家只知道他和肖易荣好还不算什么,现在镇上许多老板都有三五个相好的,这似乎正成为一种风气,不算什么。但这孩子生出来,不就麻烦了吗?他又不需要孩子。
“你打算怎么办?”
“我生下来呗。”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对人们就说是我丈夫的,对我丈夫就不提这回事,等他出生了,我不带他回家,让他在这里读书上学就行了。等过些年,我跟丈夫离婚,我就不回去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又不跟你结婚,你怕什么?”
“噢。”汪木生想着这个办法,似乎可行。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怀孕的事?”肖易荣指的是佟小花。
“她应该是知道……”汪木生想着前几天回家后,跟小花在被窝里吵架,小花骂他,他不还口,小花是不敢打他的。老夫老妻,没拿刀动枪过,但是架没少吵,总是在睡觉后,就开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不高声,这是他们吵架的传统。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你让孩子们的脸往哪搁?你让我怎么活?”佟小花都没有眼泪了,她是无奈,汪木生年轻时倒没拈花惹草过,都活了多半辈子的人了,老了倒要和别人生出个娃娃来。
“现在这样的事多了,这不算什么,对你能有什么影响?她们也就吃口饭吧。再说了,你年轻时那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不提了。”汪木生淡淡地说。
一说起这,佟小花就止住声,她知道汪木生要说什么,她不想接下去。她只感觉气闷。就掉眼泪,她觉得她又不能选择离婚,她就只能忍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了,还不是被气的,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农村老太太,60岁了,没地方去了。
汪木生有时会借公司有事不回家,会偷偷从办公室跑到肖易荣屋来住,许多工人都是知道的,有时,有好事的人,会去敲他那空着的办公室的门。也有人会黑更半夜去偷敲肖易荣的门。
这肖易荣怀孕,大家也都在不怀好意地笑。
汪玉缘也天天在公司帮忙,他对老爸的事并不是很清楚,哪个胆大的敢把这些告诉他?
但正如工人们议论的:“虎父无犬子,汪玉缘就是什么好东西啦?公司里的女孩子们,哪个不是找机会故意在他面前漂一下?他又不是木头人。”
现在,肖易荣怀孕六个月了,肚子也出坏了,还在上班,四川农村女人很能吃苦,她要坚持到生的那天再休息。
“你为什么不回家等着生孩子?”有多事的工人问。
“唉,回家一趟,路费就够我生孩子了,我还是不回去了吧,我又不是没生过,这没什么,我自己也可以。”
“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不会的,第一个很好生,这个更容易了。再说了,有好几个老乡在这儿,她们说会轮着照顾我几天。出门靠朋友呗。这不算什么事。”
……
晚上,汪木生刚到家,宝宝就一迭声地叫着“爷爷——爷爷——”,并像一辆小坦克一样蹦蹦跳跳地开过来。汪木生紧走两步上前抱起来,亲了亲,说:“真乖。”
宝宝是这个家里的一棵金苗,有钱人不怕超生,还是有了孙子心中踏实,汪木生与佟小花万般呵护,倒是紫烟对宝宝不太热心,她常说:“小子家,别把他惯坏了。”
宝宝的新保姆秋月,长得鸭蛋脸,细高挑的身材,扎了条马尾,模样很清秀,她曾读过几年师范,正好赶上不包分配,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便来乡镇企业试试,因紫烟看上了她,又许以丰厚的报酬,便来到汪家当保姆兼家庭教师。紫烟见她念过几年书,与那小学没毕业便出来打工的孩子不同,以前那几个疯疯癫癫地尽往男人身前凑。于是便把自己买后没穿便不喜欢了的衣服饰品等送给她。秋月也和大家处得来,性格很开朗。
木生见到了黄斌,见他一脸的木讷,不禁气笑了,眼前这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实在不能和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们比,况且,自己的孩子也是念过书的,念得也不少,可没弄副眼镜戴上,可见这男孩子体质不好,他看了也没表示什么,问了问他读书的情况,黄斌一一作答,盟盟赶紧补充说:“爸,他画的画可好了,过些日子让他画幅画挂咱们客厅里,看能不能和你买来的那幅唐伯虎的画媲美。”
木生的客厅里,有他花了许多钱买来的一幅唐伯虎的《宫女图》,那是他在北京一家画店买的,后经人装裱挂了起来,许多懂画的人都说是假的,渐渐地木生心中也认为是假的,但他才不管什么真假呢,假的也照样挂着,既然挂上了就没摘下来的道理,因此,他笑笑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