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转眼间赵永刚他们回来该有半个月了,一大清早,刘红就起来了,今天她还要去市人民医院,因为几天前赵立老爷子又犯病了,这一次比以往都严重,她和赵永刚他们一起连夜将赵立老爷子送进了医院,昨天在电话里听春霞说,赵立老爷子这两天感觉不太好,自己老说要回家,不想将自己的一口气出到外面,还说,自己还有话想和青山老哥哥说……

唉!要说赵立老爷子的心脏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开始的时候,说是有点心肌缺血,长期吃药调理。近几年说是有点心力衰竭,也经常住院观察,医生说这种病没有太好的直接的治疗方法,更何况老爷子血压又较低,近两年来,身体越发的虚弱,犯病次数频繁,曾有几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这不,前几天赵永刚从国外回来,老爷子高兴啊,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真到那一天,儿子是不是能在身边,因为他知道儿子的工作性子是一年在外边的时间长,特别是这次去斯里兰卡,肩负着国家的荣誉,为国争光也是他老人家的希望。从三十几岁始,赵立老爷子便由吴青山老爷子介绍,加入了盛世工程建筑公司,这一干就是几十年,燕山地区每一条公路都有他们的汗水……他知道,一个国家的发展,离不开交通的畅通,纵横交错的交通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血脉,只有交通发达了,国民经济才能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才能快速提高。如今,人民富裕,社会安定,多想再多活几年,能看到由他们燕山工程公司承揽施工的斯里兰卡机场高速公路顺利竣工,到那时,我们中国就真的扬眉吐气了。

可是这不争气的身体啊,看样子这一次是真的过不去了。临走前,他一定要见见青山老哥哥,虽然老哥哥年岁较自己大几岁,但身板硬朗,老哥哥一定能看到那一天,这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啊!希望他们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再见面时,老哥哥能细细地讲给自己听。

刘红来到医院,刚走到走廊,就见赵永刚拉着一个医生,红着眼睛吵着让医生想办法,说:“病人就在这里,为什么不给我们治?”刘红忙上前拉开赵永刚的手,向医生点头,请求理解、原谅。

赵永刚见刘红来了,竟像孩子似的哭出了声,刘红拍着赵永刚的肩膀安慰他,并询问老爷子的情况,赵永刚说,从昨晚到现在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每一次老爷子都顽强地挺了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

现在姐姐和母亲正在忙着收拾东西,春霞正在办出院手续。刘红忙走近病房,赵立老爷子静静地躺在**,听到女儿和刘红打招呼,努力地睁开眼睛,刘红伏在赵立老爷子的床边,叫了一声大叔,赵立老爷子微弱地说:“我要回家,我知道,我不行了,快,没有时间了。”“好,我们回家,大叔您一定要挺住,我爸在家等着您呢。”赵立老爷子使劲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医院的救护车刚停到赵永刚家门前,早有等在这里的村民围上来帮忙,赵立老爷子此时虽然很虚弱,但还是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当人们将他抬进屋里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炕上的吴青山老爷子,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他的青山哥哥向前挪了挪身子,一把抓住赵立伸过来的手,两行老泪就顺着老脸流下来。

赵立的眼里也浸满了泪花,但还是笑着,好像出征的战士终于凯旋回到了家中。张文和几个经常在一起的老人也都陆续来到赵立身边,赵立一一含笑点头。

忽然,赵立老爷子笑着的嘴,猛地抽搐了两下,眼睛就静静地落到了吴青山老爷子的脸上,眼睛里的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跟来的医生马上进行抢救,微弱的心跳还没有停止,医生建议马上给病人穿衣服,因为燕山地区的风俗习惯是,人没有完全咽气之前穿上的衣服,叫装老衣服,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就穿着这身衣服,表示体面。

赵永刚俯在老父亲的跟前,将老父亲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几天来,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老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赵永刚媳妇扶着越发憔悴的婆婆,泪流满面。姐姐一个劲大声叫着:“爸,爸,您真的要走吗,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赵立老爷子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丧事按照燕山地区的风俗习惯,老人去世,遗体要在家停放三天,也就是说,要在第三天早上,才可以出灵。今天是8月2号,要到4号早晨赵立老爷子才能离开家,在这期间,首先老爷子的遗体要先停放在自家堂屋的东侧,头朝南,脚朝北,头前地上放一张方桌,桌上摆着新蒸的祭品,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上插着一双筷子;用新棉花搓成的灯芯,躺在香油盘子里做成的长明灯,闪着幽暗的光;桌子前地上的一只瓦盆里,燃烧的纸钱冒着青烟,赵永刚跪在老父亲头前,嘴里喊着爸爸,告诉他来吊孝人的名字和称呼。

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男的由赵永刚接礼,女的由春霞接礼,他们除了带来烧纸、点心,有的还有钱,烧纸和点心赵永刚他们一一接过,至于钱,他们坚决不收,因为他们俩包括离世的父亲大人都是共产党员,党的规章制度他们时刻铭记于心。

按照父亲生前的遗嘱,自己的丧事一切从简。对此,赵永刚和媳妇商议,虽然说一切从简,但按照燕山地区的风俗习惯,礼节上还是不能少的。

——吴青山老爷子拄着拐杖,由儿媳妇刘红扶着,第一个来到赵立老爷子身旁,只见他颤巍巍地坐在赵立老弟身旁的长凳上,拉着赵立的左手,轻声说着什么,他老人家的声音很轻,像是和赵立老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老弟呀,我知道你走得很开心了。虽然我们哥俩没能说上一句话,但我知道,你想对我说的话。放心哥哥我一定不负你的心愿,努力地活下去,直到孩子们凯旋归来,到那时,我去找你时,我们哥俩还有聊不完的话题不是。

咳!这么些年来,我们虽然退下来了,都说卸下肩上的担子,交给他们年轻人了,可我们何尝有一天放下了呢?每一次孩子们接到新工程,出去了,我们的心就跟着他们一起进退,他们工作顺利,我们高兴、欣慰,他们遇到困难,我们比他们还着急,总想自己能帮到他们,直到听说他们克服了困难,我们才能睡个安稳觉。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不舍心啊!”

吴青山老爷子低下头,双手捧着赵立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大约过了三四分钟,才慢慢抬起头,将赵立老弟的手轻轻放回原处,出了一口长气,接着说:“老弟啊,还是你想得开啊,真正放下了。扔下我们这群老东西还有操不完的心。我知道,你累了,好好睡吧。”

吴青山老爷子说完,慢慢起身,赵永刚和他媳妇忙过来搀扶,老爷子摆摆手,轻声说:“你们忙吧,我自己能走。”

第二个来和赵立告别的是张文老爷子,张文坐在赵立身边,伸手拉着赵立的手,轻声说:“老兄弟呀,你睡得好香啊!这几年,你应该头一回睡得这么香吧?难为你了,你终于熬到头了。可是,兄弟呀,你走了,让我们老哥几个情何以堪啊!呜呜呜,呜呜呜……”赵永刚忙跪着走到张文老爷子跟前,伏在张文老爷子的腿上,张开大嘴,号啕大哭,他这一哭,几个前来吊孝的人也都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堂屋里哭声一片,正在外边忙活的刘红忙走进屋来,扒开人群,将赵永刚从地上拽了起来,大声说:“你是一家之主,此时此刻,哭能让赵叔活过来吗?如果能,我们大家一起哭。”

赵永刚慢慢止住哭声,悠悠地说:“嫂子,我的心真的好痛。”

“我知道,眼下你必须坚强,你坚强了,一家子才有主心骨,赵婶心里才有依靠。永刚啊,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还要继续,我想,赵叔也不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听了刘红的话,赵永刚连连点头。

吃过了晚饭,张继民和张志家还有几个和赵永刚要好的哥们找到知宾席旺财,要求留下来,帮赵永刚守夜。赵永刚感动的同时,一个劲地说自己一个人守夜没问题,因为父亲在这个世上只有今天一晚还能和家人在一起了。从明天开始,父亲就要被装进棺材里,从此永无相见之日。

人们散去了,赵永刚跪在父亲身旁,将父亲那冰凉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他太累了,自从爸爸住进医院,算今天已经七天了,赵永刚七天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整天在心疼和不安中煎熬,今天,父亲睡了,睡得是如此香甜,他也要伏在父亲的身边好好睡一觉。

春霞打理完外边的事情,回到屋里,发现丈夫抱着老父亲的胳膊睡着了,忙找了个大衣披在丈夫身上,自己静静地坐在长凳上,看着丈夫脸上那道道泪痕,泪水禁不住从已经发烫的眼角流下来,姐姐和妈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身边,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流着泪,生怕一出声,惊扰了父子俩的美梦。

燕山地区的八月天,不冷不热,正是夜晚酣睡的好时节,一家人就这样哭哭、睡睡、醒醒,彼此依偎,直到后半夜三点了,按照燕山的风俗习惯,做女儿的要给老父亲哭道,母亲轻轻对女儿说:“去给你爸爸哭哭道吧。”女儿和儿媳悄悄起身,走出门去。母亲又轻声对儿子说:“刚儿啊,去给你爸爸烧点钱吧。”赵永刚轻轻起身,爬到父亲的头前,拿起烧纸,在瓦盆中点燃,火光照着他红肿的双眼,和那已经流到嘴角的鼻涕。

老母亲向老头子身边挪了挪,握着老头子被儿子捂了一夜的冰凉的手,轻轻放到脸上,囔囔地说:“老头子,自从你得了这病,几年来几乎就没有像今天这样睡过一夜安稳觉,我心疼啊,有很多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能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一宿。唉!这一天真的来了,老头子,这一宿睡得真香,以后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把这些年没睡好的觉都补回来……”

“爸爸啊,爸爸啊……”村西头传来赵永刚姐姐和媳妇的哭道声,这声音悲痛、哀怨,使整个燕山都为之一颤。

它告诉过往神灵,今天有她们的亲人要从这里经过,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他的女儿恳请过往神灵行行好、让让道,保佑自己的亲人,一路平安,顺利到达天堂。

燕山村的人们被这哭声惊醒,在赵家帮忙的人们,特别是后厨人员,马上起床赶往赵家,因为今天该干的事情很多,首先吃过饭,打墓的人员要在专人指导下在十点之前打好墓,棺材虽然是定做的,但也要在十点之前拉回来,因为逝者在中午十二点前必须入殓。下午预制的车马纸人以及花圈、灯笼等领魂用品一到,就得开始拉魂,到时候喇叭一响,凭着赵立老爷子在村中的威望,摆路忌的人一定不少,弄不好就得贪大黑。

还没到四点,赵永刚家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首先进来的是知宾席旺财,紧接着刘红和后厨人员陆续到来,他们开始忙碌,张继民、张志家等被安排打墓的人员也都来了,一时间,院子里灯火通明,在院子的正中,灵棚已经搭起,大门外两侧的对棚喇叭棚里,喇叭将也已徐徐就位,单等东棚开版,西棚好接声。

燕山地区办丧事,这对棚喇叭是必不可少的,好的喇叭将,吹出的音韵能让围观者又哭又笑,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孩子,情愿起大早也要赶来听这第一场喇叭。

“哎呀……”东棚喇叭发出了摄人心扉的大悲调,紧接着传出来的是男人沙哑的哭声,这哭声痛心疾首,撕心裂肺。女人的号啕声中,伴随着声声呼唤,爸爸、爸爸……这呼唤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却没有一点回声。幽怨的老女人的低泣声,声声念,声声断……如此往返三两遍,围观的人群几乎个个泪流满面。

“咚、咚、咚……”西棚喇叭鼓乐声声,这声音悠扬顿挫,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鼓乐声中,喇叭调恰是人声鼎沸,欢呼声此起彼伏。欢迎仙人归位,从此安乐太平……如此往返三两遍,围观的人群个个欣慰地擦去了眼泪。

接下来两棚对弈,那真是,一步步追不回离人的影,一声声诉不尽未了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