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老乡绅象选病退小木匠顶替夺魁
一
屈婉湘问:“首长,既然你们是民间象棋世家,你爷爷为什么要改名为戒棋呢?李三斤老人提到的日本鬼子入侵第二年的那场火灾是咋回事?”
诸葛南淼说:“说来话长……”
从葫芦洲市烂排湾码头拾级而上,沿着临江大道东行十余公里,途经曹家河镇十字街**通大转盘,再转右向南行驶约九公里,就是鸭子湖镇。
鸭子湖镇北通曹家河镇,东与李家河镇接壤,南与郑家口镇、冯家口镇毗邻,西靠碧波万顷的鸭子湖与杨家桥镇遥遥相望。集镇建在一个明显高于四周平地和湖滩的山丘上,方圆大约一平方公里。
曹家河镇的十字路口,是曹家河镇形成以来的历代基层官府机关所在地。街道一纵一横交叉呈十字状。以此,分为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各条街道长不过五百米。四条街道的走向从来没改变过,只是街道的宽度在变,街道两旁低矮的房屋在变,街道路面的青石板在变。但西街坡度稍大,从十字街口开始,由高向低倾斜大约二十度,一直延伸到鸭子湖水埠码头。
民国时期的那年夏秋之交,长江流域和洞庭湖流域发生了百年一遇的洪涝灾害,死亡人数达十五万之多。
一天,小雨时下时停,傍晚时分雨停了。一艘木船悠悠地靠向曹家河镇西街水埠码头。
突然,从东南方向的湖面传来几声“嘭—嘭!呯—呯!”的枪声。
接着是一阵阵男人们打斗的“哎哟!哎呀!”惨叫声。
突如其来的枪声和惨叫声,惊醒了船舱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我怕!我怕!”小男孩和小女孩异口同声地惊叫道,分别扑向男青年和女青年的怀抱。
“屈老大,这是咋回事?”他是一个六十开外,身着长衫,头戴礼帽的教书先生,不解地问那个紫脸驾船大汉。
“没大事,争湖斗界经常发生的小事。这里已是曹行知先生的地盘,您就放心吧!”屈老大轻描淡写地说。他放下双桨,提着木船的锚缆,一个箭步跳上湖岸,熟练地把锚缆顶端的三爪铁锚扎进湖坡地。
“先生,请上岸!”
教书先生左手拿着一把收拢的油纸伞,右手提着一只大藤箱,在屈老大的搀扶下,第一个登上了湖岸。
屈老大接过男青年的两个大木箱子放在岸边,又分别将男青年、女青年、两个孩子扶上岸。
紫脸屈老大驾船离去。
教书先生回过头,近望夜雾茫茫的鸭子湖,远眺九曲回肠的松采河,极目烟波浩渺的洞庭水。双膝落地跪拜道:“诸葛家族的列祖列宗们,晚辈终于归乡啦!”
教书先生起身,领着子孙,踏着泥泞满地的青石板路,向曹家河镇十字街口曹府走去……
西街有三分之一是青石板路,刚从洪水淹没中露出不久。石板路上,沾满着沉淀的黄色泥浆。街道两旁,湖草盖顶、芦柴夹栅、稻草搅拌泥巴涂抹其上的墙壁,留下半截被洪水浸泡的渍痕。鼻涕虫、旱蜗牛、水蚂蟥四处攀爬着。
沿街的住户,已开始掌灯。居民们借助昏暗的油灯,正在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地清扫屋内屋外的泥浆。
“爹,就近找一户人家落脚吧?”青年男子肩挑两个大木箱,显得十分吃力。他已驻足,望着西街左边一座木质结构的三层吊脚楼,征求走在前面的教书先生的意见。
“爷爷,肚子饿了!”小女孩也在请求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左右瞧瞧,见街道两边全是水渍侵蚀的泥巴墙壁草屋,未出声。
教书先生又回头环顾一眼跟在身后的家眷。仍不出声,继续向前走。
大约向前走了五分钟。教书先生在十字街口驻足。他环顾四周的建筑物:东街头,坐东朝西的是镇公所;西街头,坐西朝东的是王杏林诊所;南街头,坐南朝北的是镇小学;北街头,坐北朝南的是一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兽纹响铃,庄严气派的大宅子。
那气派的大宅子鹤立鸡群,人工錾凿的石台阶、石门槛、石门柱、石狮子显得十分威严。铁打铜包的虎头锁扣,钉在厚重的两扇大木门上。大木门紧闭,门楣上方的麻条石上,有阳刻的“曹府”两个颜体大字。教书先生正欲上前敲门,随着几声狗吠,厚重的大木门“吱哼……吱哼”打开了。借助屋内闪亮的一盏高吊帽子煤油灯,只见一位短腿大脚,走起路来像鸭子的中年男人走出来。鸭子湖的人们习惯叫他大脚。
“请问,曹行知老先生在家吗?”教书先生问。
“先生有何贵干?”大脚说。
“我是从岳阳来的诸葛开枰。”教书先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大脚男人。
大脚接过信件进屋不一会儿出来:“诸葛先生请进,我家老爷已在客厅恭候。”
这是一座前三、中五、后七,三庭十五间正房,八间厢房的深宅大院。
入前庭,正中一间是过道,东西两边各一间正房是十二个家丁的集体居室。东西两侧四间厢房分别是粮食、渔具、农具仓库。
第一重天井里,摆放着两口大瓦缸。每个瓦缸盛着大半缸水,缸底淤泥隐约可见,有几条野生小鲫鱼上蹿下跳,时而逗动水面漂浮的植物。左边一口大瓦缸里是几株含苞欲放的睡莲;右边一口大瓦缸里是几团生机勃勃的菱角叶。
来到中庭,豁然开朗。正中是一间百余平方米的大厅堂,一盏高吊的煤气灯,将厅堂照得透亮。厅堂正面墙上悬挂的中堂,是一幅彩绘画卷,画面上描绘的是浪里白条张顺口衔刀剑击毁水闸的故事。绘画两侧的对联是:雪浪如山汝能白跳;愿随忠魂来驾怒潮。厅堂正面靠墙边,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紫檀木条案,条案上供奉着香烛、水果、包子点心之类的祀品。离条案前三尺的大厅正中,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八仙桌,左右各摆放一张大号紫檀木太师椅。大厅东西两侧,各摆放四张黄花梨木中号太师椅。整个大厅是清一色的明式红木家具。大厅东西各有四间正房,东边里头有两间分别是大公子曹立乾的卧室和书房,但长期空着;东边紧靠客厅两间分别是曹行知夫妻的卧室和书房,老夫人去世多年;西边里头两间分别是次子曹立坤夫妻的卧室和书房,西边紧靠客厅两间分别是曹立坤双胞胎女儿曹艳荷和曹香菱的闺房。
诸葛开枰正在细细品味曹府内的陈设。一位六十开外、笑容谦和、圆圆的脸、寸板头、后脑勺平直、两眼炯炯有神、浓浓的眉毛像两把刷子的老先生,从东边的书房中拱手迎了出来。
“诸葛开枰先生,有失远迎,抱歉!”老者说着,请诸葛全家人分别入座两侧的太师椅,连忙使唤佣人上茶。
诸葛开枰见眼前的曹行知老先生身体微胖,但不失刚健。他上穿深色圆形寿字图案花纹丝绸短褂,下穿黄色马裤,脚蹬一双圆口布鞋。无不透出一股儒雅之风,没有半点湖霸渔匪之气。
“哪里!哪里!诸某一家大小五口回到家乡,还要仰仗曹老先生关照。”诸葛开枰说。然后,又向曹行知先生介绍了随行的儿子诸葛智弈、儿媳诸葛黄氏、孙子诸葛宏宇、孙女诸葛金凤。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其实,反映的就是人们那种恋乡思乡的情愫和落叶归根的夙愿。”
“不错,我也不知道诸葛先祖从哪一代开始漂流异乡,又是哪一代开始嘱咐后人要返回家乡的。总之,在我这一代终于回来了,也了却了祖先们的一片苦心。”
曹行知和诸葛开枰说话间,两个小姑娘走进了大厅。
“爷爷,爷爷,我们放学了,啥时候开饭呀?”
两个小姑娘大约六岁,身高、相貌、穿着打扮一模一样。两个小姑娘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打扮得体的女子。看上去,那女子大约二十三岁左右。
“快要开饭了,我差点忘记,荷菱啊!你去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诸葛先生全家人沿途舟船颠簸,想必也饿了。”曹行知支配刚进来的那个女子说。接着,又向诸葛开枰全家人介绍:“这是我儿媳李荷菱,她在南街小学教孩子们算术课。”
李荷菱微笑着,向诸葛开枰一家人点头致意,急忙去了厨房。
“不必麻烦,我们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
“不必客气,乾儿在温州师范求学期间,给诸葛先生添的麻烦够多了。”
“哪里!哪里!其实,乾公子帮助我更多。他是一个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青年才俊,弃文从戎定能干一番报效国家的大事业。”
“唉!他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的,他要从军,只能遂他的愿啦。其实,报效国家的方式也不仅仅是从军嘛!”
“爷爷,我和妹妹长大了,也要像曹立乾大伯一样。”
“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女孩子当啥兵?”曹行知说,“诸葛先生,不好意思,我这个艳荷大孙女有点淘气。”
“曹老先生过于讲究礼节了,没关系的,孩子们随天性更好。”
“艳荷、香菱,不要打扰大人们说话,带那个哥哥和妹妹来后花园玩。”李荷菱在后花园叫两个女儿。
四个孩子手牵手去到了后花园。
“爹!爹!鸭子湖那个司马耀祖又带着一帮人来捣乱了,砸烂了我们两条渔划子,还打伤几个看湖的兄弟。”一个两腿裤管沾满泥巴,斜挎散弹猎枪,右手提着两只野鸭子的年轻汉子,显得有点狼狈地走进大厅。
“坤儿,这些经常发生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有话慢慢说,一切待腊八节那天解决。有客人在,连一点礼貌都没了?”
诸葛开枰听到坤儿二字,已明白走进大厅的汉子就是曹行知的二公子曹立坤。他在温州师范任教时,曾听到学生曹立乾多次提及此人。
“这位是——?”曹立坤望着诸葛开枰不知如何称呼。
“这就是你哥的老师诸葛开枰先生。”
“啊!原来是诸葛老师,早听我哥说,您是威震吴头蜀尾,名噪荆楚大地的象棋高手。在下佩服!有空我要向您好好学习,还要拜您为师哩!”
“曹公子过奖了,岂敢!岂敢!那是穷教书匠的雕虫小技,浅尝辄止,不足挂齿。”
“老爷,可以开饭了。”大脚男人进来请大家到后庭进餐。
进入后庭,是一个大花园,过了花园是正七间房屋。东西两头各有一间集体宿舍,分别住有12个家丁。正中间第一间是厨房,第二间是厨工住房,第三间是餐厅,第四间、第五间是仓库。东西两侧的厢房各有两间,东边的两间是客房,西边的两间有一间客房,还有一间是佣人房。
吃罢晚饭,洗漱完毕。诸葛一家五口人,分别居住在后庭东西两侧厢房里。诸葛智弈和他的儿子诸葛宏宇共住一间;诸葛黄氏和她的闺女诸葛金凤共住一间;诸葛开枰住西边邻北街一间。
大约子夜时分,诸葛开枰在**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于是,他起身点亮煤油灯,打开大藤箱,摸了摸那长筒卷纸,又翻了翻那本用小楷毛笔书写的棋谱。最后,从箱底拿出一个尺余见方的金丝绒包裹,还有一块紫红色的木制象棋盘。
他慢慢解开金丝绒布料,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特殊香气扑面而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只光滑的紫色虎斑纹棋奁呈现在眼前,虎斑纹相间处闪耀着一道道金色的光线。他慢慢抽开棋奁上盖,里面叠码着三十二颗紫色略带红黄的木制象棋子,上红下黑,帅将车马相(象)士炮兵卒次第排列。他触摸了一会儿红炮,这是他多年来晚上睡觉之前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突然,一黑影在靠北街的窗前晃动。
“谁?”诸葛开枰呵斥一声,迅捷关上藤箱,吹灭了煤油灯。
“吠吠!吠吠!”前大门传来几声狗叫。
“先生有事吗?”值夜打更的家丁闻声赶到。那黑影早已一闪即逝。
“没事,抱歉!我刚才说梦话。”诸葛开枰答道。
二
翌日,天气晴朗,雨后的太阳脱掉了灰色的外套,光线格外火辣。尽管卷有泥沙的洪水漫过了鸭子湖,但湖水仍然不失波光粼粼。
吃过早餐,诸葛开枰的家人在曹府歇息。他和曹行知各乘一架二人肩抬的轿椅,管家大脚引路,以十字街口为中心,先在镇上东西南北四条街道来回走动,边走边看,边听边说。
曹行知老先生坐在轿椅上,时而把头偏向后面轿椅上的诸葛开枰,侃侃而谈:曹家河集镇四分天下他有二,北街和西街属曹家。东街属司马家,司马家的户籍在鸭子湖镇,由于历史原因,也在曹家河镇上占有几席之地,开有杂货店、饼铺。南街属李荷菱的父亲李三斤,是曹行知的亲家,他能一口气喝完三斤葫芦仙高粱酒不醉,被称为葫芦洲县的酒圣。李荷菱十五岁那年,她生母冯氏病故,李三斤后娶汪氏生有一个儿子叫李大壶。李家户籍在李家河镇,同样是历史原因,如同司马家也在曹家河镇上占有几席之地,开办有“木子李木器社”、南街小学、酿造高粱酒的“葫芦仙糟坊”。
诸葛开枰静静倾听,频频点头,没有任何评说。
曹行知老先生继续介绍说:鸭子湖湖区的良田和水域五分天下他有三,司马家和李家各有一。李姓大多是本地人,个个会酿酒能饮酒,除南街的学校是李姓合办之外,在鸭子湖沿岸开办了大小五家糟坊,其中有一家在郑家口湖边。据说,这里姓司马的人,多是三国时期魏国军队中司马懿的嫡系水师,曾在这里架浮桥准备攻打荆州城时留下的后裔。姓司马的人大多数水性好,以在鸭子湖、长江、松采河捕鱼或驾船跑运输为生。曹家以经营良田和江河湖泊水产品为主。因此,在北街开有米行,在西街开有渔行。
看完集镇商市,又来到西街一间木制的三层吊脚楼眺望湖景。登上楼顶,诸葛开枰放眼西望,碧波万顷的鸭子湖格局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湖泊中间,由南北两排天然生长的芦苇夹击,形成一条宽五十丈,纵贯东西,少杂草、无障碍的静水河流。南北两边平均分布着16个小岛屿。中间的河流犹如楚河汉界,楚河汉界两边加起来的32个岛屿,仿佛32颗象棋子。32颗象棋子的点线纵横交叉连接的水系,分别将整个湖面划分为64个方格,湖泊四周的芦苇形成闭合式的天然屏障,恰似棋盘的边线。这不是天造地合的象棋盘吗?
“诸葛先生,这地方您看出了什么端倪?”曹行知得意地问。
“象棋盘格局,好一方64卦风水宝地啊!”在吊脚楼顶呆立思忖中的诸葛开枰感叹道。
“您是象棋高手,这方宝地的当之无愧主宰者。那就劳驾您帮我管理这方风水宝地、兼管渔行经营如何?我保证您全家人衣食无忧。”曹行知诚恳地说。
诸葛开枰联想到昨天傍晚,在湖边听到的枪声和受伤者的惨叫声,以及昨晚深夜在窗口一闪即逝的黑影,他犹疑了。
“曹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开枰不才,难当此任。我想,还是从事教书的老本行顺手一些。”
“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一切随缘、随性、随意吧!总之,在鸭子湖地区,在曹家河镇,我曹行知只要有一口吃的饭,绝不会少诸葛先生全家人半口食。”
“先谢曹老先生!”诸葛开枰抱拳鞠躬道。
“大脚啊!待会儿,你把吊脚楼旁边的三间瓦房收拾干净,腾出来给诸葛先生一家人居住。从明天起,你就搬到诸葛开枰先生家里去,代我管好诸葛全家人的后勤保障事务。”
“是!老爷。”
“使不得!使不得!开枰无功,岂敢受禄。”
“诸葛先生请放心,大脚从小就死了爹,他跟随我在鸭子湖吹风浪打二十多年,至今未娶妻生子,家中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他虽然读书识字不多,但是为人老实本分。如果诸葛先生再推辞,那就见外了喽!”
诸葛开枰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也就默认了。
第二天,诸葛开枰全家人住进了西街吊脚楼旁边的三间瓦房。他在曹行知的引荐下,分别去镇公所和县府,将全家大小五口人的户籍注册了。
第三天,诸葛开枰走马上任,在南街小学当了一名国文教员。孙子和孙女随同他早出晚归,跟曹行知的两个双胞胎孙女成了同班同学。儿子诸葛智弈加入了南街李三斤的“木子李木器社”,重操旧业,拿起锯子和斧头,走街串户干起了木匠活。李三斤为人豪爽仗义,既然是亲家曹行知朋友之子,他对手艺人诸葛智弈格外关照。
诸葛黄氏在大脚的协助下,操持一家五口人的吃喝拉撒后勤事务,一家人的小日子平平安安度过了四个多月。
三
当年腊八节,是鸭子湖周边曹家河、李家河、鸭子湖、郑家口、冯家口等五镇一年一度的执湖会长选举日。执湖会长的确定,沿袭了从清朝以来整整二百九十年的“象选”传统方式。
“象选”就是通过举行象棋团体比赛,采用大循环淘汰制积分办法决定执湖会长人选。
各镇可组成15名棋手参加,每个棋手之间只允许下一盘棋。赢者记1分,输者记0分,和棋各记0.5分。
每盘棋的限时是一炷香燃尽为止。最后以总分多少来决定其中一个镇的代表担任下一年的执湖会长。担任执湖会长那一个镇的全体民众,可享受一年免缴湖泊捕鱼、捞虾、挖藕、采莲、摘菱、割苇等湖泊保护税。执湖会长个人,可享受其他四个镇每年上缴湖泊税款总额5%的提成报酬。
执湖会长不受届满限制,可以连选连任,只要你每年能拿到象棋比赛冠军即可。这也是鸭子湖地区象棋文化源远流长、象棋普及广、棋艺水平高的根本原因。然而,参加象选的人,必须是当年已在葫芦洲县注册登记的该镇居民。获得执湖会长资格,也可以禅让别人做会长,但只能让给本镇人。不过,这一肥得流油的位置谁也不愿意让给别人。
如果比赛结果出现两个镇的得分相等,是不可能按照当今的象棋比赛规则比小分定输赢的,必须重新通过加赛三局棋决胜负。
为确保最后决赛不出现偶然性,采取的是三局二胜制。每一局棋的限时延长到两炷香燃尽为止。既然是团体比赛,也就可以随时换人。因为未换人方的棋手精力已耗损较大,为公平起见,要求换人一方的新棋手,必须喝完一坛两斤装的葫芦仙高粱酒,方可有资格参赛。
为确保参赛者的棋艺水平正常发挥,按照当地的酒文化,也允许酒量小的棋手找另一个不下棋的人代喝酒。但是,代酒者不能醉,他如果在棋未下完之前醉了,替补上去的棋手即便赢了棋局,成绩也要作废。代酒者不受户籍限制,只要他愿意喝、能够喝、喝不醉就是英雄。因此,象选又增加了一个附加的酒助项目。这就是鸭子湖地区斗酒文化经久不衰的缘故。
早在腊八节的前三天,五个镇参加象选的团队,共有75名棋手连续预赛了两天。最后的结果,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也是鸭子湖镇团队连续三年卫冕之后,第一次遭遇拦路虎。
开明乡绅曹行知领军的曹家河队,获23.5分。
湖霸司马光宗领军的鸭子湖队,同样获得23.5分。
巧合的是,连曹行知和司马光宗这两个种子选手的个人积分也一模一样,都是17分。
如果按照当今的比赛规则比小分的话,曹家河团队已败北,两个团队就没必要再加赛三局棋了。
具体情况是这样:从鸭子湖团队15名棋手参赛纪录查看,比曹家河团队少一个“三怕”记录。也就是说另一个镇的团队中,有一名棋手赢过曹行知一局,但这个棋手却输给了司马光宗一局。所以,按照当时的规矩,小分不算数,必须重新加赛三局棋和酒助决雌雄。
第三天,决赛同样安排在鸭子湖正中的水面楚河汉界上进行。
棋台是由六条渔划子捆绑组成的。棋台船上只允许容纳五个人,其中两名决赛棋手、两名裁判人员、一名县府派来的税官当公证员。
棋台船四周三丈开外,分别是五个镇的拉拉队各五条渔划子,每条渔划子上都有手持散弹猎枪的壮汉助阵,好像随时有可能发生火并事件。
这一天,虽然已是雪后天晴的第三天,但薄薄的冰层还未彻底融化,三级以上的砭骨寒风,还是像荆棘条抽打着人们的脸颊,渔划子不停地摇晃着。
决赛进行了两局,花费了大约六小时,双方各胜一局,太阳已经偏西,刺眼的阳光直射曹行知的双眼。
就在司马光宗即将执红先行,对弈最后一局的关键时刻,裁判员正准备点燃红黑双方计时的檀香宣布比赛开始。
曹行知老先生突然感觉胃部翻江倒海,抑制不住将早餐未消化的食物呕吐出来,他眼前发黑,头晕眼花……
曹行知伸手示意裁判员暂停,请求换人。
按规定,暂停六分之一支燃香的时间内必须有棋手替补。每支燃香大约90分钟,也就是15分钟时限以内。
曹行知次子曹立坤左看看,右瞧瞧,在自己的五条渔划子上,找不出一个能够跟司马光宗抗衡的棋手。因为下棋不同于打架,也不同于玩纸牌或麻将可以出老千。双方棋手的水平悬殊太大,是没机会取胜的。所以司马团队认为夺冠志在必得,顷刻间,司马光宗的儿子司马耀祖开始煽动随身的助阵队伍起哄了。
“没对手,就干脆认输吧!省得费神费事输了棋还要丢面子。”
“执湖会长非我们司马家人连任了!”
“曹家河镇的领军人物是后继无人了!”
曹行知听到那阵阵起哄声,心如刀戳。他并不是在乎夺取执湖会长能为自己赚多少钱财。他想到的是执湖会长继续让司马光宗当下去,其他四个镇的十二万民众还要遭受一年多的勒索和盘剥。这三年来,司马光宗担任执湖会长的所作所为,已经让老百姓苦不堪言。特别是洪涝大灾之年,多少百姓都是靠湖吃湖过日子的。否则,就会流落他乡,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
司马光宗当执湖会长的第一年。其他各镇的老百姓都积满了怨恨,郑家口和冯家口两镇,特意从陆城县迁入了一名姓屈的象棋高手,准备在当年的腊八节象选中,一举拿下司马光宗的执湖会长。可是,象选还未开始,那名外地迁入的屈姓棋手,却被司马耀祖带领一帮手持散弹猎枪的打手赶跑了……
“那姓屈的棋手是不是我的太爷爷屈安发?”屈婉湘突然打断诸葛南淼的话问道。
“正是,那一次我的老爷子不是讲过了吗?你不要打岔,让我继续讲完。”
满脸红光、满嘴络腮胡子的司马光宗,望着曹行知的痛苦状,皮笑肉不笑地说:“曹兄,还好吧?眼看你明年当会长的梦想又变成鸭子湖的水泡泡了哟!”
限时燃香大约还剩三分钟的时间。裁判员和县府税官公证员小声耳语几句,正要宣布比赛进入倒计时。曹行知努力振作精神大声说:“开局!”
“曹老爷,且慢!”紫脸屈老大说着,将一条渔划子慢悠悠地靠近了棋台船……
“哇塞!我的叔伯太爷爷屈老大也会下棋!”屈婉湘惊奇地问。
“我口渴,不想讲这个故事了。”诸葛南淼故意卖关子说。
“我去给你买一瓶可口可乐,你继续讲完行吗?”
诸葛南淼笑一笑,没有表态。当屈婉湘买来一瓶可口可乐,诸葛南淼喝了几口说:“你的叔伯太爷爷屈老大是驾船的高手,不会下棋。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象棋高手是谁呢?请听我细细道来。”
只见渔划子上有一个不胖不瘦、非文非武的年轻男子跃上了棋台船。
“你是谁?”司马光宗大声质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要我是曹家河镇的居民,就有资格接替曹老先生下这盘棋。”年轻男子一边说,一边向公证员和裁判员出示了随身带来的户籍簿。
“诸葛智弈先生是本镇南街‘木子李木器社’的师傅,身份合法,具有参加象选执湖会长资格。”裁判员甲说。
这时,曹行知老先生用信任的目光向诸葛智弈点头致意。同时,曹行知老先生又向紫脸屈老大示意:他要让出比赛座位。屈老大心领神会,很快将曹行知老先生扶上渔划子送走了。
“呵呵,原来是一个小木匠。”司马光宗不屑地说。
“正是,小生今天前来向司马老先生讨教一局。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酒助——!”裁判员甲拖长声音宣布。
接着,裁判员乙连忙将早已备好的一坛葫芦仙高粱酒拿到了诸葛智弈面前。
诸葛智弈不知所措,顿时怔住了。因为他一不知酒助是啥规矩;二不胜酒力,他的酒量是一两不醉,二两飘摇,三两必倒。
裁判员甲明白了诸葛智弈的疑惑,马上向他说明了酒助的规则。
诸葛智弈看到那一坛足有两斤装的葫芦仙高粱酒,后悔自己没有完全弄清楚象选执湖会长的规则之前,竟然冒冒失失地闯入了赛场。
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思忖着:他出生象棋世家,正因为他的到来,让曹行知老先生看到了希望。所以,曹行知先生才放弃比赛机会退场而去。他如果就此打退堂鼓放弃比赛,再换其他人已来不及了,就得拱手将执湖会长的位置让给司马光宗。那岂不是既要损害曹行知老先生一家人的经济利益,又要殃及曹家河、李家河、郑家口、冯家口等四镇的十二万民众继续受苦一年吗?他如果喝下那一坛葫芦仙高粱酒,莫说下棋了,恐怕有可能醉死在这湖中喂王八。四个月前,诸葛全家五口人从岳阳逃荒回到曹家河镇定居,是曹行知先生给了他们居身的住处和挣钱养家的活路。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噢!诸葛智弈决定拼命一搏。当他捧起酒坛子,拔掉坛塞,张开嘴,皱起眉头猛喝了一口高粱酒,正准备再喝下第二口酒的时候,洪钟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智弈贤侄住手!让我来代你喝掉这坛酒。”声未到,人先到。只见从湖面李家河镇助威团队中漂来了一只渔划子,一个红脸大汉拔腿从渔划子跃上了棋台船。此人正是南街“葫芦仙糟坊”和“木子李木器社”的老板、葫芦洲县的酒圣李三斤。
李三斤接过酒坛,仰起头,张开嘴,“咕哝咕哝咕哝”一口气喝完了高粱酒。他将酒坛子底朝天高高举起,身体旋转三百六十度,向大家示意酒坛子空空了。然后,退到公证员席旁,用右手擤了一把鼻涕,又在肥厚的棉裤上擦了擦手指,再解开他的棉裤大围腰,掏出一把米面臜辣椒和两个腌蒜头吃起来,耐心等待这一局棋下完,候听公证员检验他是否醉酒的结果。
“好!好!海量,厉害!”五个镇的助阵团队齐声赞叹。
“开赛!”裁判员甲宣布。
“稍候,请允许我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行吗?”诸葛智弈向裁判员甲申请道。
“智弈先生请讲无妨。”裁判员甲说。
“司马老前辈,小生久闻您的大名,您是威震葫芦洲县十乡五镇以及松采县、陆城县的象棋屏风马高手。我今天是来向您讨教的,只要您老用起马局开局,我愿意闭目奉陪您玩一局如何?”诸葛智弈可能有点醉意,竟然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令在场的裁判员、公证员和所有助阵团队的其他人员目瞪口呆,啧啧咋舌。特别是曹家河镇曹立坤的助阵队伍,都暗地里替他捏着一把汗。
“哈哈!狮子打呵欠——好大的口气。一个拿锯子和斧头的小木匠,原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噢!”司马光宗窃喜至极,听到眼前的对手一席话,已明白胜券在握。
司马光宗想,下棋如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也。我炮头司马的杀手锏是斗顺炮,这小子连我擅长啥样的开局都不知,竟然叫阵以闭目棋对弈,难道小木匠真的有啥绝招不成?
“口说不为凭,伸手见高低。哈哈,想必司马老前辈也会怯场?为啥不出招?”
“笑话!看我怎样收拾你,请裁判员燃香计时。”司马光宗愤愤应诺道。
“慢!我还有一个要求,如果今天我输了,这个会长位置自然是司马老前辈的。另外,我从此不再参与葫芦洲县的棋事。假如司马老前辈输了,他五年内不得参与执湖会长的象选。”诸葛智弈又向裁判员甲申请道。
这事史无前例,主裁判员甲不敢表态,面有难色地望着司马光宗。
“爽快!我都应诺你。我要求今天的比赛立据画押。”司马光宗得意地说,他想把证据做足做铁。
“要得!要得!”四周的助阵团队齐声响应。特别是鸭子湖镇司马耀祖那五条渔划子上的吆喝声,犹如催征战鼓紧迫。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诸葛智弈爽快地应道。
“同意!”主裁判员甲表态道。
裁判员乙急忙拿来记分的小楷毛笔和白纸,唰唰写完字据,交给公证员过目认可。对弈双方分别签字画了押。
“现在开局!请诸葛智弈先生转身闭目。”裁判员甲大声宣布,裁判员乙点燃了计时檀香。
诸葛智弈一百八十度转过身去,背对着象棋盘。他低下头颅,紧闭双目,两手掌支撑起脸庞,集中精力,竖起耳朵,打开了大脑的记忆闸门。不多不少的葫芦仙高粱酒开始发挥作用,大脑里一副象棋盘清晰可见,他的思路格外灵敏。
没想到的是,司马光宗开局先行的第一步棋,不是起马局,而是二路红炮平中立起了当头炮。裁判员立即报出:“红方,炮二平五。”
“呀!看来司马老先生是一个不守信用之人喽!”
“兵不厌诈,我立的字据又没写明非要用起马局开棋。”
“好的,我就投司马老先生所好,学一学新招吧!”
诸葛智弈特别提高声调报出自己要行的棋路:“黑方,炮8进1。”
其实,司马光宗的当头炮开局,正是诸葛智弈所希望的开局。
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他真不愧为智弈。他早知道司马光宗的狠招就是斗炮局,而并不是屏风马局。他是故意声东击西,让司马光宗出狠招对付自己的。因为之前,他已仔细研究过许多专门对付擅长立中炮先行棋手的棋谱。
接着,司马光宗马二进三,诸葛智弈回应炮2平8,构成了两炮上下堆垒在8路的棋形。这是一种专门破当头炮的冷僻布阵战术左叠炮。
虽然司马光宗读过一些棋谱,只是没有深究,但从来没见过叠炮布局。一会儿乱了阵脚,加之求胜心切,更容易随手出昏招。不到二十一回合,司马光宗在凛冽的北风中,红脸变成了流大汗的白脸,络腮胡子不停地抖动,最后惨败。
话说诸葛智弈不负众望,接替曹行知老先生战败司马光宗夺取了执湖会长之位。众人一片议论纷纷:“一个江湖老手,竟然被一个不出名的小木匠闭着眼睛斩杀。”
此议论让司马光宗颜面丢尽,无地自容。也从此对诸葛一家人怀恨在心。诸葛智弈却被老父诸葛开枰训斥一通:“知恩图报善行虽是义举,介入江湖之争却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