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品茗弈棋话沧桑听琴交心谈理想
一
新鲁班企业集团上上下下的高管人员，无论你功劳有多大、资格有多老、职务有多高，原来配备的秘书或助理全被裁掉，都开始亲手使用电脑办公了。王贤华害怕缠足裹脚疼痛，也得缠足裹脚。余有权、姚富遥不会用键盘打字，也得像捉虫子一样，蜷着食指在键盘上慢慢地点、慢慢地敲。诸葛南淼实在看不过去了，才要行政部经理张益阳，给他们各配了一块手写板。在新鲁班有哪个员工比秦董还特殊的？秦董每天还坚持练习电脑键盘哩！除非你跟钱过不去，跟钱绝缘走人。
这天下午下班后，诸葛南淼在公司饭堂吃过晚餐，回到办公室模拟解答历年全国司法考试试卷。晚上将近十点，秦董在办公室，完成了两小时的加班读书和电脑键盘练习任务，心情不错，拨通诸葛南淼办公室的座机电话，约他出去喝茶。
秦董开着那辆新红旗轿车，把诸葛南淼带到帽峰山脚下麓湖山庄旁的“知音茶楼”。茶楼依山傍湖，晚上的客人不多，十分安静。别具特色的是大厅内摆有一架古筝，一发髻高束，胡须垂胸的男士，不停地弹奏《高山流水》那首古曲。秦董要服务员开了一个包间，点了一壶绿茶，便拿出一方精制的象棋盒摆在茶几上，摊开了一张塑料纸棋盘。
“诸葛总，我们是同时代的象棋爱好者，相识两个多月，还没有下过棋。我今天特意带来一副封存多年的象棋，边品茶，边切磋几盘如何？”
“好呀！秦董平时不喝茶也不下棋的，难得今天有几分雅兴和闲心，我理当奉陪。”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双方都不要计较水平的高低，也不要在意输赢的结果，随心，随意，随性寻找一种怀旧的感觉好不好？”
“好！随心，随意，随性寻找怀旧的感觉。”
当秦董打开棋盒，一副精制的紫檀木衬底、象牙镶面的象棋呈现在眼前。
诸葛南淼惊叹道：“秦董哪里得来这件宝物？”
秦董自豪地说：“南宋时期的宝物，实属难得，我师傅送的！”
双方摆好棋子，秦董不慌不忙，以兵三进一的仙人指路开局定式先行。诸葛南淼不紧不慢，以象7进5接招，放弃了以往应对仙人指路的卒7进1或炮8平7的对攻架势。
双方各行一步棋子，暂时住手。这时，一轮弯月从帽峰山背后撩开夜的雾缦探出了头脸。月色、山影倒映在静谧的湖面，那时而激扬、时而舒缓的琴声，犹如淙淙的山泉水无声无息地溶入湖中。秦董呷了一口绿茶，讲起了这副象棋的来历。
二
秦士儒小的时候，家里有九口人。上有年迈的爷爷、多病的父亲、当大队干部忙得不可开交的母亲，下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只有他父母两个劳动力挣工分，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
这天放学后，他牢记母亲前一天的告诫：“人家提了你阿母的意见，再不能去生产队地里捡土豆块和红薯茎了……”
他无所事事，也饥肠辘辘，来到生产队那棵百年大榕树下凑热闹，围观那个有海外关系的富农分子、酒疯子、棋痞子糟老头摆棋。
“谁先上？我让两匹马，老规矩，赢我一盘棋，把这些红薯和土豆全部拿走，和一盘棋奖一个土豆和红薯。”糟老头抱着一个玻璃酒瓶，呷了一口酒，红着脸，指着石凳上那一堆烤熟的土豆和红薯说。
“我上！”一个年龄稍大的初中生说着，坐上了老者对面的石凳。
初中生不到半小时，连输三盘败下阵来，望着那堆香喷喷的烤土豆和红薯，流着口水悻悻离去。
“儒仔！你不想试试？”糟老头用挑战的口吻对秦士儒说。
糟老头姓蔡，名棋如。据说他爷爷和他父亲在解放前，是这里方圆数百里的大财主，家有良田千余亩，大小牲口百余头，雇用长短工数十人。家业传到他手中，他不务正业，坐吃享用，整天沉迷于楚河汉界，偏好于车马炮兵。闲游南粤乡村和街头巷尾，遍访民间象棋高手对弈，虽然象棋水平日趋见长，但是田地家产日愈变薄。所幸他能败家，解放初期土改时只剩下近十亩田地，不然就会被划为更重的地主成分。在他不务正业败家中，三个子女倒是蛮争气的，两个儿子先后留学海外又定居国外，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省城参加了工作。后来，又嫁给省供销社一位姓雷的厅（局）级干部为妻。因此，无论灾年丰年，还是时局动**，他既不参加学毛著，也不下地干农活。他整天待在家里摆棋，却有人做靠山，供养他生活，大队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早就对他看不惯了。那天晚上，把他连同几个地主分子揪到会场中央，他抱着酒瓶子猛喝几口，红着脸佯装醉酒，躺在地上像死猪一样。几个人拿他没辙，欲采取武斗制服。秦士儒的母亲马上站出来解围，说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疯子、棋痞子。以后生产队抓革命，促生产急需的紧俏物资，还要找他在省供销社当权的女婿雷主任批计划供应哩。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蔡棋如。第二天，他旁若无人，照样去大榕树下摆棋摊，喝醉酒。
“儒仔！你不试试？同样的规矩，赢我一盘棋，把这些红薯和土豆全部拿走，和一盘棋奖一个土豆和红薯。只要你有本事，我家里还有几百斤土豆和红薯。你以后不要去生产队农田里捡那些破土豆块和红薯茎了。那样，人家会提你阿母意见的。”蔡棋如又一次**秦士儒应战。
秦士儒望着那几个香气扑鼻的红薯和土豆，只是不停地咽口水，不吭声。
“儒仔是担心赢了我的土豆和红薯，被人家说革命干部子女经不起富农分子拉拢腐蚀的闲话吧？”
蔡棋如的话倒是说中了秦士儒的要害。秦士儒的母亲身为大队支部委员、妇联主任，经常提醒他：那蔡老头是富农分子，还有海外特务嫌疑，少跟他交往，避免惹是生非。但母亲平时的行为又是矛盾的，她时不时在安排女社员的农活中，总是照顾蔡棋如多病的老伴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分配社员的口粮时，总是建议保管员给不出工的蔡棋如按标准劳动力分配。秦士儒又断断续续听他爷爷讲过，蔡棋如在旧社会是一个威震南粤和港澳的棋侠，杀遍粤西无敌手，杀进粤东遇良将，弈访港澳遇知音，浪迹穗城结金兰，曾经跟赫赫有名的特级象棋大师杨官磷，称过兄道过弟。蔡棋如的残棋功夫尤其厉害，经常出入香港、澳门、广州等富人和洋人的居住区，摆残棋赢富人和洋人的钱，再把那些赢来的钱接济给满街讨饭的乞丐。解放后，南粤省组建象棋队，师弟杨官磷推荐他去吃皇粮下棋。他却说：“我是少爷出身，受不了人家早九晚五管束。”他喜欢在自家村里大榕树下，边饮酒边下棋的那份舒坦劲，日子就这样悠然自得地又过去了十几年。因此，蔡棋如在秦士儒从小的心目中，俨然就是一尊棋神。
“才不——不是哩！”秦士儒吞吞吐吐地说。
“不是的那就下呀！”蔡棋如嘬嘴亲吻玻璃瓶呷了一口酒，用那沾满鼻涕和口水的油光滑滑的衣袖，擦了一把布满皱纹的脸说。
“我——我不敢。”秦士儒嗫嚅道。
“听你阿公说，你的棋艺跟你阿爸练得不是大有长进吗？原来是假的？”
秦士儒终于被激将上了场，他在蔡棋如两门大炮左右进攻、沿河十八打的凌厉攻势中，连续输了九盘，而且输得稀里糊涂，不知输在哪里。天快黑了，进入第十盘时，蔡棋如走了一步大漏着，不小心被秦士儒炮三进七打象将死。
“好吧！按规矩，土豆和红薯全归你了。你如果感兴趣，明天放学后，再过来跟我下。”
秦士儒高兴地赢得了第二天跟弟弟妹妹们饱吃一顿的早餐。他临走时，蔡棋如说：“儒仔！你阿爸的病况如何？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你阿母在生产大队当干部很忙，再说大人不方便做的事，小孩子可以灵活一点嘛！”
第二天放学后，秦士儒伺准蔡棋如一人在大榕树下喝酒摆棋的空隙，跑过去双膝跪在蔡棋如面前。
“儒仔！你这是干啥？”蔡棋如吓得魂飞魄散地说，“快起来，快起来！这让人看见不得了的。”
“我要拜您为师学象棋。”
“为啥学象棋？”
“外出跑江湖赚钱养家。”
“你这样的徒弟我不能收。”
“我怎么才能做您的徒弟呢？”
“首先，你要老老实实留在家乡上学念书。其次，学棋必须先修棋德，不能欺强凌弱。第三，把下棋当作修身养性，明白事理，广交朋友的方式。下棋可以作为关键时刻求生的技能，但不宜作为发家致富的本钱。要想发家不要学棋，要想致富不要下棋。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能做到。”
“好！今有大榕树神作证，你跪拜它发下誓言，我就收你为徒了。”
秦士儒跪拜大榕树发完誓言，当转身叩拜师傅的时候，蔡棋如老泪纵横地说：“儒仔，你是我今生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我最后一个徒弟！”
三
服务员来到包间续茶水打断了秦董的话，秦董才知道手中的棋子才移动了第一步。他抿了一口绿茶，扶了扶眼镜，接着走了第二步马二进三。诸葛南淼的心思不在棋盘上，却在秦董这副紫檀木衬底、象牙镶面的象棋来历上。
“第二天，蔡老就送给了您这副宝棋？”
“哪有这么容易？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不让我摸棋子了。他从家里带来满满一棋盒黄豆，他在跟别人下棋的时候，要我在一旁数黄豆有多少粒。当我看到跟师傅对弈的小伙伴陷入被动局面时，不禁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冷不防，我的头被师傅用酒瓶子敲了一下。他说：观棋不语真君子。满灌子不**半灌子**。你的黄豆数清了？”
“严师出高徒。”
“严格的还在后面哩！师傅为了磨炼我的心性，要把我锤炼成冷静的性格。两个星期过后，他又从家里带来满满一棋盒绿豆，逼着我用筷子搛着数。还教训我说：你那天打背攻将死我的一盘棋，你以为你真有那本事？如果我不给你一点信心，就你那样毛毛糙糙下棋，即便下一百盘、下一千盘、下一万盘，你也赢不了我一盘。老老实实数绿豆吧！数完了告诉我有多少粒。”
“我的天啦！那数得清吗？”
“数不清也得数。数绿豆一个月后又要我数芝麻，数完芝麻一个月才教我学习解残棋。再过了两个月才学布局、下全局棋。半年后，你知道师傅怎么对我的？”
“当然是赞赏有加，赠送宝棋呗！”
“不是。他说：如果我收一百个徒弟这样教下去，其中有九十九个可能成为象棋大师的话，肯定是你儒仔不在其中。不过，我还是认你这个徒弟。你一定要记住，将来不管做什么事情，不管遇到多大的灾难，不管得到多高的荣誉，要沉得住气，要冷静，要有大局观念，不要贪图眼前利益。即便不从事车马炮兵卒之业，也要遵循仁义礼智信之道。”
“秦董虽然没有成为专业象棋高手，但对象棋热爱的初衷不改啊！”
“不错，我这一生注定与象棋有不解之缘。我能有今天商界的业绩和地位，是跟师傅学棋半年的经历绝对分不开的，甚至是象棋成就了我今天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
那年，秦士儒在蔡棋如的帮助下，通过蔡棋如担任省供销社主任的女婿打招呼，招工到县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工作。两年后，他被推选为副总经理，带领材料采购部经理刘廉生，去云昆市闯市场承接工程。人生地不熟，一班人马在云昆市吃喝住两个多月开销不少，仍然没有接到工程。正着急之时，刘廉生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云昆市一大型国营纺织厂建职工宿舍的消息。马上找秦士儒商议：“士儒老弟，纺织厂的职工宿舍工程造价上千万，现在有十几家建筑公司或工程队都在争抢。我们是不是买点礼物去那个管基建的王副厂长家里打探一下虚实呢？”那时的建筑工程还没有实行正规的招投标制度，人们的思想也很单纯，尤其是秦士儒觉得为接工程羞于送礼。他心想，买几斤水果是人之常情，还是能让人接受的。到了晚上，他买了一袋水果，和刘廉生就往王副厂长家里去。刚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两个说四川话的包工头，嘴巴里不停地嘀咕着，提着大包小袋的礼物从楼梯走下来：“龟儿子的，还说是老乡，没见过这样的老顽固，几条烟几瓶酒算个啥子嘛？不收就不收，还把老子骂一通。”
秦士儒和刘廉生敲响王副厂长的房门，王副厂长还在气头上，拉开门不客气地问他们找谁？有何事？刘廉生说是为接建筑工程的事来访。
“去去，为工程的事，明天去厂办找我谈。”王副厂长一边说，一边把他们往外推。
“王厂长，接工程是小事，我们是特意来找您切磋棋艺的。”秦士儒说。
“下象棋？”王副厂长的表情马上阴转晴，让他们走进客厅。
“不错，下象棋，王厂长不是昨天刚获得云昆市纺织系统的职工象棋赛亚军吗？”
“你在现场？”
“对，我当时就在现场。王厂长本来是稳拿冠军的，那盘棋输得可惜。”秦士儒说着，已走到摆着那盘棋局的沙发条几旁，复盘给王副厂长看，分析得让王副厂长口服心服。
“老婆子，出来给客人泡茶。”王副厂长高兴地叫嚷着老伴。
接下来，秦士儒和王副厂长下了三盘棋，王副厂长没能赢一盘。
秦士儒和刘廉生临走时，王副厂长说：“士儒，你龟儿子的这个棋友老子交定了。把那一袋果子带走。否则，你明天去厂办找我谈工程谈个锤子。”
回去的路上，刘廉生问：“士儒老弟昨天下午半天不见，原来去文化宫看象棋比赛了？”
“是呀！不然我怎么知道王厂长拿了亚军丢掉了冠军呢？巧就巧在这，王厂长刚打开房门那会儿，我就瞥见了那沙发条几上摆着王厂长输掉的那盘棋局。”
第二天，秦士儒和刘廉生走进王副厂长的办公室，没费多少口舌，王副厂长就把职工宿舍的工程确定给他们承建了。只有一个条件，每周的星期天陪王副厂杀三盘象棋。这项工程为县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创造了三百多万的利润。
四
服务员再次进包间续茶水，诸葛南淼喝了一口茶，才接秦董走第二步棋的招式，同样走了一步马2进3。
“秦董进入建筑行业跑市场是棋（旗）开得胜喽！”
“算我幸运吧！王厂长是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十二级南下干部。他一身正气，在厂里说话是一锤定音。在当时，他属于部队转业的高职高薪老干部，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对请客送礼那一套嗤之以鼻。是象棋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是象棋让我在创业之初遇到了他这个贵人。也是象棋让我在最困难的时期遇到了另一个贵人。”
那是秦士儒从县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出来，自己创业承包工程的第一年。在云昆市承接了一家机关事业单位五个单元的砖混结构宿舍楼。那时，建筑行业连散装水泥也很少使用，更谈不上使用国家标准的商品混凝土。砌墙全部用的是河沙和石灰搅拌而成的混合砂浆。采购的几十吨石灰运到工地，还来不及用水淘洗成石灰乳，连续一周的雨天，石灰被雨水浸泡氧化，失去了部分黏结功效。本来是一项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可赚的土建工程，为了减少材料损失，他没有重新购买石灰，仍然使用失去部分功效的石灰搅拌河沙砌完了墙体，批**、粉刷了墙面。
到年底工程结算时，甲方分管基建的干部，领着建筑质量检（监）测站的技术人员到现场验收工程质量，开出了不合格通知书。要么将建筑物推倒重建，要么扣减15%的工程款。同一气候条件下，近邻几家单位，那几个四川籍包工头承建的十三个单元的宿舍楼，用的是同样的石灰砂浆，工程质量却全部验收合格。
秦士儒觉得有些蹊跷，询问当地建筑行业的一位朋友分析缘故。那位朋友点拨他说，按当时的验收标准，这种质量的房子应该是合格的，甲方分管基建的干部和质检（监）人员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方便当面索要好处费，是故意拿质量说事为难你的。从小正直又倔强的秦士儒，嫉恶如仇，宁愿吃亏，就是不给那些人好处费。那时，他已是弹尽粮绝，也拿不出分文去行贿，只有劝说一班家乡的建筑工人卖力气进行工程整改。
最后，秦士儒还是承担了工程总造价10%的罚款，最终结算时，秦士儒如雷击顶，精神防线几乎全盘崩溃，不仅几十名老乡的工资无钱支付，还欠供应商的材料款11万，总共亏损53万。这在当时，是一笔巨大的债务，如果是工薪族，本金加利息，恐怕一辈子难以还清。
正是年关到来之际，跟随他外出闯市场的几十名老乡就要返乡过年了。他却拿不出分文给他们发工资、付路费。他只有噙着眼泪给每一位乡亲写下一张欠条，承诺有朝一日赚到钱，首先是偿还他们的本息和人情。乡亲们跟随他一年多时间，平时劳动和生活朝夕相处，十分清楚他的为人，没有责怪他。当时，还在县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工作的刘廉生，对他说：“士儒兄弟，不要气馁，克服困难坚持下去，一定会东山再起。”
乡亲们都回乡过年了，他无颜面对盼望他带一笔钱回家过年的家人们。刘廉生回到家乡，把自己积蓄的两百块钱交给了秦士儒的母亲，说：“士儒兄弟春节期间要留在云昆市看守工地，这是他委托我给您带回来的钱。”直到三年后，母亲对他提到此事，他才知道刘廉生曾经不顾自己家庭经济困难，解囊相助了他全家。
大年三十到来的前两天，没想到因拖欠房东的三个月房租费，房东一气之下把他的全部物品扔出了房间，一把铁锁把房门锁上了。他把物品搬到四处透风漏雨的工地工棚之后，无所事事，去到云昆市火车站广场，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苦力活干。当他来到广场一角，看到一群人正围着摆残棋的地摊吵吵闹闹。
“六百，拿钱走人。”两个年轻小伙子紧紧抓住一个中年男子说。
“我刚进完货，口袋里真的没钱了。”中年男子说。
“货在哪？我们全要了。”年轻小伙子甲说。
“我的货价值五千多，怎么可能全给你们呢？”
“不给是吧？”年轻小伙子说着，迎面一拳打在中年男子的脸上。
“住手！”秦士儒实在看不过眼了，大喝一声。秦士儒问明了经过，原来是一盘和棋残局谱，讲好的条件是下赢为标准。中年男子仔细看过，愿押三百先行走红子，那两个年轻小伙子各押三百走黑子。结果中年男子走错一步，下成了输棋。
“你们这是公开讹诈。”秦士儒说。
“凭什么说我们讹诈？”年轻小伙子甲反问道。
“这本来就是一盘和棋，你们非要人家下赢，这公平吗？”
“他没有下和呀！”
“你们把钱掏出来我看看，你们口袋里有三百的本金吗？”
“当然有。”那两个年轻小伙子各掏出了三百元。
“你们再摆一盘残局谱，我押一千二跟你们下。”秦士儒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像打鼓一样，因为他口袋里钱不足一百元，而且对下残棋没有必胜的把握。
“下就下，我倒是要看你是哪路高手？”年轻小伙子甲说着，恰巧摆出了一盘秦士儒熟悉的残局谱。
结果秦士儒一步不错地下赢了。年轻小伙子甲对中年男子说：“把你的货拿来，我们要抵给人家。”
“行，不管你们的事了。我去找他拿货吧。”秦士儒说着，给中年男子使了一个眼神。
当秦士儒帮中年男子从火车站仓库里，把五千多元的货搬回家中的时候，中年男子感激万分，特意拿出三百元酬谢金给他。他只要了五十元的劳务费。中年男子又嘘寒问暖跟他拉起家常来，才知道他在云昆市承包建筑工程负债累累，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已被房东赶出来无家可归。中男子热情地说：“士儒老弟是一个大好人，你就来我家住吧。我家二楼还空一间房，租客刚走不久。房租你看着办，有钱就给，没钱照住。”
秦士儒当天就搬进了中年男子的家，而且还在中年男子家里吃了过年饺子。从此，中年男子成了他的房东，他成了租客。几天之间，他们又成了兴趣相投的棋友。
春节过后，企事业单位都上班了，他才去找纺织厂的王副厂长。王副厂长认可秦士儒的棋艺和棋德，自然认可他的人品。说：“士儒，纺织厂现在没有土建工程了，那些集体宿舍和办公楼的防盗网、防盗门安装工程就给你承包吧！不过，你龟儿子的得先垫付一段时间的资金。国营企业嘛，结账是没问题的。”
有了工程业务，购买工程材料的资金又成了一大困难。那天，从来不喝酒的秦士儒，买回一瓶高度白酒和一袋花生米，关着房门喝闷酒。借酒消愁愁更愁，他醉成一塌糊涂。房东知道了他的苦衷，当即表态借给他五千周转金。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有情不在一日之还，有恩不在一时之报。”就在元宵节过后，云昆市发生的一起拦路劫色流氓犯罪案，给了秦士儒一次报恩房东的机会。
这是云昆市大中专学校，寒假结束开学后第二个星期六的晚上。那时，社会治安已乱到了极点，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经常发生盗窃、抢劫、强奸杀人灭口的案件。
天一片漆黑，空气寒冷，小巷道的居民早已关门闭户。房东的独生女儿在市财贸学校结束晚自习，如同往常乘坐公交车回家过星期天。每逢星期六都是房东骑自行车到离家不远的公交车站接女儿的，因为房东当天送货到郊县还没回市区，女儿在公交车站久等不见父亲的踪影，于是独自一人步行往家里走。
当她走进离家不远那条没有路灯，僻静、昏暗的巷道时。突然，从黑暗处蹿出两个流氓，迅速朝她扑过来。她来不及呼叫第二声，一名歹徒左手持刀顶住她的脸部、右臂箍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名歹徒将一团棉布塞进了她的嘴巴，抱着她的双腿，向岔口处的另一条小巷拖去。
刚从纺织厂安装防盗网，收工路过此地的秦士儒，隐隐约约听到有女子的呼救声。他加快脚步，循声转向那一条小巷，只见两个黑影正在撕扯女子的衣服，女子已吓得瑟瑟发抖。
秦士儒灵机一动，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形如手枪的小号电动冲击钻，大吼一声：“不许动！把刀放下，举起手来。我是公安局的，谁敢动，老子开枪崩了谁！”
就在一周前，《云昆日报》已登出一则便衣公安人员夜晚巡逻偏僻街巷，开枪击毙持刀抢劫顽抗不降歹徒的新闻。
此时，秦士儒的灵感就来自这则新闻。那两个流氓也许早听说过报纸上那则新闻，保命要紧，都乖乖地放弃女子，扔掉凶器，举起双手。
“转过身去，蹲下！双手摸着后脑勺。”秦士儒继续命令道。两个流氓又乖乖地照办。
秦士儒迅速从工具包里拿出两条电源插座连接电线，牢牢地将两个流氓反绑起来。
这时，渐渐清醒镇定的房东女儿，迅速跑向居民楼，敲响了几家住户的房门，呼叫抓流氓。周围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闻讯赶来，房东骑着一辆自行车也正好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那两个流氓扭送到了公安机关。
秦士儒“智勇机警擒流氓，危急关头救女生”的英雄壮举，不仅保住了房东女儿的清白之身救了她一命。而且为破获云昆市一个盗窃、抢劫、流氓犯罪团伙立了大功。那两个小流氓刚满十八岁，出道才三个月，涉世不深，经验不足，经不住公安部门当夜的轮番审讯，全部招供了。第二天深夜，全省严打行动统一展开，一网打尽了那个犯罪团伙。特殊时期采取的是“从严、从重、从快”政策，不到三个月时间，那个犯罪团伙有血案的三个头目被枪毙，劫持房东女儿的那两个小流氓被重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云昆市的媒体记者、公安部门、各级领导高度关注，一时给外来经商人员秦士儒戴上了见义勇为的光环。连续一个月，云昆市的报纸、电视、广播，铺天盖地宣传秦士儒“智勇机警擒流氓，危急关头救女生”的英雄事迹，这无疑是给他免费做商业广告宣传。
公安部门出面、领导再三打招呼、社区居民支持，纷纷给秦士儒介绍防盗网和防盗门安装业务。将近半年时间，秦士儒承接的工程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施工能力。人手不够，马上招来那些债主乡亲。流动资金不足，房东主动拿他的房产作抵押物，交待他已分配在银行工作的女儿去帮秦士儒贷款。秦士儒很快拉起一个二十多人的专业安装防盗网和防盗门的施工队伍。不到一年时间，他不仅还清了承包那项土建工程亏损欠下的五十三万债务，而且积累了三十多万的自有资本。名人效应给秦士儒带来了大量的安装防盗网和防盗门业务，但他做工程从不漫天要价或偷工减料，特别是在防盗网和防盗门安装施工过程中，最先推行“低噪音，无灰尘”的服务质量保证，深受用户欢迎。不到三年时间，秦士儒在云昆市从事防盗网和防盗门工程安装业务，个人净资产达到了五百多万元。为后来转战穗城承包国营新鲁班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打下了坚实基础。
五
秦董讲到这里，去洗手间方便一下。诸葛南淼等秦董回到原位，打破砂罐问到底要弄个明白。
“秦董，那个刘廉生现在在干吗？”
“在我家乡电化县当常务副县长。”
“您现在还跟云昆市的那个房东有来往吗？”
“我们现在每天都可以见面。”秦董微笑着说。
“他也来穗城了？”
“他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原来是这样，美满婚姻棋为媒！”
“是呀！我的婚姻不仅有棋（奇）缘，而且事业更有棋（奇）缘。不要扯远了，我还是讲我们现在下的这副红木象棋吧。”
那年夏天，突然刮起一阵百年不遇的台风，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一个震天炸雷，把见证秦士儒拜师学棋的那棵百年大榕树劈倒了。紧接着一股龙卷风袭来，将大榕树连根拔起。蔡棋如老人悲哀地说：“大榕树一死，他也即将离开人世。”从此，他一病卧床不起，拒绝上医院治疗，拒绝医生来家里诊治，拒绝打针吃药。他老伴知道他身体并无大碍，也猜透了他的心思，于是打电话告诉了秦士儒。秦士儒知道他师傅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钱，就是好一口白酒和下棋。秦士儒在穗城买了几瓶惹尔烧高度白酒赶回了家乡，在村里住了五天，除每天陪师傅下几盘象棋之外，就是到各家各户走一走、看一看。他突然发现，大部分青壮年乡亲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留下来的几乎是老年人和上学的孩子。特别是老年人，当孩子们上学去了，闲在家里无所事事，从早到晚，大部分时间是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两眼望青天。更何况一辈子都需要跟别人对弈的蔡棋如老人，岂不是更加难熬寂寞时光吗？秦士儒主动找到村书记，提出捐款30万修建一座老年活动中心，要求村委会提供土地支持。村支书说，秦老板为了乡亲们老有所乐，捐款修建老年活动中心是一大善举。还有村委会办公的平房已是破烂不堪，也差点被台风刮倒，得益党的好政策发家致富的秦老板，为体现对最基层的党组织感激之恩，多少也得帮一下吧！帮就帮呗！秦士儒当场答应追加了30万捐款，同时安排一个施工队回村，在同一块土地上，三个月时间建成了三层高的村委会办公楼。一楼是老年活动中心的场所；二楼是党支部、村委会的办公室；三楼是会议室。村支书客气地说，那老年活动中心，必须由秦老板命一个名称，秦士儒就以师傅的名字命名为“棋如老年活动中心”。
蔡棋如从此有了下棋的地方，精神大振，病好如初。可是这种快乐的时光仅仅给了他一个多月。一天，他正在和邻村前来切磋棋艺的老对手、老棋友，民间象棋名宿陈老头对弈。当他发现一着将置对方九宫告紧、危机四伏的妙棋时，高兴地“哈哈”大笑两声，右手捉住一匹悬在半空中的马，却永远没有落下棋盘，蔡棋如在笑声中离开了人世……
秦董讲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绿茶，扶了扶眼镜，摸了摸自己的红帅说：“当我从穗城赶回家乡参加师傅的葬礼之后，师傅的遗孀拿出这副象棋对我说：儒仔，这是你师傅生前再三交代过的，他说他这一辈子不务正业就好下象棋，就你一个徒弟，就你懂他的心思，就你知道他的价值。你不仅为他争了光，而且还专门用他的名字修建了老年活动中心。这是你师傅的阿公传承下来的宝贝，只有你够资格继承下去。”
诸葛南淼感慨地说：“蔡老修行到家了，无痛无痒，在尽享自己一生的爱好中，在充满快乐和喜悦的心情中，在发自内心的大笑声中离开了凡尘俗世，是难得的寿终正寝。”
秦董却说：“这又是一个深奥的价值观问题。有很多人评价说，蔡棋如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不肖子孙。在旧社会，他祖上积下厚实的基业，却因为他玩物丧志、游手好闲，坐吃山空了。解放后，他的儿女们有出息，赚钱的赚钱，做学问的做学问，当官的当官，他衣食住行不愁，可是他无福消受。儿女们多次要把他们二老接到穗城居住，他却偏要死守乡村，不仅连累老伴跟着受苦，而且落得自己最后死在棋盘上无亲人在一旁送终。”
诸葛南淼问：“那秦董如何给您的师傅蔡老盖棺定论呢？”
秦董说：“我认为，师傅这一辈子活得超凡脱俗，不为名利所累；他这一辈子活得潇洒自如，终生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他这一辈子活得踏实率真，没有谁负我、我亏谁的杂念烦恼。总之，他这一辈子活得值！”
六
夜更静，茶更香，大厅的琴声更悠扬。雇主和雇员的一盘棋刚开局，两人的心就近了。诸葛南淼抿了一口绿茶，想起了关于民营企业家的政治光环问题。
“秦董，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只是先前没有今天如此恰当的机会。”
“什么问题？直说无妨。”
“我希望推心置腹地说真话。”
“那当然。”
“您对民营企业家入党怎么看？”
“坦率地说，相当一部分民营企业家发财致富后申请入党，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增加头上的光环，从而提高企业和个人的知名度，把企业做得更强、更大。毫无疑问，我现在申请入党，肯定有不少人也是这样评价我的。但大家不知道我这是第三次写入党申请书了。如果大家了解了我过去的进步史，我相信他们会改变对我入党的看法。”
“秦董第一次申请入党是什么时候？”
秦董喝了一口茶，扶了扶眼镜说：“还是从我想入党说起吧。我从小到大，亲眼目睹了我母亲作为党员处处带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先进性；也分享过母亲年年当先进的光荣。那一年，她被评为全省大队妇联主任标兵，你不知道我在那一班从小长大的同学们面前，是多么的有面子和自豪啊！从那时起，我发誓长大后要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可以说入党是我的人生梦想，也是我人生的政治理想。所以我进入县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工作的第一年就写了入党申请书。当我带领一班人在云昆市纺织厂承建职工宿舍工程取得显著成绩，组织上准备批准我入党时，我辞职下海自主创业了。第二次写入党申请书，是来穗城承包国营企业新鲁班建筑工程公司之后，当时是余有权担任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据说当时，对有产阶级人士入党的条件还没放宽，入党愿望再次没实现。后来，由于一直忙于承接工程，作为一个外来承包工程的个体工商户，漂泊不定，无固定的单位挂靠，也就将入党的事搁置了十多年。直到那天你在会上提出来，我们新鲁班企业集团也要成立党组织，我就第三次写了入党申请书。”
“可以看出秦董要求进步的入党初衷始终未改，而且坚定不移。”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不错！”
“至于一个民营企业建立党组织的动机是什么？一个民营企业主的入党动机有哪些？我认为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评价，关键是自己怎么做。用行动说话，用事实说话。因此，上周，你把那份《新鲁班企业党委和工会成立之前的活动计划》发给我征求意见之后，我一直在想，除党建和工会开展那两项活动之外，还要增加一项共青团的活动，做到三项并举，才能更有效地引起各级党政部门领导的关注，以致对新鲁班企业的党建和工会工作高度重视。最终得到支持。”
“秦董认为共青团开展一项什么样的活动恰当呢？”
“我建议母亲节到来之前，以团委的名义，联合省女子监狱举行一次文艺联欢活动，文艺节目不在多，重在关爱被遗忘角落的女士们。你看是否可行？”
秦董不仅是一个经营企业的专家，也是一个从事思想意识形态工作的高手。考虑问题的全面性，不得不让诸葛南淼佩服。让他很难想到的是，秦董对失足犯罪人员这一个特殊群体十分关注。
“不过，接触大墙内的那个特殊群体，是要经很多部门严格审批的。”
“没问题，我们已有合作的基础。”
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云昆市的那一起劫色案对秦士儒启发很大。当初，那两个判刑十五年的小流氓，刑满释放回到街道后的命运迥然不同。有一个出身干部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出狱后处处遭遇社会和家庭成员的冷眼，破罐子破摔，再次犯强奸杀人罪被判死刑枪毙。另一个从小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为了生计，是不得已被同伙要挟误入犯罪歧途的。他虽然出狱后也遇到了社会上投来的歧视眼光，但贫穷的家庭及家人能容纳他，给了他重新做人的信心。那年9月，他来穗城打工，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新鲁班建筑公司的工地。当他知道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就是新鲁班建筑公司老板秦士儒的妻子时，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很小，冤家多路窄。但他没有离开，他要以赎罪的心态努力工作。但是，不管他如何努力，知道他过去有前科的人，总是如避瘟疫。特别是他喜欢的一个女孩，知道他曾经犯过流氓罪，决然提出和他分手了。他感到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不辞而别离开了新鲁班建筑公司的工地。后来，有人发现他在三茂铁路上卧轨自杀了。秦士儒后悔知道他的身份太晚，如果早知道，也许能挽救他的生命。
服务员进入包间开始收拾茶具。大厅里，古筝演奏的《高山流水》名曲终结，告诉客人们茶楼即将打烊。秦士儒和诸葛南淼的一盘棋才下到第六回合，按正常的棋局划分，仍在开局阶段。中局是优是劣？结局是好是坏？有待多一些时日才能鉴别。离开茶楼之前，双方又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诸葛总一生的最大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十分简单，工作到六十岁，回家乡开一个棋室打发时光，人生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我的理想是把企业做强做大做长。做大不是最终目标，赚钱也不是根本目的。但愿做成百年老店，让员工们的子子孙孙有一份稳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