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说,村子里在解放前,夏姓家族就是隔房的三叔春堂和亲六叔华迪出去当兵,离开过村里的油子树。临走时,这两个堂兄弟都是在父母亲友的哭泣中,围绕着三棵油子树许下生命平安符,春堂叔和六叔从湖南打到东北,血海里出生入死,没有伤到半点汗毛,春堂叔和六叔后来从国民党投诚到解放军,当了团长副官投诚的六叔,在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时,有天晚上做了个梦,他梦到了村里的三棵油子树突然变得血淋淋的,三只黑色的乌鸦围绕着树枝哀嚎,一只长嘴乌鸦凶恶地叼住他的眼睛,把他的眼球都叼了出来。一觉惊醒,把六叔吓得七魂八魄都丢了。他心想,战场上出生入死,枪林弹雨几年庆幸没有落下自己半根汗毛,现在年纪轻轻,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感到自己还是回村里命长些。于是,他投诚后官也不要了,立马按政策回到了原籍地石湾里,后来找了个带着个女儿来的二房媳妇,自己也生了个女儿和儿子,把儿子取名叫庆军,村子里的人一讲起德高望重的六叔,都要先把口水咽到喉咙根下再说。长得一表人才的六叔,要是不回到油子树下来,或许当了将军,或许也像春堂叔一样杳无音信。隔房的春堂叔打到朝鲜后,不知道是在哪次战斗中英勇了,或失联了,一张革命烈士书,让一个二十多岁的母亲带着三个儿子和几个女儿孤独寂苦地等盼着自己的男人回来。家乡人倒希望他是跑了,但后来改革开放后,也没见到半点儿消息。春堂叔的堂客每年到了春天和晚冬,都要到三棵油子树下祈祷许愿,希望远方的男人健在或突然回到自己身边。这是长寿的春堂婶娘一生的牵挂,幸好她在儿孙们的快乐成长中落土。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是通人性的。我一直在心里敬仰这三棵油子树是有原因的。她代表石湾里的乡村文化核心,她代表石湾里的纯朴民风,她代表石湾里的人心,她代表石湾里的和谐和睦。她也代表着三个外来姓的孤独男人,一个是过继过来的我的父亲和培元,一个是第三个外出的邱姓良伯。张姓是隔边荊紫湾过来的大户家,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石湾里第三个外出的人是一个外姓。石湾里全部姓夏,只有一户张姓人家和邱姓人家。第三个外出的邱姓良伯是红色根基,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根正苗红,在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期间参加志愿军,比我父亲小四五岁,是我父亲童年的好伙伴之一,在东北学到了开东风牌汽车这身本事,复员回湾后带回来个漂亮的媳妇,并且成了人民公社的第一个开拖拉机的司机,后来公社配了部东风牌汽车,成了第一个全公社开汽车的人。
开车人的风光让不少人羡慕甚至嫉妒。有些人甚至愤怒。农村那时都是人民公社,兴修水利,修桥修路整理地球(种田)确实好累好苦。特别是阶级成分不好的人,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只能靠好的表现和劳动积极才能少受冲击。生产队是靠工分分口粮的,劳动力是维持家里人温饱的唯一收入,良伯家三女一男,堂客是小资人家小姐,从不下地干活,听说那时还抽口烟,在农村属“四属户”,口粮只能按六成分。良伯为人正气,很讲规矩,农村人送个公粮或上县城办个事,都只能靠11路(走路)汽车,石湾里人去一次县城蓝田要来回走小路50多里,到一次桥头河集墟也要来回走上20多里。当每个人艰难地走在路上,一听到汽车的响声就莫名地兴奋起来,肯定是良伯的车子来了,搭一程是一程。但那一大二公的时代,私下搭人是要挨批评的,不可能公车变成私用。所以良伯除非病人或特殊情况下,悄悄地搭个把人之外,很多人会在期望中失望,加之一个公社几万人,他的名字比主任还有名。时间长了,全公社对他流行了一个外号,叫“白狼瞎子”,意思就是瞧不起人。
石湾里的人更加恼火,不管村里如何风气好,外族人再怎么牛,在本族势力范围内还是显得相当渺小。这点在我父亲的身上体现得尤其突出,一个过继过来的外姓人家,一生中可能让他从小培训一种狭隘的自我保护意识,加之成长期间的世故变化,让他外强内虚。只能从暴躁的坏脾气中表现他的坚强不屈。|
这些故事是偶尔从父亲道述中听来的。一夜变穷的父亲为了在外族中崛起,在继父母相继去世的几年里,显得更加起早贪黑地劳作。在他父亲留给他的房子破烂后,他离开祖宗的老屋单独在外面起了几间小房子。家族的老屋我童年中有印象,但第二次起的房子我可能从来没有感觉上的认识。老屋是一栋具有湖南湘中特色的大屋,双峰曾曾国藩的故居大家可能熟悉,但没有他的那么气派,相传杨家滩那边的大屋有四十八个天井,我爷爷的爷爷留下的老屋只有两个天井,我的记忆中的大屋那时已分家,进门是一个大牌坊,里面两个天井,上屋一个神龛子,两边四间房子,上屋左边四间厢房子,住着南阿公家,右边同样四间厢房子住着培元阿公家,中间开一个天井,天井两边两间厢房住着六叔家和当时没结婚的桂叔家,后来隔房的凡阿公死后,他“嫁”过去去他家帮忙给他养小孩子去了。下厢房也有间房子,中间一个天井,还出了个橹头屋,左边住着龙台叔或父亲一家人,另一家人记忆不起来,或许是我家父亲搬走了,或许是永林叔一家人住,右边住着远林叔和湘文叔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