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凌晨5点半,尖利的哨声划破黎明的寂静。所有知青必须立即出来军训。天还是一片黑暗,“时掌柜”看着手腕上的夜光表,计算着大家集合的时间。

立正,稍息,报数,向左转,向右转,一二一,杀杀杀!随后在大草滩上跑上一大圈。

“时掌柜”常常来个突然袭击,半夜里也会来个紧急集合。要求打背包,跑上一大圈。包围一座敌堡,佯装扔几个手榴弹。手忙脚乱中许多人没跑几步背包就散了,被跘跌倒了。天亮了,大伙这才发觉包围的原来就是自己的食堂。

“时掌柜”严肃批评道:“你们要知道,我们这里是海防前线,必须要有战时观念,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你们这样怎么能行呢?”

为了应付“时掌柜”突然袭击,叶静用绳子把枕头打成背包状,盖上枕巾。一旦需要立即背上,速度绝对又快又轻巧。

“叶静姐,你怎么会这么快?原来如此!”叶静这个点子好,吉祥第一个识破,好经验在知青中广泛传开了。

“时掌柜”是个旗手,紧跟形势不掉队,抓革命促生产,从来不放松对知青的思想改造。

又是一次紧急结合,吉祥第一个跑到了集中地。“时掌柜”回到宿舍一看,被子还四敞八开地在**呢。

吉祥一下子被“时掌柜”拎了出来,狠狠地训一顿:“你这个知青,年纪不大,点子不少。这样弄虚作假,到了实战会送命的!”

吉祥被罚一个月打扫卫生,他没有出卖叶静。

人啊,总想投机取巧。哪个像“时掌柜”的思想觉悟?总是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旗,用革命理论分析判断一切事物。不管三九严寒,酷暑难耐的季节,自己以身作则吃苦在前,苦干实干拼命干。

嗨!何时能回城?总是想,不敢说!

滚滚长江穿越千山万岭,流向东海,江海相争,惊涛拍岸,在抵达终点即将入海的一刹那犹如一条蛟龙奋力掀起狂澜将大地撕裂成一道宽达数百里的豁口,将这道豁口变成了喇叭状。

喇叭口外汪洋恣肆,海面骤然开阔。喇叭口内有条喇叭河像一条巨蟒蜿蜒从临海农场流过,涨水时河是深绿色的,落水时河是暗黑色的。一盆水打上来半小时后盆底就积下一层黄泥,河水带着咸带着点腥。

清晨,人们在喇叭河的小码头上刷洗痰盂,刷尿桶,中午在小码头上淘米洗菜,傍晚在这里洗衣服。喇叭河尽管丑陋却养育着两岸贫瘠的土地和人民,吃的用的全是这河里的水。

夏天,夕阳照耀在喇叭河上,河面泛出一层金光。干完一天活的老牛会在喇叭河里洗澡,老牛一边在浅浅的河水里打滚,一边发出快乐的哞哞的叫声。

叶静平时总盼着有休息天,真正休息下来,却是那么无聊,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任何的娱乐。她迟迟地起了床,早饭的时间早过,无趣地站着喇叭桥上等待中饭的哨声。

河水拥抱着风情万种的水草,苔藓在草间涌动。这里是水鸟与鱼群的宫殿,一条被水草缠住身子的鱼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跳跃,苔藓蒙住了它的嘴巴,它感到了窘迫。她目送它成功地跳出水草,游向宽阔的湖心。水鸟从叶静的头顶飞过时,能感受到天空中到处是翅膀飞过的声响,如四月的裂帛。它把玲珑的身体藏进水里,潜游到她看不见它的地方,几分钟后,它又从另一个地方冒水面。

忽然,她看到了喇叭河边的一条小船,高兴地爬了进去,拿着船里的一根竹竿在河里乱点。吉祥第一个跳了进来,不一会儿,小船里坐进了几个知青。大家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缆绳。叶静用竹竿往岸边轻轻一点,小船居然顺溜地起航啦!

有一只鸟的叫声非常的奇特,那声音并不婉转,音节简单有力道,像是在呼唤同类,又像是在与他们打声招呼。

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吼出了最熟悉不过的歌声:“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小船全然不听她的指挥,一会左,一会右。船上一会尖叫,一会大笑,全然忘了晚上女生宿舍里的一片哭声。

船还在摇摇晃晃地前进,只听得后边有人在叫:“快上来啊,快停住!”是“时掌柜”的声音。

啾,又来多管闲事了,搞搞清今天是休息天,难得有这么开心。叶静全当没听到,不想让他将这快乐给搅黄了,加快了竹竿点水的频率,知青们的歌声唱得更响亮,更欢快了。

仁慈站在河边上,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又是蹦又是跳的。

吉祥指着岸上的仁慈:“哈哈,你看,她没有赶上这条船,急得直跳脚了!”船上的知青们都这么想,歌声唱得更响了“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不一会,只见“时掌柜”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赶到了船边,指着叶静横眉竖目地大喝道:“找死啊,上来!”

叶静被吓住了,乖乖地把竹竿伸向“时掌柜”。“时掌柜”一拉竹竿,船靠岸了,其他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叶静被“时掌柜”叫去训了半个多小时:“不想活了?知道吗喇叭河前面就是入海口,你们再下去进入大海了。”

啊?进入大海了?叶静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让你们**起双桨,**吧,再**下去,小船儿就回不来啦!”

“‘时掌柜’,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错了。”这是叶静发自内心对时平凡的感激。

仁慈不停地说,平安回来就行了,平安回来就行了……

晚饭后,“时掌柜”召开政治学习会。他背着手,佝偻着腰,脑袋伸在前面一冲一冲的,脸吊出有一尺长,神情凝重地说:“有些人把资产阶级的称号带到了革命的大集体里来了。掌柜的是什么?是剥削阶级。我是什么?我是共产党员。叫我掌柜的是什么意图?”没想到这个“时掌柜”,还真会上纲上线。

又是叶静闯的祸,谁叫她昨天当面叫他“时掌柜”的,胆不小,活该!

从此“时掌柜”的称呼转入地下,当面叫时指导员,背后大伙依旧称他“时掌柜”。

那时候人和人相处的标准很简单,不可能有现在那么多要求,什么有没有车啊,房子啊,票子啊……男女只是起源于简单的感觉或某一个因素——干活干得最累的时候,有个男生帮女生锄草了,割麦了,就好上了。有个女生为了能够得到热水,就会跟烧锅炉的男生变成恋爱关系。

“时掌柜”与同城的知青孙兰兰谈对象,结婚了。孙兰兰普通的大众女孩脸,不丑也谈不上漂亮。个性和她的长相一样,平时为人低调,性格内向,公开场合有她没她差不多。不像叶静,人长得漂亮出众,性格又直爽,经常搞出什么名堂来,惊天动地的。孙兰兰结婚没多久,就怀上了,“时掌柜”总算有了笑脸。吉祥的父母出了牛棚,还在鼓励做着大学梦,在梦中,有人快乐有人痛苦。

仁慈进步最快,加入了共产党,走上了基层领导岗位,还与一起下放的知青,恋爱、结婚、生子。

在仁慈的提议下,知青点开了一个小诊所,江春明成了诊所唯一的医生。叶静喜欢江春明就是从那一碗姜汤开始的,以后两人经常交往。

繁重的劳动,消极的情绪压垮了叶静。她生病了,大的鹅蛋脸,变成了一条小丝瓜。怎么也晒不黑总是白里透红的脸泛出了青灰色,又大又亮的眼睛黯然无光,眼白还带着黄。她经常去找江春明看病,其实就是想去见他。

江春明说,这都是营养不良,劳累过度造成的。他给她开了病假条,还用师傅教他的方子,采了草药熬成膏,给叶静补身体。

他俩相约在大榆树下,叶静红扑扑的脸,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低头时,就一绺绺地粘在脑门和脸颊上。她时不时地扭头在肩膀上蹭一蹭,把遮住眼睛的发丝蹭开。两人慢慢收回视线,继而转头定格在对方的脸上。只有两人才能读懂,那脸上和眼中注满了无可抵挡的需求……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那团火,第一次拥抱,无论他和她都相信,这一生,一定是在一起了。一生永远不会分开了,不管这新的生活是甜蜜是痛苦,是慰藉是伤害,命运把他们在这一刻捆绑在了一起。

劳苦、思家、压抑、无奈。叶静在临港农场一直挺着,一晃过了十年,这十年叶静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恋人,江春明是个好医生,是父亲的好学生,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叶静从崇敬到爱慕,每每想着被许多病人敬仰着的他,一种满足和幸福感涌上心头。

每天好不容易支撑到放工,叶静浑身像散了骨架,回到小屋,倒在**,像是一头累倒的死猪。

夕阳西下,水娘钻出低矮的小窝棚对着一望无垠的大草滩扯着大嗓门喊:当家的……回啰……喝大粥啰……这叫声悠悠扬扬地在草滩上飘**。

一个大字,就把贫穷无奈的一碗稀粥一下提高了档次。那叫声充满了自信,那么张扬,那么活力四射。

叶静在这喝大粥的吆喝中,寻找着希望,在那一片希望的田野上播下平和,善良,低调,顽强的种子。

远处传来了一阵歌声:

啊~南京

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

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你身旁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

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

啊~长虹般的大桥,

叱咤云霞

横跨长江,

雄伟的钟山

凝聚在我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

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伴入了青春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

深浅在偏僻异乡。

跟着太阳起,

伴着那月亮归,

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

啊~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

赤遍宇宙,

憧憬的明天,

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啊~南京

我可爱的故乡

啊~南京

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你身旁

是一群南京知青在唱自己创作的歌,深沉、缓慢、动情,还有无可奈何的悲怆,这首歌以惊人的速度在知青中间流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