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临时工
二零零六年底的“民工荒”,牵动着无数企业老板的神经。劳务中介机构成为最热门的行业,几乎所有工厂招工都必须求助于劳务中介。我们美资厂也不例外,给劳务中介机构开出每位员工二百元的介绍费还是招不到所需的员工。现在的劳务中介机构都热衷于做临时工生意,如果招临时工,要多少人给多少人。据我了解,临时工有点类似于我们中学课文上《包身工》里所描述的“包身工”, 小工头们利用所谓高薪的**,把他们从当地各个贫困家庭中搜罗出来甚至是直接哄骗出来,一批批运送到东莞,小工头一般是他们的老乡亲友,他们负责在当地招工,与劳工家庭约定的工钱一般是包食宿每月五百元,五百元对于处在偏远贫困的四川凉山地区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所以他们的家庭便毫不犹豫地把子女托付这些在外面发了财的老乡。这些外地的小工头人生地不熟,不能很快找到合适的用工企业,这时就往往需要投靠有一点势力背景的大工头或劳务中介。大工头、劳务中介生意门路多,不只东莞的企业,惠州、江门、深圳等地的用工企业缺人了也会找他们。他们扮演着介绍用工企业、解决证件问题、增援或调派人手、维持劳工秩序等等角色,如果生意成交的话,小工头将按照每个临时工每个月一百到二百元左右的价格付钱给大工头或劳务中介。劳务中介有正规手续,并且在劳动部门眼线多,不容易出事,就算偶尔碰到检查,他们也有办法摆平,他们的介绍费也是从这些劳工的工资中直接扣除,每小时提取三至五角钱,直至离开工厂。同时规定,每月必须保证这些临时工工作二百五十小时以上。层层的盘剥让这些临时工们尚未进入工厂就已经预支了大量的工钱。
用不用临时工?成了我们工厂面临的一个大难题。我们生产单位各主管应人事部主管李杰的邀请在生产会议室里一起讨论解决这个问题。
会上,生产部经理张伟明经理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侧过脸望着坐在旁边的陈文勇,无奈地说:“说实话,我并不赞成招聘临时工,原因很简单,一是,这些临时工有些是年龄不满十八周岁的童工,雇佣童工不仅要冒违法的风险,而且也是不道德的行为;二是,这些临时工缺少对企业的归属感,自然会影响产品的品质。”
“虽然临时工有诸多不足之处,但也有不少优点,一是,临时工可以随便用,每天用多少个小时干多重的活都行;二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走,可以随便解聘,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至于合不合法,我们可以找正规的劳务机构中介,出问题由中介企业负责,我们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人事主管李杰接着话茬说。
“李主管的说法有些道理,现在招工很艰难,如今的劳务市场似乎全被临时工垄断,你不招临时工就招不到工人了!”陈文勇附和着李杰的说法。
“张经理的意见呢?”刘威副总经理望着张伟明问。
“没有足够的员工再好的本事也完不成生产任务,现在生产线上的员工,自从国庆节假期以来至今还没有休息过,每天都加班至晚上十点半。如果再没有新招员工补充,这个月的订单将没办法准时交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正式工,也只能招临时工了!”张伟明苦笑着说。
“好吧,既然大家都如此说,我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了!”刘威一脸无奈地说。
第二天,第一批一百名临时工于下午便到达工厂。用工协议是这样写着:每月甲方(东莞美资多媒体股份有限公司)需保障乙方(东莞新东方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员工上班250小时/月,每小时工资为3.96元,如因甲方原因未能上满250小时,由甲方补足所差工时工资;甲方向乙方提供食宿,住宿免费,伙食按公司原标准(每天6元/天/人)扣除,甲方不得直接支付给乙方任何工人工资及其他费用;临时工工资甲乙双方需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带工的工头名叫海克布尔,是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精明廋小,穿着白衬衫,带着红领带,手里总是握着一个“诺基亚”旧手机,并不时拨打电话,似乎有打不完的电话,他普通话说得还算标准。他带领的临时工大都是稚气未脱的男男女女,他们背着铺盖,提着行李,男的有的在抽烟,有的嚼着香口胶;女的有的在啃甘蔗,有的吹着泡泡糖。他们皮肤黝黑,头发乱糟糟,一脸灰尘,他们一路走一路用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谈笑,似乎对这里的环境表示满意。
给他们安顿好宿舍,晚上就安排他们培训,明天早上就可以上岗了,张经理赞同人事部这样合理的安排。晚上,张经理让我与他一起去给这些新员工鼓鼓劲,以便让他们尽快能融入生产。我踏进培训室,便闻到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整个培训室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这股难闻的味道,竟然来自这些临时工,他们也许好几个月没有洗澡。工头海克布尔告诉我,他们刚从老家来到东莞,家乡天气寒冷,他们没有洗澡的习惯。我告诉他们来到这里要讲究卫生,宿舍有热水洗澡,但他们大都不会听普通话,幸好工头海克布尔,充当翻译才勉强架起沟通的桥梁。我知道,要把这些来自己偏僻乡村的临时工培训成合格的产业工人也是一道难解的题。
为了解好这道难题,培训结束后,我与张经理叫工头海克布尔来到生产部办公室,讨论明天的工作安排。他似乎看出我们对这些工人不放心的心思。于是,他主动与我们谈起了他的经历,以及这些工人的长处。他说他来自四川凉山地区,贫困的山区生活让他很小就懂事了,他十七岁就出来深圳、东莞打工,做过流水线插件工、焊锡工、打过螺丝、也打过包装,还做过领班……现在已在珠三角打拼了十年。他说他带老乡出来打工,不完全是为了赚钱,主要是帮助乡亲们谋份职业,脱贫致富。他说他挑选的这些工人大都有初中文化,比较懂事,能吃苦耐劳,很听话。他说他完全有信心把他们培养成合格的员工。我们听了他的叙述,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来。
第二天,这些临时工终于踏上了工作岗位。教导,教导,再教导,还是教不懂。拉长教得不耐烦了,连陈文勇这位经验丰富的主管也教到没耐心了,只有带工的海克布尔还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导这些临时工。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给这些临时工安排最简单的操作,如搬运,打包装、剪线脚,洗板、清洁,而对于复杂一点的工序如:打螺丝、插零件、焊锡、测试,组装等,我们还是暂时不让他们学,以免影响生产品质及效率。
虽然这些临时工的工作效率较低,但确实非常听话,一些正式工不愿意做的岗位他们都毫无怨言地承受。有了这些听话的临时工,生产安排倒也觉得方便。拉长,科文从抵触情绪渐渐变到乐意接受。
二零零七年元旦过后,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袭击了南方大地。这次寒潮不像往常一样慢慢降温,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将气温降至将近冰点,搞得人们措手不及。“临时工们是否有御寒的棉被?”寒潮到来的晚上,生产部经理张伟明问我。
“我们公司这些临时工,按规定厂里没有直接支付工资给他们,而是将他们的工资打到劳务公司账户,再由劳务公司交给小工头,小工头按照约定每月给他们寄五百元回家,他们的工钱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手里已是所无几。我想,突来的寒流一定给初来乍到的临时工,带来艰难的困境。”我说。
“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些临时工!”张经理邀请我说。
屋外,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惨淡。
宿舍里,灯光昏黄,员工们大都放下帐子,将身体委屈地缩进温暖的被窝。我们看到他们都有厚厚的棉被,便没有去惊扰他们,直接走上四楼临时工宿舍。正式员工宿舍在二三楼,临时工宿舍在四楼,住宿条件都一模一样,十二人一间。
临时工宿舍显得特别宽敞,房间没有帐子也没有棉被。他们卷曲的身体缩在薄薄的被单里像临死的虾子一样,瑟瑟发抖。呆滞的灯光照着他们苍白的脸,显得格外凄凉。看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怜悯。我条件反射地摸起手机打电话,把工头海克布尔叫了上来。
“这么冷的天气,这些临时工怎么没有棉被盖?”我一看见工头海克布尔便劈头责问。
“他们还没有钱买!要等到下个月发工资再买。”他低着头,显得为难地回答。
接着,张经理又打电话打人事部主管李杰叫到现场。
“李主管,你们人事部怎么做后勤的?天气这么冷,员工冻病了明天怎么上班?”李杰一到现场,张经理就骂开了。
“他们是临时工!”李杰狡辩说。
“临时工难道不是人?是机器!”张经理发火了。
“息怒,息怒,张大经理,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我愿意接受处罚!”
“处罚你有屁用!我要立马解决问题!”张经理得理不饶人地提高了声调。
“是,是,我立马解决!”李杰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受到老师的批评一样。
“你是鸿发批发部李老板吧!给我立马送来一百领棉被过来美资厂员工宿舍。”李杰急忙打电话说。
我悄悄地走到张经理面前,低声地说:“张经理,你真是忘恩负义,李杰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把你的终身大事都办妥了,你还对他这么吼!”
“一码归一码,他帮了我的忙,把结婚证办好,我会感激他。但他工作做不到位,该骂的还是要骂!”
半个小时后,批发部的棉被终于送到,分好棉被之后,我们才离开员工宿舍。这个晚上,虽然天气分外寒冷,但我的心是暖烘烘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涌上我的心田,久久**漾在心里。
几个月后,“东莞童工事件”如同春天的惊雷,炸响在我们头上。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使东莞一些企业蒙上了血汗工厂的罪名,也使一些职业中介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一篇名为《凉山童工——阳光为何照不到你们?》的报道:在东莞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常被打骂,几天才吃一顿饱饭,一些小孩甚至惨遭强奸。他们日复一日从事繁重的工作,一些孩子想要逃跑,但前路已被封死,工头们用死亡进行威胁,告诉他们逃跑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凉山童工的命运。报道出自主流媒体的报刊,影响极大。虽然报道中有引用个别事实,但显然是以偏概全。我们厂的几百位凉山临时工,同我们厂的所有员工一样包食宿,饭是任吃的根本没有吃不饱的事实。逃跑更是无稽之谈,春节想回家的,我们厂都免费给他们订往返车票,不回家的也可以领二百元的车费补助。打骂更是无中生有,虽然他们刚来时,不懂语言,不懂基本技能,操作常常失误,但我们绝对没有打骂他们,只有耐心的教导与教育。使他们成为合格的工人是我们的唯一愿望。他们定时寄钱回家,使家庭脱贫致富!然而由于媒体负面的报道,掩盖了事实的真相,劳动部门也为了回应媒体的报道,进行了大检查,这使很多涉事临时工的职业中介及工厂老板人心惶惶。东莞新东方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在“童工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便给我们公司发来了临时工终止合同函,声称去年帮我们招收的几百名临时工从即日起终止劳务关系!
我们厂便紧急召开会议讨论临时工问题。
“既然合同终止,全部辞退不就好了。据了解,很多工厂都是这样做的。”人事部主管李杰抢先发言。
“虽然现在不是特别忙,但一下子辞退了几百人,对生产难免有些影响。况且很多临时工已是熟练工,就是招新员工补替也需要一个过程。何况这些临时工也是受害者,他们同样需要这份工资,如果他们全部被‘解救’回家,同样面临着更加艰难的处境。不如把他们转为正式员工,成为一位合法的劳动者!”生产主管陈文勇平静而理智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陈主管的意见很好,但这样做似乎欠妥?”生产部张经理皱着眉头,环视着众人说。他似乎还有些疑问需要我们来继续讨论。
“陈主管的办法好是好,就怕万一被劳动部门查到就麻烦了。东坑有一家电子厂就是因为媒体的报道,被劳动部门查封。不仅影响生产,名声也很臭。现在很多工厂对临时工的处理方法都是一刀切,全部辞退,虽然开始有些困难,但这样便不会惹麻烦,现在媒体厉害得很,我们真惹不起!”人事主管李杰带点慌张,也带点明智地说。
“李主管说的也是有道理,但每当我看到工业区里一批批临时工被所谓‘解救’出来后被迫回家的痛苦现状,就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想回家!”张经理说出内心的感受。
“张经理说得很对,他们都不想回家,回家去做什么呢?放牛、放羊,还是种田都没有在工厂收入多!我也是出生在农村,知道只有在城市才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我想,他们也需要这样的机会。张经理,就给他们一次发展的机会吧!让他们自己选择,愿意留下来继续上班的,当作新员工进厂一样重新办理入厂手续,成为正式职工;选择回家的,就让他们回家吧!这样既合情,又合法!就算有人投诉,我们也不违法!”我带着激动的语气说。
“好吧!就按林伟强的办法操作。”张经理一锤定音。
结果正如我所想的一样,大多数临时工都选择在厂里继续上班,重新办理入厂手续成为正式职工。工头海克布尔也成为我们厂一位组长。临时工问题在我们厂总算画上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