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劳动合同

按照《广东省劳动合同法》规定,合同到期公司可以解雇任何员工,而且不用任何经济补偿。签订《劳动合同》,其实对我们员工没有一点好处,特别是对于老员工更是致命伤害。在2000年以前,我们公司可以说从来没有炒过人的,如果公司在淡季要解雇一些员工,也是完全按照“国际惯例”给员工适当的经济补偿。可自2000年开始,从严格执行《劳动法》,每位员工必须签订劳动合同之后,公司解雇人再也不用付任何经济补偿了,炒人便集中在合同期满的时候。公司都采用一年签一次合同的办法,而且把这一天定在2月28日生产淡季的时候。所以每年春节过后,我们便要面临着“合同到期”的情况。加上今年公司订单有所减少,裁员的传闻便在员工们传开了。

我是在开MRB会议时,得到了公司裁员的确切信息的。自从我当了PE部主管之后,每天必须参加MRB(物料评审委员会)会议,参与IQC检验不合格的物料的处理。MRB常委会由生产部经理、IQC主管、采购部主管、生管部主管、PE部主管组成。每天MRB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整,会议由IQC主管主持。IQC把每天检验不合格的物料汇总成清单,会前发给各常委。开会由IQC提供不良物料检验报告(列出不合格项目),并附有相关不良样品,由MRB委员对物料进行评审处理。委员会的判定不采用一票否决制,而是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即少数服从多数,也就是所有处理决定要经过五个单位一起表决。我是ISO内审员,知道这是品质与生产冲突的一个折中办法。本来所有IQC检验不良品就应该给予退货处理。但自从有了MRB之后,不良材料除了退货之外,还有特采(让步接受)、分选(有供应商分选、IQC分选、生产线分选)、加工(供应商加工、生产线加工)、报废几种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式是完全符合ISO精神,既保证了品质,也不影响生产。

“林主管,今天你来得最早了,先过来签个到。听说,今年公司要解雇一部分人员,你们部门的名单交上去了没有?”IQC主管潘小川主动地与我谈起了公司近来的政策。

我的心不禁一紧,传闻终于间接得到了证实。我知道,IQC主管潘小川的言论最为准确,公司什么大事他都最先知道。我听后,木然地说:“还没有。”

潘小川是香港人,大约四十岁。他一对毫无光泽的小眼,那种滑稽而贪婪的模样,让人想起戏剧中的丑角七品芝麻官。背地里听人说,他神通广大,公司上上下下关系最好,消息最为灵通。他是我们厂最有名的“咸湿佬”。他不仅在樟木头包二奶,IQC里还有情妇,还经常去酒店找小姐。他的消息也许是通过这些“小姐”得来的。

参会的人员陆续到来,生产部经理刘威总是最后才到达。大家对于MRB的态度是既认真又随意。说认真,这是ISO要求,是一种庄严的仪式,预先有邮件通知,还有审核物料清单,参会签到表,会议决议等。说随意,开会只是个形式,IQC对于物料的判定早已有定择,潘小川事前都与生产部经理刘威沟通好了。这个会基本上由IQC主管与生产部经理操纵着。我们来这里其实只是签个名,走流程。采购与生管的地位决定了他们对不良物料的态度——不要退货!生产与品管是使用与品保部门,材料用不用这两个部门最有决定权。PE部是技术部门,对于技术性的问题其实最有发言权。然而,在MRB会议上我的身份最为尴尬。本来PE部是独立部门,可以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该退货的就退货,能特采的就特采。但现在PE部归属生产部经理管理,无形之间就变成了生产部的一个小部门。会议上生产部经理刘威作出的决定,我根本没办法再反对。然而,就算反对无效,我仍然会说出我的观点。比如,电容容量有偏差,我说直接使用可能会影响产品的频率响应。刘威经理总会这样说:“既然这个物料使用有点风险,你就先去试一试,有问题即刻告诉我。我们先特采!”于是每次开完MRB会,我总会收到一大堆不良品到生产去试验。开MRB成了我最烦恼的工作。

就在这一天,在IQC开完MRB会后,生产部经理刘威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公司为了提升业绩,今年决定大力精简人员,各部门都有裁员的比例,PE部也要减少人手。”刘威微蹙着眉头,坐在办公室后面,看起来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仍咄咄逼人。

我坐在他面前闷头不响。现在这个时候一听到减少人手的话,简直让我不寒而栗。我慢慢抬起头,接触到刘威严厉的眼光。霎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跳了一下。果然,刘威接着问:

“PE部谁表现最差,给我列个名单。”

“现在这时候,谁的表现都差不多。个个工作都很主动……”我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要那平时不太听话的,或者工作表现一般的人。我们高层开会估计,这样的人公司有百分之二三十,PE部按这个比例也有十人。但由于PE部是技术部门,加上今年新机型又多,我们按百分之十来算,至少也有四五人!你想想,现在就确定名单,明天就要交人事部!”他紧紧逼问。

我的心不禁一惊,平时最不听话的便是我!因为我在品质面前是铁面无私的,产品或材料发生品质问题,无论是谁与我打招呼都不听。我都会严格依照公司的流程与规定,调查原因,判定责任,直到把所有问题解决为止。这就让我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刘威与潘小川。我记得有一批微动开关,出了品质问题,使用在我们的产品上出现了接触不良的现象。因为这样的产品会存在品质隐患,可能会流到客户的可能。于是,我决定将所有使用这批开关的产品进行返工更换改良品处理,并要求IQC、采购将责任转嫁给供应商负责。此时,刘威便客气地对我说:“不良品由我们生产部修理更换就好了,用不着将全部产品返工处理。”然而,我并没有听刘威经理的话,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这让他有点恼怒。紧接着,潘小川又找到,将一个信封送给我说:“这是供应商的喝茶费,望我高抬贵手,按照刘经理的方法处理这批货,这个供应商可是刘经理的好朋友!”当时,我一面严词拒绝了潘小川的红包,一面感到左右为难,按公司的规定处理,便得罪了刘威经理;如果按照刘威经理的办法将会给公司产品品质造成巨大的隐患。经过反复验证,只有全部更换质量好的微动开关,才能确保产品质量。产品质量是工厂的根本!保证产品品质是任何一位员工的基本责任。为了保证产品的品质无论得罪任何人,都是值得的。最后,我还是按照公司的流程依法办事!这次让供应商损失了几十万!听说,供应商说要找人对我进行报复! 现在,这正是他们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的好机会。把我炒掉之后,正好换上他竭力推荐的陈浩来顶替我的岗位。

PE部除了我可能被解除合同外之外,应该还有新来的PE工程师李勇。记得有一次,生产管理员赖何向刘威投诉,说他提供的样板胶水打多了,非常浪费材料,刘威看到样板后大发雷霆,把我与赵大勇臭骂一顿,要他立即将李勇炒掉。

赵大勇向刘威苦求说:“现在有经验的PE工程师不好招,要培养一个合格的PE也不容易,现在李勇刚好上手,炒掉真是可惜。能否给他一次机会?”

“不行!我现在就要立即将他炒掉!做错就要罚,不管是谁!”刘威气愤地反驳说。

“怎么办?”赵大勇感到一脸无奈对我问。

“有错就要罚!现在公司实行KPI政策,就按KPI要求处罚。”我故意高调地表态。我知道,这样的小失误,按照公司KPI政策处理最多是扣罚奖金。况且这样做也是合理、合法的,是任何人无法拒绝的!

“好!就按林伟强的方法做。叫人事部主管李杰上来。”

“刘先生,有什么吩咐?”李杰气咻咻地走到办公室,压住气低声细语地问。

“PE工程师李勇犯错,请按公司KPI政策处罚!”

“好!我立即去办。”

经过李杰几天的调查取证,李勇这次犯错造成的经济损失是200元,按照公司KPI政策。直接责任人李勇扣罚奖金20元;第二责任人赵大勇扣罚奖金10元;第三连带责任人林伟强扣罚奖金5元。

刘威经理看到这样的处罚结果满脸不高兴。大声对着李杰吼叫:“不处罚了!”

现在机会来了,刘威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解除李勇的劳动合同。可是,李勇走了谁来顶替他的岗位呢?他手上正好有几个新机型正准备生产。他的工作不可能全部由赵大勇来顶替吧!但不炒他又能炒谁呢?

除了我李勇之外,把谁“炒”了较为合适?PE部连技术员、文员加起来只有五十来人,工作都安排得满满的,没有一个闲人,也没有一个多余人。我想来想去,觉得炒谁都不合适。我竟然茫然起来,久久没有开口。

“那个叫作赵文学的,整天坐在办公室,几乎没有出来看过拉,这样的人留下来做什么?还有那个姓彭的,整天总是盯着BB机看什么?还有那个没用的文员(现在PE部同生产部合并了)。你不说话就先定这三人了。你现在就去安排人员顶替他们的工作,绝对不能在工作交接出现差错!”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与李勇竟然没有被点名。

我挨了一顿批,没精打采地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呆坐在座位上想开了心思。

赵文学,是我们PE部的结构工程师。虽然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但工作却没有少做。所有新机型的结构评审,结构异常处理都提出了解决方法。记得他刚来时还帮我解决了CD5B刮碟的问题。现在要把他炒掉,真是于心不忍。啊!设计部陈生不是一直想要他吗?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兴奋起来。顺手拨通了设计工程部陈生的电话。

“你好,陈先生。上次你不是说要赵文学吗?”

“是的,他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这几天把工作交接好就可以过去。”

现在,赵文学的工作只能由他的助理张明辉来接手。

办妥了赵文学的工作,心里好受一点。

对于彭思乡夫妇被炒,我倒认为合理,并不令人惋惜。虽然他们俩的工作还算尽职,单凭工作成绩来说,没有找到一点儿毛病。然而他俩却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彭思乡工作任务完成之余便在偷偷地炒股。而她的妻子李丽,没事做的时候总是去其他部门串岗找人聊天。他俩现在已经是PE部的首富,我们都叫他为彭百万。他们在这里已买了房,安了家,父母子女也都接在这里生活。他们今年已购买了小车,上下班都是自己开车。多年来,他们夫妇把每月的工资的一大半同香港人换成港币。并要香港人帮他开了一个B股账户,将这些港币购买了估值非常低的B股,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年,B股便向国内投资者开放,开放还不到一个月,他几万元B股便升了六七倍。他几乎在最高位将这些B股全部卖出,换成打七折的封闭基金,年利达到百分之十以上的企业债券。他常向人们谈起投资的心得。“投资就是在不断寻找低估值的品种,在低迷的时候买进,然后等到他们价值回归或高估时卖出!”他不只一次对人说过类似的话,对我也说过。说时,口吻相当自负,表情很激越。这时看上去他对投资踌躇满志,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张狂。不过我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一个张狂的人。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相信他离开美资厂后一定会从事专业投资工作。

2004年2月28日,公司一下子解雇了将近一千人。将保安部全部炒掉,换上保安公司的保安。生产部也炒了几百名老员工,连一向很会“擦鞋”的赖何与何小芳也炒掉了。PE部还好,只炒掉三人,赵文学被炒掉前一天,我已帮他办妥了去设计工程部上班的手续。

2004年3月1日,星期一,我准时上班。在打卡的门口上正好碰到刘威。

“刘生早上!”我主动与他打招呼。

他没有说话,奇怪地盯着我问:“你今天怎么还上班?”

“今天周一,正常上班啊!”我直率地回答。

“你好野!你本事通天!”他愤愤地说。

我感到莫名其妙。

今天办公室里少了三位同事,让我感到非常空旷与凄凉。但我还是抑制了伤感,继续开展工作,我仍然正常主持每日PE部日常早会。

会上,执行组长陈浩久久地望着我,显现出惊讶的情形。

“彭思乡走了,他的工作由周伟暂代理,赵文学的工作由张明辉代理。”我做简单的工作安排。

彭思乡与赵文学都是我调查组的员工,辞退他们我感到有点失落与无奈。

今天大家都没有好心情,谈论的都是关于《劳动合同》的问题。听说,这些解雇的员工昨天集体向劳动部门投诉,劳动局的同志说公司这样做完全符合劳动法。于是,他们又集体采取去堵马路的过激行动,听说都被批警察驱散。我不明白是谁把他们扔下深渊?打工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这件事,让我们心里都充满着悲凉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