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村里边老房子里,放有两个书柜,装着我过去购买的图书和报刊,还有书信、老稿子。我为了创作,赶回老家查资料,无意中又看到了过去三妹在北京当保姆时,朝家里写给我的书信。
我打老家返回来,见到三妹,我便对她说,都说京城,皇城根儿,我看你主人家老爷子给你代写的书信字体,也没多少功力,也不是多高的文化,只是内容不少,写满满两页纸。
三妹正坐在她家一辆电瓶三轮车上,半歪着身子,手扶车把笑着说:你说错了,那不是我主人家老爷子写的,是我主人家老爷子指导着我写的。
你写的?我有些吃惊,你又没有啥文化,你只能拿秤杆,哪见你拿过笔杆,你不亲口说,我可不相信,你能把书信写那么长。
三妹让我说得脸发红,她就争辩说:咋啥都兴你不兴我。我没有文化,我就不兴学,是我们主人家老爷子,在我闲时教我学的认字。
是呀,三妹头脑可是挺聪明的一个女孩,要不是奶奶硬阻止不让妮子上学,三妹要是放到现在到校读书,一定能成为一位出类拔萃的大学生,她的命运就不是只在乡下当农民。
正因为我们说到了她过去当保姆的话题,让三妹联想起过往的事,她不由抬头看我一眼说,你知道我不识字,也从没出过远门,我头一年跟你去北京,你打北京回来时,连到我主人家再看我一眼都没有,你就直接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北京,你真放心,有你这样当哥的吗?
我见三妹埋怨,我摸摸头,笑着说,你自己走进北京人的家庭当上了保姆,我还有啥担心,我临走没去看你,我是为了让你受到锻炼,增强独立生活能力。
三妹却没笑色,她说:因为你是不声不响走的,我当时还以为你仍在北京,我进到人家家里第三天,我朝那耘老师那里打电话,他告诉我,你已经离开北京走了,我心往下猛一沉,感觉人像失了魂,身子飘在半空,没着没落的,上午吃饭我都吃不下。你知道,北京是那么大,我生怕将来人给丢了,再摸不回家门。三妹说着说着,竟然还心有余悸,泪水珠儿从她眼眶里流淌下来。
实际上,三妹是有胆量的,适应外边环境的能力相当强的,她在北京每一年都发生着很大的变化的。
正因为三妹在北京,后来每当我再到北京去,也就有了我的亲人。我那些年也没少去北京,有时是参加《人民文学》函授中心举办的笔会,有时是参加鲁迅文学院举办的短训班,有时是为了我的稿子,去那耘老师工作的作家出版社。
曾记得,我头年把三妹带去北京,到第二年我去北京鲁院,顺便第一次上她当保姆的主人家看她,三妹打开门,抬头看是我,她心里又激动又惊喜,口半张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天上午,她的男女主人均上班不在家,三妹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好几个菜,她告诉我,她炒菜时,都把葡萄酒当成了香油,快倒出瓶口时,才发现拿错了。
我边吃饭边认真观察她。三妹可是比在老家时白了、胖了、更漂亮了。她一举一动,都有了城里人的做派了。才进京一年,她身上完全消失了乡下那种土气,就像另换了一个人。
不过,唯一不变的,三妹仍然还是我的三妹,我跟她在一起,我一直给她浓浓化不开的亲情包围着。
正因为我们兄妹相见,心情都高兴,我吃过饭,三妹提议陪我去北京街头走走。我临出门时,她一定要我换穿她家男主人的厚羽绒服,她并上手帮我换穿,还亲自一个一个扣扣子,我无奈,只好任由她摆布,我一再告诉她,我不冷,三妹偏说,北京哪里不冷,出门在外,一定格外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我上北京第二次看她,已经是她去北京第四个年头的事啦。
三妹在北京保姆只干了两年,她就打家庭走了出来,她嫌当保姆挣钱少,人闲光长肉,身子直发胖,感到不自在,她把保姆工作辞了,她进了饭馆。
可以这样说,三妹走到哪,工作都表现出色,不丢我们李家的人,她当过的三家保姆家庭主人,都对三妹干得让他们没话说的,三妹打他们每一家提出要走时,他们每一家都是不舍得。
三妹新换这家饭馆,开在前门大栅栏,也就一大间门面,一个退休老太太开的,加上三妹,就两个人。这家饭馆以卖饺子为主,确切些说,就是一家饺子馆。
那天晚上,我打十里堡坐公交前往前门饺子馆看她,三妹见到我,那种高兴劲,就甭提了。
不过,我赶去时,正赶上客人特别多,每张桌子上都是人,一大间屋子,坐得满满当当。
三妹跟老太太,两人只顾低着头包饺子,我见三妹这时间没办法跟我说话,我顺便靠个墙角坐下来,好在我走到哪,手里都要带本书,我就把我精力集中到书上,一边看书,一边耐心地等。三妹忙中抽闲,时不时抬头看一下我,我也偶尔抬头注视一下她,我们暂时只能用眼光交流。
怎么说呢,三妹要是有文化,当演员也是个好角色,三妹干啥都能完全干得到位,她擀饺皮一擀一个,手包饺子也一包一个,那动作快得就像蝴蝶闪翅膀,不仅仅是利索,三妹饺子包得也讲究、好看。三妹事儿做的,都让主人无可挑剔,只能打心眼里称赞,我从她主人跟她说话口气,以及看她的喜爱目光,能明显感觉到这一点。
差不多忙活到晚上九点二十,饺子馆的食客才渐渐退去。这时,三妹才顾得上给我下饺子,她端着热气腾腾一满碗饺子,走到我面前时,说:猪肉韭菜馅,咱老家人最喜欢吃的。
女主人手下还有些零碎活,她不让三妹干了,由她自己干,她让三妹陪我这个哥哥,一块儿好好说会话。
我在桌上吃,三妹就坐在我正对面两眼亲热地看着我。我吃着吃着,无意间抬起头,我看见三妹哭了,汹涌的泪水,流淌了满脸。
我不知道咋回事,给吓了一跳,我立刻停了吃,抬头看了她家女主人一眼,接着我低下头,压低声音问:咋啦,你主人给你气受,你在这里干得不开心?看见我赶来,你忍不住委屈,就……
三妹连忙用手臂擦眼泪,哭着哭着又去笑,她打断我的话:没有,我是看你赶来,这么长时间,一直坐在那里饿着肚子,吃饭的人太多,我一时腾不开手,心里不得劲,急得!
哎呀,竟然是这么回事,三妹这般解释说,让我意想不到,我跟着把筷子放下,两眼深情地看着三妹,一种油然而生的暖流,顿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跟着对她说:都是乡下人,饿一下,不是常有的,没有啥,这怎么让你值得哭。
三妹眼里闪烁着泪光,又让我给说笑啦!
其实,一满碗饺子,我已经差不多吃饱,可三妹执意又给我下了一碗,硬说没吃饱,强逼着我吃。
三妹心情好了,这才问我家里情况,父母身体;地里庄稼;我写稿的事;最后才问到她对象的事,我们兄妹亲热地说着话,说了好久,我见天不早了,不得不走了,三妹见我站起身,她就在我身后送我,一直把我送出好远,我们路上又说了不少话,我们兄妹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手。
到第三次赶来北京看三妹,这回的情形就跟头两次不大一样,我头两次是顺便看她,这一次说是看她,其实是因她个人婚事,专程打老家赶来。
话说起来有些复杂,我这一次赶来,一方面是受三妹对象强烈要求,另一方面是我母亲逼着我来的北京,主要来意只有一个,就是打侧面实地了解一下三妹在北京私下又另外找了对象没有。
我现在所说三妹家中这个对象,已经不是三妹原来订下的第一个对象。三妹第一个对象,正因为三妹前去北京,连着几年迟迟不回,导致了二人后来的分手,我现在所说的三妹这个对象,就是三妹跟第一个对象婚事没有成,她赶回老家后,又重新订下的第二个对象。
我到了北京之后,见到三妹已经风言风语,传到老家,三妹另外所谓又自谈的那个男孩,他人身材不算高,瘦瘦的,头发略有些长,不过,他却精明,头脑也灵活,跟三妹家中的对象比,会说会道多啦!
当我找到合适时间,单独询问三妹时,果然三妹亲口对我说:没有这档子事,她有些羞恼地说:我是个啥品性姑娘,难道你不知道吗?怎么我人不在老家,父母和你就对我不放心了呢?我从小到大,你见过我干过瞒家人的事没有,退一步说,我就是真想在外边谈,我为什么要隐瞒父母跟你呢?我还不提前告诉你们吗?
三妹跟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完全相信,可我为了把外人家传言所说,她在北京所谓又谈这对象弄个水落石出,我回老家好对父母有个明白的交代。我还是当面追问她:那这卖水果的男孩,到底咋回事?
三妹不但让我给问气了,性子恼上头的她,愤愤然地说:啥咋回事,净是那些俗人无中生有,我不过跟他一块进过水果,偶尔那天,把水果摊摆到过一起卖,他不过是我卖水果上的一个伴,别的啥事也没有。
我在北京住了几天,大老远地领命跑来,我还是要把这卖水果的小伙摸摸清楚。
这个卖水果的小伙,他是没有对象,从他本人来说,他是喜欢上三妹,想追三妹,他是确有这方面的意思,可三妹没有,三妹整个的心都在老家对象身上,她对她老家的对象感情是一心一意的,雷打不动的。三妹只跟他谈生意上的事,其他的话,一句也不跟他说。这小伙坦白地告诉我,你妹妹人品可是高贵,我这只癞蛤蟆,休想吃到天鹅肉,我追你妹妹也只是白费心思,我是追不到手的。
是啊,三妹是世上有家教的、端端正正的好姑娘,她在北京心里只想着多打拼、多挣钱,从不朝下坡路上滑。这么说吧,三妹在北京,也跟在老家一模一样,她只管辛辛苦苦挣钱,生活上仍然那般省吃俭用,一分钱她都珍惜,舍不得去花。她把挣下的钱,全都通过邮局寄回来。父亲说:我地里有收入,你三妹在外边挣下的钱,都留给你,用于你读书写稿花销吧。
可以这样说,三妹在北京打工寄回家的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让我用在了每年的订阅报刊上,还有我入鲁迅文学院函授,面授,我每年去北京的车费、食宿费用上。
我花了三妹所挣下的好多钱,可我一年又一年,却一直还在埋头笔耕,一直还在艰难之中不懈努力着,只花钱,不挣钱!
这么多年过去,三妹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我却对三妹一直没有任何回报,实在对她亏欠的太多太多。
真是一言难尽啊!
三妹面前,我只有满面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