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回老家只顾全力以赴地创作,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十六,朝下不到半个月又要过年了,就在这天上午,我接到了在温州我一个工友的电话,问我:我们厂已经放过年假三天了,你说年前来温州,你到底来不来,你要过来我就等你,你要是不来我就离开温州,回老家去了。

我说:我既然告诉你要去,就肯定去,我不跟你讲过,我主要是要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写作。

工友说:我租住的这整座楼,好多员工都离开了,没剩下几个。再过两天,都要走;只要你不怕冷清,环境要多安静有多安静。

我马上说:那你先别走,让我收拾一下,最近两天就赶过去呀。

晚上吃过饭,三妹在厨房刷碗,我便走了进去,立在她旁边。我说:再过两天我就去温州了。

三妹一下扭过头,脸一冷:你怎么像说梦话一样,人家过年都往家走,你怎么要往外走?你哪也不去,你只管在楼上写你的稿子,今年就在我家过年。

我摇摇头:三哥生为文学生,死为文学死,正是因为快过年了,打工的都返回来了,乡下乱糟糟的,杂事应酬也多了,我经过三思,赶紧躲啊!

三妹忽然哭了,泪流满面:是不是你在我家,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大过年的,你往外走,让我心里多不好受。

我朝三妹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多了,我离开没有别的意思,不跟你说了,我去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不像过去,我已经有了好几年的打工漂泊的经历了,到哪里我都可以适应了。

三妹还是打心里不情愿:不去真的不行?

我对三妹说:我的这部长篇,已经写出多半了,到了温州,我把自己沉下去,拿笔接着写,年前按计划写出来,我这是没办法,我只能走。

三妹对我还是十分理解的,她听我这么说只好做了退让:你为了写你的稿子,已经写了几十年了,把你头发都写白了,你想把你的出路写出来,我也盼你能写出来,那我就不强挽留你了,该走你就走吧。说到这里,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那你一个人往外走,和我三嫂说了没有?她不想留你在家过年?

我说:你嫂子不就是看我有写稿子这个能耐,才看得上我这个乡下人么,她想得开,我越是待在她身边她越心烦。

三妹说:城里媳妇跟乡下媳妇就是不一样,你娶到我三嫂这样的媳妇,算你命好,接下来你要是把稿子写好,你就在我们村里活得响当当的,让人高看一等。

我是二零一七年农历腊月十八晚上,顺利从老家赶到温州的。

工友跟我见了面,我们到一家酒馆,他主要跟我畅聊的是他厂里的事情,说的都是员工工资高低的事情,因为我也属于他的工友,至于我创作上的事情,他又不摸门,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让他问,也不想跟他说。

那晚,他陪我聊了大半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把他送走,我就回头开始动笔搞我的创作。

按照我的创作计划,我年前一定要把我这部长篇小说初稿争取拿出来。

尽管我每天都在如痴如醉,笔耕不停,每天都以七千字的进度向前推进。一直写到大年三十,却没能按我的心愿如期完成。还有最后几个章节,还没能赶出来。

我在温州还结识一位山东工友,过年放假留温未走,他已经知道我年前来温州。因为自己潜心创作,一直没跟他见面,他两次提出要来看我,我找各种借口搪塞,可明天到了大年初一,他已在电话里告诉我,无论如何,明天都要去他那里,跟他一块过年。

我想到大年初一,我要给亲戚、老师,还有朋友发信息,祝贺新年快乐,再加上山东工友的盛情邀请,我决定停笔一天,放松一下,好好过个年。

大年初一上午,我手里提了两瓶我那位山东工友爱喝的“老村长”,赶到他的出租屋,只见他饭桌上已经摆满了好多菜。

我刚赶到他那里,还没有坐下,三妹就给我打过来电话,问我新年怎么过。

我说:放心吧,我过年不孤单,我跟我朋友一块过,现在我人就在他家。

三妹便关心地问:你们吃的是啥饭菜?

我看着桌子上冒热气的火锅,跟她讲了都有什么饭菜。

三妹听我说话语调,心情还挺好,她心里就踏实了,接着就高兴地说:三哥,今天过年,我给你拜年,我们父母都不在了,你在外边可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写稿子,很用脑子,吃好喝好,把身体保护好,要开开心心的。

我说:我手头也不宽裕,出门都要花钱,来时,我也没有给两个外甥提前拿过压岁钱。

三妹赶紧说:提啥钱,你在写稿子,还在困难中,今年帮我家干了很多农活,你也没少受累,我打小大哥和你最疼我,上次我头晕看你急成什么样,你对我都是一片真心,你说我们兄妹能处得这么亲,可以用钱买来的吗?

我也告诉她注意身体,我说你在我们家,还有你自己家庭都非常重要,还说了要她把两个孩子好好培养出来的话,其实,我心里还有好多要向三妹说的话,我都留着没说,三妹待父母的好,待我的好,待我们家庭每个成员的好,我要用我的笔写出来。

我是从二零一八年初二又开始正式投入到我的创作中,还接着写那部长篇小说,我住着的这座楼房已经空落落,只剩下我一个人,这鸦雀无声的环境,正是我写稿子所要的。一直写到正月初九,我总算把我的这部《土地与庄稼》三十七万字的初稿全部完成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乘着心情高兴,特意给三妹打了一个电话,把我这部长篇赶写出来的事,第一时间告诉了她。然后我特别故弄玄虚问知道我为什么赶到快过年到温州么?

三妹迷惑不解:不是为了写那个啥书么?

我说:是啊,我就是为写书,我另外还要写一部中篇,我要把你写到小说里,我就是担心离你太近,不把距离跟你拉开,我想象力受局限,不能把你客观的、自由的立体再现,我才特意赶来温州的。

三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一个乡下干活的人,做的也都是平常事,我有个啥让你好写的;不过你要是真想写那就写吧,我人啥样你就写啥样。我特不喜欢你把我写得怎么好怎么好的,把我夸成一朵花,那就不是我了。

我说:我知道,我不会的,我知道该如何去写,我写出来一定是我的三妹。

我接下来,酝酿《三妹》这部中篇应该如何结构,我头脑中映现出三妹好多经历,好多的事情,我又想到了三妹的婚事,我一直觉得三妹对待她的个人问题有点草率,特别眼光偏低。

三妹谈下第一个对象,人不怎么样,到了第二个对象,仍然长相一般,又没有文化,不管说话做事情,都是一个慢性子,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农民。

三妹不是我,三妹是三妹,她选择对象的标准,角度,当然跟我的想法不相同啦。三妹可能自认为她也是乡下的农民,三妹本身就没啥文化,她自然就把她的眼光放的低,就说我现在这个三妹夫,我觉得与她不相配,三妹却觉得跟他合得来,有话说,她打心里喜欢他。反过来,三妹夫在跟三妹处对象时,他并不敢把三妹低看,从见面开始,三妹就占居主动,三妹夫就处在被动位置上,他不但把三妹看得重,而且还看得高,结婚后,就对三妹唯唯诺诺,三妹夫的话都从来不放在三妹话上面。他要是有些事情做的不是那样,让三妹不满,责怪起他是不轻饶的,哪怕他小声咕哝,赶在三妹恼气的时候,三妹都会骂他几句,三妹夫就耷拉着脑袋连屁都不敢放。

三妹夫是三妹看上的,别看他们从来没有胳膊挎胳膊,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肉麻的话,可三妹生活中对三妹夫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三妹把他的家庭位置摆得很正确的,她还是把三妹夫当作一家之主的,她只能是他的妻子。三妹每天早上就提前起床,给三妹夫把牙缸水接满,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再把牙刷在牙缸上放好。饭食上,三妹把炒好的菜都端桌子上,让三妹夫先吃,她却很少上桌,她习惯一个人在厨房里吃剩饭剩菜,到了晚上,三妹不断给三妹夫端洗脚水,而且连三妹夫洗过脚的脏水,她也端出去倒掉。

就在年前,我跟三妹谈到三妹夫,我又说到她找对象,眼光放得太低的话,三妹这才向我道说了她内心里的想法。

三妹是这样开始的话题:我的好多事,你是摸不清的,我在北京当保姆的时候,主家老爷子是一个热心肠,见我在他家干活干得没说的,就给我介绍了一个河北的男孩子,长得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可帅,还是一个当过兵的。家里条件,不用说比我们老家这边强得多,他和我见过面,他对我表示满意。老爷子还极力要我把老家订下的给退了。我没有听他的。其实我就是跟那男孩子见见面罢了,我又没有动过在外地结婚的念头。要说我因为自己没啥文化,跟人家家庭条件好的也不相配。也不完全是这样。我认识一个跟我在北京一样当保姆的四川女孩,文化还不如我,我还认识几个字,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可她在北京找了一个对象,日子过得还挺好。我不打外地找,主要是娘身体不太好,还有你一心一意地正写稿子,我要是嫁远了,就没有人照顾娘也不能替你干活,没办法帮你了。我打定主意,把对象还是在老家找个离娘家近的,也没啥文化的,人老实的,我找个条件一般的,他能听我的,结婚后,我就可以当家,要是找个条件好的,我就得什么都听他的,我要是进门当不了家,有好多事情就不是我说了算,我从订婚那天起,我就不是只为了自己打算,还要为了父母还有你着想,我打小就是一个顾家的闺女。

三妹跟我说完这些内情话,我的眼前一下出现一条河一条哗啦哗啦流淌的河流,河都在洼处,河又是柔软的,曲曲弯弯,又是一直向前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它一直生生不息地流淌着。

三妹就是我们家的这么一条女儿河,她为我们家里每一个人,做着她应有的连接和承载。

说到我打年少就一直追求的文学,父亲就在弥留之际,他还念念不忘我的小说:你十几岁,我就支持你写,有多少人说我,想写啥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根本不可能,让我不要由你,可我不听,我一直支持你,你可记着我为你花了多少血汗钱,我八十四岁还在卖菜,我不要你的钱,我花的是我用力气挣的钱。为了让你安安心心写你的小说,我和你娘,这辈子已经为你都把老命搭上了,你到底写啥样,我和你娘,这辈子都看不见啦,可你一定要写个眉目出来,让你三妹让你媳妇、女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他们都见上。我看你干啥都不大摸门,就你写小说,跟我开菜园一样,都从年少开始,练的都是童子功,我看你就是写小说行,你就是个拿笔杆写小说的材料,你不写小说,你还能干啥?路再长一直向前走,总有一个头,只要你不泄气,一直写,一直写,总有你熬出头那一天,你要不给我争下这口气。你真让外人耻笑你,你就坑害了你老子,让你爹死后也抬不起头,你自己人前也抬不起头!

仔细想一下,我在文学这条漫漫路途上,已经走了几十年,我身后还是留下点点脚印,我咋说如今也不是文坛上的一株小苗,咋说我也打一株小苗长成了今天的一棵树。我坚信,只要我一直这样坚持不懈地追求下去,总有一天,我将成为一棵屹立在云端的参天大树。

二零一八年春节过后的第十天,我接到了省文艺出版社给我打来的电话,我的长篇小说《乡村蜡笔画》已经获得正式出版。

新年新气象,在创作上我迎来了开门红,也是我取得的一个好成绩吧。

我今年完成初稿的这部《土地与庄稼》的长篇小说,是我创作上的第十六部长篇,我把我要写的这部中篇小说《三妹》写出来,应该是我完成的第三十五部中篇,我的后劲是很足的。

有那么一句话,机遇都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我已经迎来了春光明媚的季节,我站在温州路旁一株繁花朵朵的迎春树下,我一抬头,眼前走来了三妹,啊,我疾步向前迎过去,三妹却隐在了花丛中。我跟前出现了一条河流,一直蜿蜒奔流着向天空延伸,这不正是三妹给我铺设的一条天路,让我一往无前地向着我追求的目标走下去,天空那颗耀眼的星星,仍然高高地挂在天上,我用目光丈量一下我和星星的距离,仍然那么遥远,不怕,不怕。我身后有我的三妹,没啥可怕的。百折不挠的我,一直充满信心的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就这样永不回头的一直向上跋涉,每向上一步就与天上那颗星星接近了一步,总有一天,我会把那颗耀眼的星星摘下来,送到三妹面前。

我的耳畔又响起了三妹对我说的那句话:三哥,再难的事情,都是人干的,只要你不怕难,咬牙坚持,你一定可以把你的稿子写成的!

啊,看吧,我已经走向高远的天空,我又看到了天空中的那条河,那是天上的银河,那不是银河,那正是三妹给我铺设的一条从人间通向天空的河流。

这时,我又听到了三妹跟我说的那句话:只要你不怕难,咬牙坚持,你一定可以把你的稿子写成的!我有这样难得、可贵的三妹,我坚信世间事没有干不成的。

我停下脚步,不由得微笑了,我跟着抬头向上看了看,我鼓足勇气,积蓄力量,接着又一步一步向着天上的那颗星星,向着我前方追求的目标,坚定不移地走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