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选择很痛苦
铃子的父母只在宝庆家住了三天。临行前,他们去了一趟县城,给铃子买了很多她喜欢吃的糖果和衣服,还递给宝庆一笔钱。宝庆死活不肯要。俗话说女婿也是半个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说的没错的,虽然这个女婿的年纪比自己还大,但他毕竟是自己女儿的丈夫,是姑爷,是半个儿子。最重要的是,岳母看宝庆为人憨厚,真心真意对女儿好。出于私心的讲,想要自己的傻巴女儿在这里过得好,自然也要考虑她的男人也要过得好。钱是给女儿的,但她不会花,只能给女婿,给他钱就是给女儿钱,他活得好才能好好地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可宝庆不同意,他想的是自己一把年纪,不可以接受比自己还小的岳父岳母的钱。宝庆在川西时,他第一个接触的人是岳母,平时也最爱听岳母的话。开始时,因为岳母是女的,而且自己生命中最缺的就是女的。起先岳父岳母还没决定把女儿嫁给他时,宝庆就很喜欢看岳母,他觉得女人就应该长她这样子,说话柔柔的,眼睛柔柔的,走路也是柔柔的,她就是自己心目中要找的女人。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会把更加乖态而且年轻的女儿嫁给自己,此后,他才断掉对岳母的非分之想,对岳母从爱慕变成了尊重。他喜欢岳母笑的样子,她一笑起来能把自己融化掉。
这时,见岳母关闭了笑容把钱硬塞过来,宝庆怕岳母生气不再对他笑不再理他,只好羞羞地接了钱。他岳父见了这才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肩膀,一脸的意思,这个宝庆懂。岳父见他放好了钱,跟他说,我们去堂屋吃根烟,说个事。
于是,两人来到了堂屋,却都不说话。闷吃了几根烟,宝庆等着岳父要说什么,可又不好问。这时,岳父终于开口说话了。岳父说,宝庆,我们,我和你岳母,想跟你商量一个事,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听了先不要激动,不同意我们就放弃,如果同意,那就最好了。
啥子事?宝庆看了眼比自己小的岳父,很直接。
是咯样子的,我这两天,我和你岳母商量了一下,就是那个,想,就是想,你先不要激动,铃子爹说着说着,很紧张,吞吞吐吐,结结巴巴起来。
到底你老想要说莫子?宝庆感觉有点不耐烦,没好气地问。
来!再吃一根烟!铃子爹丢掉快燃完的烟屁股,又点上一根,并递给宝庆一包没拆的烟,他晓得宝庆身上没烟了。
是咯样子的,岳父新点了一支猛吸一口后,仿佛才长了胆。我和孩子娘商量了一下,就是想看看是否可以带庆生回……
不行!宝庆一听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毅然打断岳父的话。
话被宝庆打断,岳父的眉毛剧烈地颤了一下,眼睛随之剧烈地眨巴。岳父弹了一下烟灰,低头想了一会,才稍稍镇定下来,仿佛这些在意料之中的。岳父看着宝庆的眼睛强装笑颜,说,你先不要着急回答,可以先考虑一下嘛。你也晓得我跟你岳母,目前没有儿女在身边,很不热闹,我们老了,像有个小孩子在身边,去掉一些寂苦,带庆生过去主要是这个原因,也是替你带一阵子,并不要了你的孩子,你们想他时,我们可以再送回来。或者跟你哥嫂商量一下,我们也不是马上想要结果。
真不行的啊!宝庆想都没想回答依旧坚定,但这时语气缓和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拒绝这个叫岳父的事,而且毫不留情面,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乱很糟糕。
铃子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把头转向对面的大山,虽然是他早已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这句干巴巴近似冷酷的拒绝,他似乎还是难以接受。这时,铃子娘一步一停地走出门来,眼角含泪地看了眼宝庆,欲言又止。宝庆最见不得人哭,而且哭的人是他尊重的岳母,自己最爱的女人的亲娘。刚才还坚硬的心一下子融化掉,他低下头去,万难地说,你们也晓得咧,我这把年纪,年纪是比较大啰,说句不好听的,搞不好以后没得生了,就这么一个崽,要是两个,说莫子我都不会打半句不的。
岳母红着眼睛说,宝庆,我们……
宝庆闻声看了眼岳母,说,要不这样,我下去问下哥嫂,跟哥嫂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岳母一听,破涕一笑,点了点头。
宝庆来到大哥家,哥嫂正在紧张地准备晚餐。宝山一见他就说,庆生外公外婆明天要走了,我们怎么也要尽地主之谊,准备一顿比较好的饭菜,为他们饯个行,你来得正好,往灶里添点柴火。翠翠说,我们正忙,你等会去房里看看庆生醒来了没,给他端个尿,莫尿**了。宝庆边添柴火边想,儿子都一岁了,自己还从来没有给他端过尿,也没给他洗过一块尿布,像一个亲生父亲么。宝庆添完柴火转身去了侧房。推开门,只见熟睡的儿子正侧着身子打着小呼噜,睡得真香。宝庆只看了一眼,顿觉鼻子有点发酸。他一惊,难道自己内心深处已经应允岳父岳母带走他们?呸呸呸!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巴子,心里狠狠骂了自己几句。可是有一个支持带走儿子的声音在心底翻腾,另一个不支持带走的声音也很强烈,两个声音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剧烈地争吵:儿子的外公外婆是大学老师,没有儿子,虽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但三个女儿都已出嫁,没一个在身边。如果儿子给他们带,有他们**,当然是好,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强,强多了去了。只要儿子是正常的,不像他娘那样,将来准会读书出去成龙成凤,有出息。另一个声音反驳说,自己亲生的骨肉,被带走远去了,将来就算是有出息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会认自己么,认我这个糟糕老头么,还能为自己养老送终么。若不能,有儿子,不能养老送终,我生他做什么,这跟没生有什么区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哦,就这么一个呀!再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弱了很多了,真不敢担保以后还能不能让铃子再怀上,照这样断然是送不得的!……到这,宝庆几乎又有了不想送的坚定,转身去了大哥厨房。
人醒了么?嫂子翠翠问。
睡得个热粑粑一样,宝庆假笑着假装什么事没有。看着嫂子那副爱护儿子的神情,宝庆又开始自问一声,小崽庆生出生以来自己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么?几乎都是嫂子带,孩子倒像自己生下来的蛋,生下来后便被人拿走了一样,这跟岳父岳母带有什么不一样的区别?这么一想,宝庆有点木然。
宝山从宝庆一进屋就觉得他神情古古怪怪的,似乎有莫子事要说,可来了一阵了还是没主动说。宝山闷着头切肉,突然扫了宝庆一眼,闷心闷气地问,你有事要说吧?
宝庆嗯了一声。
那就说嘛,结结巴巴,犹犹豫豫的,什么事?
哥,嫂子!铃子的父母……
嗯?宝山停下切菜刀,问,她父母怎么了嘛?
他们……
你说你急不急人,有什么事干脆点说,一个大男人,说话吞吞吐吐!像个婆娘,像个莫子嘛!说!咋的啦?他哥生了气,用刀背敲钉板敲得哐哐响。
翠翠感觉到了不妙,也停下择菜看着宝庆。
他们想抱庆生回去,他们来养!宝庆声音高了八度,来了个干脆。
这哪行?这不是明抢吗?这算莫子事咧,是么?宝山!嫂子像点了炮仗一样。欺负我们贾家没能力养没人养么?你答应了?宝庆。
宝庆一听,惶恐不知所措,像犯了什么事忐忑不安地看着大哥大嫂,说,我……我没有答应。宝山啪的放下刀,搓了一下手往裤袋里摸烟袋。宝庆赶忙递了一根刚才拿的岳父的烟过去。他哥没有接,摸出自己的烟袋来到堂屋,站在家先前看着家先的历代祖先牌位卷起烟来。
讲话啊!老头子!翠翠很是着急地跟了出来,继续嚷道,你可不能稀里糊涂地答应,你问问家先上的祖宗们,问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你少说话!你个婆娘家晓得莫子事,懂得莫子道理?回去择你的菜。他哥宝庆有点恼怒。
告诉你,你们要是这么地就把人给丢出去啰,你们就不是男人!不是贾家的种!翠翠恶狠狠地说着进了厨房。
接下来,大家都不吱声,只听着屋外有几只蟋蟀很小声地叫。
……
宝山依旧站立家先前,拿着烟袋肃立着!卷了又抽,抽完又卷,一根接一根。
宝庆啊,你的主意是莫子嘛?说来听听!过了许久,大哥宝山盯着横七竖八的烟头问。
这是我亲生的崽,我是……不想他们……想要就要……他们想带走就带走,可是……
可是莫子?怕不会带,没带过,怕养不起是么?
老话说了,富有富养,穷有穷养!……
话是那样讲的,可是,你养过庆生吗?
我是没养过……崽自然都是嫂子在带着,这不是,我和铃子都不晓得带,嫂嫂带着,这样……毕竟他还是在我身边嘛,还可以看着慢慢长大……
那你决定了?不让他们带走,是么?
我……我不晓得怎么样才好嘛,心里没主呢,不是跟你商量嘛。
商量?你心里虽然在打鼓,但我晓得你基本的意见已经定下来了,你决定了还商量啥子啰?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决定了谁改得了?你过来找我商量,是庆生外公外婆的意思是么?
不是,我还没决定,我就是拿不了主意,哥,你就帮拿个。
你的意思我懂了,心里是不想他们带走的,却又是想他们带走的。想让他们带走,我想,那是因为庆生有一个好外公外婆,什么条件都比我们好,高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可不得了,有他们带着,将来不说成龙成凤,成才成料是肯定的。我们能给他莫子嘛,你大字不识一个,铃子又是那样的人,你们能把他带大带好?我和你嫂子虽养了三个崽女,但都是些没出息的人,靠一把泥一把汗养活自己。小山外出打工,也是苦力活,挣点钱不容易,人家还看不起。我们这里是穷得叮当响的山窝窝,将来他能不能讨到婆娘还不晓得。按我们这个鬼脑壳村的情况,如果没有变化,一直这样子,一直穷,将来庆生也就是这样一样的命,除非,他长大了,出了能人,让我们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否则庆生难保不跟我们一样啊。至于不想让他们带走我就不讲了,刚才你自己反复讲了,亲生骨肉!
哥的意思是让他们带走?……我相信,村里一定会变化,将来会有变化的,一定不是这样子的,我信!宝庆说着,也不知从哪来的底气。
宝山没有再应宝庆,开始在家先前来回走动,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终于拿了三支香点上,转身扑通跪倒在家先前,严肃而恭敬地说:贾家历代祖先,后辈贾宝庆生有一男孩名叫贾庆生,一家平安甚好,但是,为了孩子的前程,贾家后辈决定孩子贾庆生,由其外公赖公外婆胡氏代养,不改姓不改名,列入宝庆里贾氏家谱,将来不论贫穷富贵,生是贾家人,死是贾家鬼!为其父贾宝庆养老送终。后辈子嗣贾宝山恭敬禀告,望历代祖先成全。
你们这两个天杀的,真的要把孩子送给别人!翠翠听宝山这么一说,哭得呼天抢地,鬼哭狼嚎起来,冲进房里抱起还在熟睡的孩子,“哐”得关上了门,生怕马上被人抢了。
可是第二天,天才麻麻亮,铃子父母抱了孩子出了宝庆里。
庆生被抱走后,宝庆像丢了魂。那几日里,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老太婆似的,反复叨唠那句:崽崽,你在哪里呀?过得怎么样?还好吗?以后还回不回宝庆里?看你爹你娘……还有最心疼你的伯伯、伯娘?
你回来的时候,那时,这里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哦!
宝庆叨唠到这句的时候,眼睛一亮,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