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桂生的初心
那一年,就是桂生考上省重点宝庆三中后,宝山很是高兴,一定要送他去学校。等报到完后,桂生送宝山出了校门,宝山拉着桂生的手说,桂生,现在你已是重点学校的学生了,已经一只脚踏进大学,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有出息,在外面分个好单位好好工作,当个好干部,给我们贾家光宗耀祖。
桂生那时小,好好读书他是记住了,可当不当干部,这可不是自己想当就能当的。这句话后来在高中的时候,宝山又跟他说了几次,这时的桂生已经开始懂事,他读书不是为了当干部,而恰恰相反,他不想在外面工作,他想回村,想改变自己村里,让它脱离野蛮和贫穷变得富裕,到那时男人们都能讨到老婆,女人们都能嫁得出去。大家衣食无忧,脱掉贫困村的帽子,更远一点想,他觉得宝庆里要像华西村那样,成为文明的大乡村,让大家喜欢这里,来这里作业,个个都是文明人。其实,桂生想回村还有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那就是大哥小山生二胎的事,直接刺痛了他的心,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学成回归村的决心。
桂生记得,那是一个周末,自己爬山越岭终于回到家,一进家门,他便感觉家里气氛不对,伯伯宝山坐在院门前的老树下抽闷烟,见了他不像以前笑嘻嘻地过来接书包,而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回来了!饭还没有做,先进屋吧。桂生哦了一声进了堂屋,发现伯娘翠翠呆呆地坐在堂屋里,眼睛红红的湿湿的。桂生便问,出什么事了,伯娘?
翠翠说,家里的牛没了!
桂生一惊,说,怎么不见的,被人偷了?
听见桂生的声音,罗敏来到堂屋,却说,今天,桂生这么早回来了!牛不是丢的,是被人强行牵走的。
桂生问,怎么回事?嫂子。
罗敏说,嫂子怀二胎了,但是计划生育政策不让生。昨天来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到了家里看到什么就拿什么,看到什么就砸什么,简直是强盗!
桂生说,大哥不是队长么,岂容他们胡来?
翠翠接了话,不说他还好啦,哪有这样的人啊,就是他把人带进来自己家的。这个孽子!
桂生蒙了,这是怎么回事?
翠翠说,你嫂嫂怀上后,有人去乡镇府告了密。乡镇府晓得后,把你哥叫了过去,命令你哥让你嫂子赶快去打掉孩子并结扎,你嫂子不干,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于是,他们进家里来了,像土匪强盗一样抢东西,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拿了,还说,如果你嫂子识大体打掉孩子后他们就把东西还回来。最后他们走前看到了家里的水牛,也牵走了。
桂生问,小山哥没有阻拦么?那大庆村长呢?
翠翠说,别提你那个鬼脑壳哥了,别人在家抢东西的时候,他倒好,一声不吭的。还有那个大庆,平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一个老好人的样子,原来是个笑面虎、害人精。就是他带头带人进来的,也是他出坏主意把家里的牛牵走的,没有牛我们怎么耕田呢。他还说了,三天你嫂子不去乡医院打掉孩子,他就叫人来家里继续砸东西拆屋,你说,你说说,这个人是什么人,还是村里的书记、村长呢,一个一点都不为村里人着想的东西,当个屁书记啊,当谁的书记啊,一脑子坏思想。
听伯娘一说,桂生心情极其难过。他猛然记得在回来的路上,好几根电线柱上那些口号和标语:“通不通,三分钟,不通就动龙卷风!”原来“动龙卷风”是这么回事。
所以啊,桂生,伯伯希望你加把油,考个好大学,去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回到我们这样的鬼脑壳地方了,你要在外面做个好人,当个好官。不晓得什么时候伯伯宝山进到了堂屋,手里依旧捏着卷烟说。
桂生对这种野蛮的执法行为很是厌恶和痛恨,但是伯伯的话他也不爱听,却能理解,也不表态,在心里,他却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觉得村里所有不好,归根结底是这里的贫穷落后造成的。思想落后,所以才会促成打砸抢的野蛮执法行为,也是因为思想落后,才会有一定要生个男的才能传宗接代的思想。出现没有生下男孩就一直生,生到有了男孩才肯停下来的恶性循环中。可是他们没想过,像生出二毛那样气死娘老子的畜生,又有什么用?
所以,他要改变这些,那自己需要再加把油,去到更高的学府学好知识练好本领,然后把学到的东西带到宝庆里,带领大家摆脱贫穷和落后,让他们真正理解和支持计划生育,感受到生男生女都一个样,都一样好,都可以养老送终。
现在高考了,大伯那句话响起时,桂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考上并学成归来,大伯是否能接受,怎样才能接受?
芳子看着发呆的桂生说,估个分数吧,这个很重要!不要太准确,但相差不要太多,十分左右可以接受,这对填报考志愿很重要。桂生于是开始估分,估得有点保守,但是芳子并不知道他的做事风格,她按常理顺减了十分下去,这样的话按去年的北大分数线刚好上线。
芳子问,有没跟老师和同学交流,今年的题目是否比去年难度大?
桂生说,普遍反映今年的题目要难一些,但不知是不是大家没发挥好。
芳子一听明白了,大家都说难,那就是真的难。于是给北京的留校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探问一下今年学校的大概分数线。留校的同学说,刚考试完,还评估不出来,但按照往年的惯例,分数相差不是很大。为了保守起见,按桂生的预估分最好报考其他的学校。挂了电话,芳子问桂生,你预估的分数是保守的还是放开的?平时有估分吗?
桂生说,有,一般成绩出来又要多十到二十分。
芳子一听有了底,说报北大吧,第二志愿我们填差一点的学校,好一点的专业。
桂生想了想,答应按芳子的意见处理。
芳子陪桂生填好了志愿,然后回了深圳待了几天,再去到了美国。临走时,她跟桂生说,成绩出来后立刻告诉大姨,去哪里读书,到时大姨回来送你去。
桂生说,您那么远,我自己可以去的,我都这么大了。
芳子说,哈哈,我们桂生长成大男人了么。不需要大姨了哦。
二十天后,分数线下来了,桂生去学校查了分,他惊讶于这次自己估得不是很准,再看了下分数线,他发现他的分数高出北大四十多分。后来老师告诉他这是全省第二名全市第一的好成绩。他来到邮电局,却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芳子。
桂生在邮电局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最后觉得还是跟大姨报个喜。
出国的电话太贵,桂生想,说一声告诉她这个消息就挂掉。芳子听到消息后在那边高兴得直叫,说,我能看到你的电话号码,你挂掉,我打回来。
桂生很是怀疑这样子行不行。他满是怀疑地挂了电话,等了一会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大姨打来的。
芳子还在喜悦的兴头上,每一句话都渗透着喜悦。芳子说,上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姨安排一下就回来,到时带你去咱们伟大的首都好好转一转,玩一玩!对了,大姨请你吃好吃的北京烤鸭。
妹妹桂香好像在电话边,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桂生蛮厉害啊,一考就是北大,妈妈,让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反正现在也是暑假,我们一起去北京,好不好!
芳子说,不好!你先完成学业,到时回国后,想去哪就去哪,而且,你毕业了,桂生还在那边读书,我们再去也不迟。那边吵吵吵得欢,可桂生却贼贼地听着,发现妹妹桂香不再说话了,想必是很不高兴了,于是随便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桂生考上大学,而且考上北京大学,这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大家惊讶于他的成绩,这是宝庆里第一个靠正式考出来的大学生,而且是国家最高学府的大学生。大家说,这在以前就是状元郎,这是我们宝庆里的荣耀。
宝山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惊呆成木鱼,激动得很久说不出话来,当大家前来说一些恭喜的话后,才慢慢缓过劲来,然后来到家先前,点了香开始向祖先们奉告。说着说着,一脸老泪。
宝山最后说,宝庆,铃子,你们听到了吗?你们的崽桂生考上大学了,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了。如果你们还在世上,这该多好哇。说完,让桂生也前来跪拜。
贾光明听到消息,也拄着拐杖前来道贺。贾光明不仅是长者,而且还是自己的启蒙老师,桂生去到院外搀扶他进了屋来。坐下时,贾光明轻轻地拍了拍桂生说,好样的!你有种!真有种!了不起!然后又跟宝山说,我早说过桂生这小子是块读书的料吧!现在验证了吧!
宝山哈哈一笑咧开嘴,说,贾老师慧眼识珠!而且教那么好!桂生有出息,贾老师是头功一件!
光明说,我们家的那三个不算,桂生才是货真价实从我们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这是你们家的荣耀,也是我们村的荣耀,更是我们宝庆府的荣耀!
宝山笑哈哈地说,光明老师高看他了哦!
贾光明拉下脸假装不高兴,说,不是么,我们宝庆府有几个能考得上北大的?你以为呢。
两人正说的热闹,贾大庆进来了。想起他带头抄家的事,宝山的脸立马拉了下来,说,村长这是又要拿啥?
大庆一听尴尬地摇了摇说,老兄啊,以前我那是情非得已啊,上面的人压着,我不动能行么?宝山想反驳他,贾光明做了压了压的手势说,宝山啦,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晦气的事!好么?再说了,村长说的也在理,后来罗敏不是把孩子生下来了么,东西也退给你了嘛,何必记着这些陈年烂账,损害身子?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养着身子,将来好好享福,让桂生好好地孝敬你!
大庆附和说,就是!就是嘛!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嘛,我知错了还不行么?
宝山见大庆这么说,而且心中确实喜悦,起身说,不怪村长,不怪村长!村长请坐!不怪,不怪!不怪村长,哪能怪我们的村长!
大庆一听也不管他是否真不怪他了,一脸的乌云顿散,又像吃了蜂蜜,突然间盛开了花。声音大了起来,笑声更大。他说,以后桂生怕是要在外当干部了,北京大学的大学生,何等尊贵!
宝山假装谦虚,不晓得咧!随他吧,他爱哪样就哪样。
光明说,再怎么样,以后也得分个县长吧。现在虽然不兴老一套了,大庆村长也说了,北京大学的,莫子概念?最高首府,相当于以前的殿试,中了进士了,是要好好安排的。
……
三人说得既得意又兴奋,对桂生的未来进行的美妙的设想,可谁没想到,四年后,桂生毕业后坚持要回村,而他的回村不仅惊起社会一片哗然,更是气得宝山一命呜呼,命丧黄泉!而这成了压在桂生胸口的一块重重的伤疤,许多年一直隐隐作痛,不能痊愈,难以释怀。
桂生很明白,自己回村直接导致了伯伯的去世,如果不能带领大家,让宝庆里早日脱贫致富,怎么对得起伯伯这条命。更对不起自己一直坚守的那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