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日
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闭上眼,再睁开,看到屋顶的木梁。
“小姐,该起来了。”
这是阿信呀。
我在松居呀。
我回松居了呀。
我坐在床边,迷迷瞪瞪地。
“小姐,漱口水和洗脸水都打好了。”
我摆摆手,阿信便赶紧溜走了。知我者阿信也,她知道我起床,总得过个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清醒,若喊得急了,起床气会更严重。
不知过了多久,倒在**,摸到手表,凑近看了看,揉揉眼再看看。
天杀的阿信,才5点44分!
天杀的松居,起这么早干什么!
天杀的,我以后都得起这么早!
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新的一天:有些人得喝杯咖啡才能清醒,有些人打开电视看几段新闻,有些人咬着面包追公共汽车,诸如此类。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库皮,每天早上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泡杯低咖啡因的咖啡,披着睡袍,在灯下写journal,做宗教反思,和上帝交流。
我在城里生活的日子,似乎永远都那样开始又那样结束了,复制这个日子,粘贴到下一个日子的小格子里,复制下一个日子,粘贴到下下个日子的小格子里,即使往下拉一百个一千个格子,也绝不会出错,不像套色年画那样的小心翼翼,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就这样,在窄小的格子里,窄小的工作隔间里,日复一日,过着Excel表格一样的日子。
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滴着水的刘海,滴着水的脸,想:
什么已经改变了?
我一时冲动所允诺承担的,真的有能力承担吗?
我能够成为合格的松居主人吗?
我能够成为合格的衡鹿守吗?
我有何德何能守护这片山?
从一个飞石走到一个飞石,闻到露申繁复的香气,香气宛如重瓣牡丹,吐露嗅觉上的天香国色,像极了浓妆艳抹的女人;忍冬冷傲而寂静,处在深闺般的竹架上,香气像个烈女,自然甜中带一抹苦的清冽。金刚枫的枝干上挂着蜕化的皮,**处蘸上仲春的晨光,闪着诱人的光亮,那是漆器才有的光亮。其实,乔木也并不是一味的阳刚猛烈,也遵循阴阳之道。大自然无所作为,只需要时间而已,植物便能展现各自的性格。如金刚枫之属,柔中带着的那么一点刚劲,刚中带着的那么一点柔道,便要有这样的衬托,才显得出别致的妩媚,那一点妩媚若隐若现的,无意示诸于众,只默默地,在它的光里,绽放游离的魅力,唯有这样,才算到了媚的极致境界。**奔放,不留余地,实在讲,像调料冲出来的汤,食之无味;扎根大地,按照自己的生物钟适时发芽,又适时开花,这样的植物才有味道,像广东人爱喝的老火靓汤一样,须得耐着性子煲上几个小时,速成不了的。
从内庭走到外庭,我所审视的、观看的,并非我的所有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曾属于我的前任祖婆婆们。我并不能真正拥有任何物事,我也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翁。万物皆无常,无常则无常主,我只不过是这个地方的临时托管者、看护者,仅此而已吧。
推开日见堂沉重的木门,门轴满腔苍桑,“嗌——艾——”一声,如唱剧一般夸张地拖长了尾音,缓缓地支开了。抬脚跨进门槛,自然而然地,从右手边起,沿着绢色厅壁走,看第七代祖婆婆画的金碧山水“松柏在山冈”。
山水慢慢展开,从此走进奇石林立的世界,山峰超越,飞桥流瀑,亭阁掩映,行云蒸雾,碧山银水,金粉略施,士人雅趣,这么走着,这么看着,让人忍不住地想活在画中,活在这一个温暖的士林中。
这幅画皴法温和,间中大斧劈皴,一舒胸怀,想着此处必奇松突起,却一无所有,于李唐的雄浑苍劲中,揉进几分冲和娴雅。走出画来,独不见松柏。这是橡山独一无二的画卷,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画卷。我家祖婆婆活在橡山,只为山人知晓,名不见经传。史上固然有不少金碧山水名作,另有王希孟《千里江山》那样的青绿山水,大则大矣,可惜免不了千篇一律之感,我所钟爱的,只有我家祖婆婆作的这一幅,不是爱它的立意奇巧,而是爱它的立意奇高。这幅画乃是祖婆婆留下的无字家书。每次阅完画卷,便想:我在松居。只“我在松居”这四字,于主于客,都有无尽的寓意。我既在松居,又何必画蛇添足?当下便有无尽的满足感。
从东到西,数着朱漆楠木柱,轻轻滑过每一张圈椅的椅圈,正中山字式紫檀座屏上刻《兰亭集序》全文,第六代祖婆婆所书,座屏前有张马蹄足挖角牙条桌,桌上靠左摆放了一盆宋锦璇梅,叶如剑刃,养在钧窑矮身敞口盆里,盆面的翠云草绿意盎然。条桌前立了张列屏式束腰宝座,那是我的位子了。我就着宝座边坐下,感觉空****的,还能再坐得下半个我。东西首位黄花梨茶几上置红木底座,上安灵璧石,形如卧牛。顺着一溜儿座椅看去,一抬头,看到大门上方悬挂的匾额,匾额上书:“日见己新”。每次总好像猝不及防地见到这四个字,虽然明知道匾一直悬挂在那里,但总不免心气一振,仿佛列祖列宗就站在跟前,检查我每日的功课完成了没有,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环视大堂,飞罩剔透,大理石屏风如米家山水写意。想象一千四百年光阴里,人们在这里出出入入,历代衡鹿守们曾坐在我这个位子上,无数客人曾坐在这些圈椅上,在不同的时间但相同的空间里,呼吸过,交谈过,欢喜过,伤悲过,来来又去去,正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世殊事异,悲夫!”
这个世界与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是多么的不一样啊!我本该属于这里,但我却对它一无所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苍蝇和蚊子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嗡地绕来绕去,现在又飞出来了,还是那个令人憎恶的问题:
我可以胜任衡鹿守的工作吗?
我受教育、工作、生活的世界,与这里截然相反。穿着OL的服装,挎着单肩包,轻快地走过斑马线,逛街上网,活在外世间的日子,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恰好相反,那里有许多值得回首的快乐时光,值得铭记的人事。都市喧嚣永不止息,既可恨又可爱,像绚丽多彩的西洋油画,这里却还是原封不动的魏晋山水。一想到这辈子再也不能离开橡山,不得不永久地背弃都市和都市的一切,便感到一种被束缚的恐惧,并且想要挣脱这种束缚。
我坐在衡鹿守和松居少主的位子上,却奢望两全,奢望保留上天入地的自由。如果能像辉耀姬一样,披上天女羽衣忘却世间游历过的一切,那我还真愿意试试,或者喝一碗忘川水,将过往一股脑儿忘得干干净净,重获新生,那样的话,就不必再烦恼了。
听到吃吃的笑声,才发现松子婆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下了座,垂手低头,问:
“外婆,您昨晚睡得可安稳?”
外婆摆摆手,示意我坐下,又吃吃地笑道:
“安稳安稳,稳如泰山。”
“今朝寒气重,您穿暖和了吧?”
“暖和暖和,暖如三春。”
“松子婆婆,四言偈子,巧如二韦。”
“一苇渡江,二韦多余,不关己事。我这孙女,在此何事?”
韦孟和韦玄成开汉初四言之诗河,松子婆婆却说这些文人多余,不如达摩祖师洒脱,与梁武帝话不投机,就折根芦苇翩然渡江,在少室山面壁九年,另开一番天地,到末了又说二韦也好,祖师也罢,都不关己事,松子婆婆这是要我管好自家事,不要在这里头胡思乱想,纠缠不清,既然如此,我哪敢有别的什么事?
吃早餐去。
松居家法严峻,禅风冷峻,我回到松子婆婆身边,以后的日子少不了要受棒喝。跟在婆婆后头出堂,见她老人家走得轻轻松松,东看看西看看,仿佛在逛市集一样兴高采烈,我也跟着有些高兴起来了。
松子婆婆在西边的头位上坐了下来。
“松子婆婆……”
松子婆婆将念珠缠在手腕上,说道:
“老婆子尸位素餐多年,这下子名正言顺了。该你了,偷不得懒了。”
我一看,主位上早已摆定海棠花碗,这是守默轩主在我七岁成人礼上送的,秀大婶端着托盘,对我微微一笑,说道:
“记得小姐以前说过,这海棠碗有温度,像小鸡一样温暖呢,春意浓也罢,淡也罢,用来进食最好了。”
那年成人礼进行到一半,我刚听端木老先生讲完《系辞》,到凉音小间休息,守默轩主乐呵呵地进来,献宝似的神秘兮兮打开枣红布包裹,枣红布里还有一层窦红布,轩主活像个魔术师,眼睛滴溜溜地对我打转,大约知道我累了,想逗我开心呢,我也来了兴致,扮作一个好奇心最重最na?ve的观众,傻呵呵地看着,布揭开了,现出一个珍珠白亚光四方盒子,轩主把盒子捧在手上,对我眨眨眼说:
“你猜。”
轩主对他的陶老大一向优待有加,跋涉几个山头才能到松居,出门之前必定要把陶老大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这盒子,装品茗杯之类的就稍微大了些,若送一把茶壶再配只公道杯和茶杯又小了,多半是只碗吧。
“是茶具么?”
轩主带着一起来的孙女,和我不同年,但同日出生的,那年刚六岁,扎两个翘翘的马尾,刚说了个“错”字,立马打住口,涨红了脸。
守默轩主哈哈大笑,摸摸小孙女的头,说:
“落越,你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从今要记住了,难得糊涂。”
落越睁大杏子一样漂亮的眼睛,看看她阿公,又看看我,我指了指盒子,将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笑了一笑,她一对杏眼睁得更大更圆了,嘴唇张成一个“O”型,又使劲点了点头——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轩主把海棠花碗放在我手里,说:
“花中仙子,人中龙凤。”
我把碗捧在手中,转了几转,感受到匠人温暖的诚意,窑里的柴火依旧温热在几抹淡粉里,细细观看,内青釉闪着恬淡的绿,像春光中的海棠叶,碗沿随意流转,花瓣自然天成,像是树上无心间落下一朵海棠,绽放成了这只碗,碗如花一般美,花如碗一般美。
“真美呀!”
轩主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管多么恶劣的天气,都要健康地活着。”
“是!”
“美幸总是这么充满朝气啊!”
“是!”
落越想必和远泽一样也早已成家了吧,不知小孩多大了呢?
“小姐,我真怕你不回来了,真的!”
“阿信!”
“娘,我说的是实话嘛!小姐,你知不知道,有时我实在是太担心了,就跑去问我阿公。阿公每次都说,‘放心放心,时日一到,小姐自然会回来’。我只要听到这句话,就安心了。”
松居除了主副执事,园头掌勺也都是世代相传的,退位的一辈与松子婆婆年纪相仿,阿信的阿公就是松居的老执事,也就是秀大叔的父亲,比松子婆婆小一岁,背有些驼,但神气清朗,头发斑白,相貌虽变了,一丝不苟的心思还是一点都没变。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可喜,后浪可期。小姐在世间廿九载,想那花花世界,堕落了多少神仙。小姐不忘根本,不染尘俗,实乃我松居之福呀!”
“老执事,这些年累您受了阿信许多的骚扰,抱歉。坐吧,饭菜快凉了。”
我坐下来,众人皆看着我,松子婆婆合起掌,我跟着合掌,和众人一起念早斋的供养偈:
“当愿众生,所作皆办”。
我做得到吗?令橡人所作皆办?
银丝般的豆腐在香菜羹里耍太极,原来松子婆婆今天早上也下厨了。我舀了一勺羹,尝了一口,众人才跟着动筷。平日里将喜怒哀乐深藏不露的阿鹤,今天也常带着笑意,连身旁的松子婆婆,气场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心中五味杂陈,仿佛不是吃了一口豆腐,而是吃了一口大杂烩。
这世上由衷地为我的存在而欢喜雀跃的,有几许人?座中人多比我年长,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与我和外世间的许多人相比,都来得短暂。现在,他们却为了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坐在这么一个位子上,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我算得了什么呢?
在橡山之外的世界,认识许许多多人,匆忙地来了又走了,聚在一起喧嚣急切,又急切喧嚣地离开,关系如蜻蜓点水,心意也如蜻蜓点水。我不过是再再普通不过,再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罢了。哪一天我不在了,随时可以聘请新人替代我;在这里,我无可替代。从这样的感触中升起的,并不是自高自大的情绪,反而有种心酸的感觉。我在眼前这些朴素的松居人身上,感受到了无言的真情意。
今天,我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拜访端木老先生;第二,拜访岩峰老爹。
在橡村,一天的大事,不过如此。
为什么在外面,一天到晚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呢?即使处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事件,却还总有一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一天,一天,又一天,箭永远似有似无地搭在弦上。
有一天,我从公司的班车下来,失魂落魄走到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足足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脖子拧在一旁,许久动不了,狠了心把脖子拗正,又是一条女汉子,可以拳打脚踢,拼搏一整天。
今天,我不必上班,烦心事也暂且搁置在一旁,给自己放一日春假吧。
阿信将一块块香蕉核桃糙米糕,齐齐整整码在填漆寿春图菱花盒里,把我带来的西湖龙井放在盒子上,裹上一块浅绿色的亚麻布,打好结。
突然有种恍惚的感觉,大概因为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布包裹了吧。
时光仿佛剎那间倒流了几百年,带我穿越到古早时代的江湖,顺着崎岖的乡间小路,走上几十里路访亲走友。到了,推开柴门,吆喝一声,主人从屋里跑出来,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宾主促膝长谈,说些年来踪迹。当其时,皓月当空,清风梅影,座中有人吹笛,老爷子本已金盆洗手,见嘉宾列座,正好剑拔出鞘合笛舞一曲,曲罢弹剑,嗡嗡作响,仰天长啸,座中一众江湖豪侠,抚掌大笑,不醉不休。
回到橡山,仿佛入了江湖。
岩峰老爹、端木老先生和外婆以及去世的外公是莫逆之交,但往来并不频繁。岩峰老爹一向行踪不定;老先生和外婆近几年深居简出,除了相互走动,或上大橡庙,不去别处了。
老人家之间走访,也简单。故人至,主人放下一切,洗手冲茶,或去菜园子里溜达溜达,临走,摘些菜送朋友,又或新近得了什么新鲜好吃的、好用的,分享一点给老友,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大抵是这样的模式。
这片山除了几家大林场和村公会,其他地方不通电话,手机信号那就更不必提了。橡山故意与信息时代背道而驰,将来会怎么样呢?我常怀有这样的忧心。橡山人却如居世外桃源,乐不思蜀。说起来,我们也的确是在世外桃源。
先进的通讯工具,对于山人而言,乃是多余的物事。访友做客,看的都是兴致。拎几枚新摘的桃子,提一兜刚炒熟的栗子,不期而至。有时只在篱笆外说几句话,交换了礼物就回家,有时进去喝杯茶才走,如果聊得起劲,主人家留吃饭,便差家里的小孩跑腿,去张三家通报,说李四家留客,张三家的媳妇招呼孩子吃点家里珍藏的糕饼点心,叮嘱他速速回家,莫要跑去水边田里玩耍。橡村的小孩,故也乐意跑腿,充当最环保健康的电话线。
访友简单,生活方式也简单,反正橡人不是从地里回来,就是要到地里去。即使是各行各业的匠人,在农忙时节,也得下地帮忙。橡人的生活极可能被城里人目为烦闷无味吧,不过,山人对城里人的观感,也并不正面。
由于常年干农活,山人肤色偏黑,女人也不以皮肤白皙为美,相反,若是白白嫩嫩、水灵剔透的,除非是作坊的女传人需在室内作务,不然不容易找婆家,因为那家姑娘大概是好吃懒做的,这样的理由,定会令城里人瞠目结舌吧。想象高级卖场的美白精华产品在橡山无人问津,不仅会有这样的感慨:
“世界无奇不有啊!”
出了门,我扣上风衣,竖起领子,将围巾圈得高一些,包住下巴。阿信穿着件下摆绘了浅色桃花的燕居服,没戴披肩和围巾,精精神神的,一点都不觉得冷。
今天我决定做一个游客,把这里当作漫长旅途中无意撞进的一个小山村,带着旅行者的好奇和轻松,走马观看新世界,暂时忘却何去何从的问题。饶有趣味地欣赏老木屋,和行人打招呼,仿佛这是旅途的一部分,下一站不知去往哪里,我将再次离开,就这样带着假想出来的新鲜和忐忑,越走越惬意。人心是多么善变啊!可以令一个人死心塌地守住一个地方是多么困难啊!至少对于我而言,是如此的。
这明明是有进无出的绝情谷,我却要一头扎进来,进来了又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自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关于自由,关于独立,关于西方教育的那一整套女权平等民主,都是我所深心认可的,在我心里的战场上,已和古旧闭塞的传统短兵相接无数次了,向左向右,摇摆不定,而其实根本没有摇摆的条件。
山春三月,人间四月,新绿点染山间,花香细腻,潜润入风,云层轻杳,大鹿山的主峰妙高山和小鹿山的主峰龙野若隐若现。
橡山的森林沉淀了千千万万年,林子透明清亮,有如净琉璃。每次入山,人仿佛变成一张孟宗竹做出来的薄纸,阳光透过纸样的身体,从纸里每个极微细的缝隙和小孔穿梭,人和森林交换彼此的气息,闭上眼睛,星星点点的光漏下,落在脸上,孩子们在树下转圈,光如蝴蝶轻盈舞动,世界在旋转中停息了争执,剩下的,只有奢华的光,炫目的光,天旋地转的快乐。
妙高山上居住的仙人是山里小孩的热门话题。神仙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这些重要而有趣的问题,很值得发问。我小时候听阿信他们讨论过。有一次说着说着,因对天上神仙衣物的颜色意见不合,大家吵红了脖子,有说既然是仙人的衣服,颜色自然应该是凡世没有的颜色,有说既然是颜色,自然应该是凡世才有的颜色,书画里神仙穿的衣服,每个颜色都叫得出名号。
我坐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干脆说:
“也许仙人都不穿衣服呢。”
此话一出,一片死寂。宗光几个男孩子面面相觑,一个个低下头去,阿鹤她们涨红了脸,只有小一辈的阿江当了真,他向来对神仙鬼怪的事最最上心,那时他才五岁吧,听风是风听雨是雨的,不像后来那般淘气。
“姑姑,你莫不是见过?你是衡鹿守,自然见得到的!仙人当真不穿衣服吗?那他们穿什么?”
我这做姑姑的说了句轻薄话,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又收不回来,只好继续故作玄虚,说:
“敬鬼神而远之,我们在人道,问这许多做什么?”
事后我问松子婆婆,松子婆婆答:
“佛经上有记载,‘第一天衣名头居罗,彼衣轻疏,胜上珠宝以为脚钏,钏有妙声。彼诸天女,端正可喜犹如初月,面如莲花,其香犹如阿娑婆花’,绝色天香,容貌远胜我们这个五浊恶世中人,天衣无缝,妙华璎珞,衣物也远胜我们这个五浊恶世中的衣物。怎么,你想当天人,也做个神仙?”
“不知道。可我不会为了衣服去当天人。”
外婆笑道:
“该当如此!人要有志气。”
“外婆,可人人都说神仙好,是不是真的呢?”
“天人受天福尽,有五衰相现,到那时节,衣服脏污,身出体臭,坐立不安,还有什么可看可爱的?”
“有没有法子永远不死呢?不死,就可以永远在天上享福了。”
“世出世间,哪有常开不败的花?三界无安,有生就有灭。”
“小姐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阿江可好?”
“江少爷?小姐也知道的,他幼时就是个小顽童,现在年纪大了,成老顽童啰!把宗光都快带坏了。哪天他来,小姐可当真要治治他,没点正经的!”
“我听闻山里最近假正经的不少,那个才真要治治,免得病入膏肓。阿江是真不正经,人畜无害。”
“小姐,你刚回来,先不操这个心好不好?当心你的身子骨!啊呀,真想念龙野的温泉呢。哪天我们全家去泡温泉,就当是休沐去踏春好不好?好不好嘛,小姐?”
“当然好呀。松子婆婆不给你们放假是不是?”
“是的呀,我们多可怜呀!”
“嗯,真可怜,不过你们都不如我可怜。”
“是的呀,小姐更可怜。我们说点高兴的,小姐,记得你七岁那年开书礼前夕,同我和阿鹤在齐光泡澡不?”
我怎么能不记得?等阿鹤和阿信从泉那头玩耍回来,我已经快被泡晕了,说来是件丑事,不过现在回头看,却成了趣事。
林中泡温泉,哪怕泡得晕乎乎的,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龙野共有五眼泉,从箫林往东一直走,需得一个时辰的光景才能到达第一眼泉。泉与泉并没有多大区别,乡人自行划分而已。海拔最低的一眼叫作“寿宫”,为山中七十以上长者专用。山人长寿,唯有年过七十的,方算得上是长者。寿宫略往上走不远,有一眼泉叫“齐光”,在诸泉中最小,我和阿胜儿时泡过的。七岁以下的孩童须得大人陪同,不然人再多,不管蘑菇多久,看泉的鉴竹常藤也不肯放行。齐光再上去称“沐芳”,山中男孩过了七岁生日,直到六十九岁,用的都是这一眼泉水;过了七岁生日的女孩,一直到老,只要能爬得上山的,泡的那眼泉名为“同心言”,泉水温宜,且有淡淡的兰花香味,泡上半支香功夫,肌肤滑腻,身染兰香,所以取了《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一句。为泉眼取“同心言”这个名字的,乃我第二代祖婆婆,《山志》里说她“一剑直去来,有豪侠气概。”她知女人聚在一起,难免八卦,起攀比心,是非也多,她本人是个二话不说的女汉子,给泉起这个名字,乃为了警世。祖婆婆剑法超群,她用的那把宝剑叫作“宝峰月”,现今藏在松居的觉山秋。觉山秋好比松居的灵物袋,比大橡庙的地宫蝉之悦更为隐秘,秘不示于松居传人之外。我十八岁成人礼时由松子婆婆领着下去,见到宝峰月剑,还未拔剑出鞘,便感知到缭绕剑鞘上珍异清奇的凤凰息,与我见识过的刀剑息完全不同,不管是流落异国他乡博物馆,比如伦敦利兹皇家博物馆的明永乐剑,还是万仞照胆,墨阳太阿,诸如此等神隐于现世的上古名剑,都不尽相同。凤凰息缭绕我的指尖,许久方袅袅散去,那时我便知这位祖婆婆也是个奇女子。从此我便知铸剑师固然当有欧冶子、干将那般天大的本事,但即便由千古难闻的名师打铸,倘若持剑之人非正主,再好的剑也白白浪费了。人与物息息相通,便是这一真息,鼓**滋养天地万物。宝峰月长眠于觉山秋,或许终有一日,我的后人之中,能出一个驾驭得了它的新主人——总要能这样才好,要不然,宝峰月也太过寂寥了。
去同心言只有一个入口,入口在阿藤哥守山屋子的背后。山中规定,女子须得至少三人结伴同行,出入皆须衣冠齐整,方可进山下山,若衣着随便,即使不被阿藤哥打落了去扫兴而归,在山中落个不端庄的名声,找婆家便难了。然而规矩再多,男女终究只是饮食男女,想想看,绿柳拂面,红杏撩人,春意正浓之时,每夜里听山猫家猫闹春的叫声,到了一定年纪开了窍的,没有意中人的,有了意中人的,哪一个不心痒难搔呢?“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丽水之地,怎能没有美人呢?从唐之前至唐而至今时今日,食色性也,天打雷劈都改不了的。所以呀,山中未出阁的女子,未娶妻的男子,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泡泉不在泉也。我出去之后听外面的人用“泡妞”一词,对造词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依我说,这词用在哪里都浪费了,应该用在同心言。这哪里只是寻常地踏春赏枫,姑娘们一路走得多婀娜多姿呀,多顾盼留情呀。浸泡温泉时,怎能不想着心爱之人也正在泉水之中呢?春意缱绻,情思缠绵,欲罢不能。浸了温泉,肌理香腻,虽男女不能同行,走在一旁的男子,嗅到风中若有若无的兰芝香,看女人垂下的一绺头发还有些润湿,极欲亲近一番,却不得亲近,荷尔蒙在暧昧中奔窜,比恣情放纵一场,又别有一番风情。
第五眼泉为“伦泉”。山人脸皮薄,平日连“伦泉”这个名称都羞于提起。说起伦泉,只说“那里”,姑娘家更绝口提不得,唯有闺中密谈才能有所涉及。但若碰到鹤亭老爹醒老爹一等不将礼数纲常放在眼里的,这般忸怩,反倒会被他们讥嘲一番道:“男女居室,人伦之常,做什么姿态!”
伦泉和同心言的入口一样,不过听说在不同的岔路上,且伦泉在密林极深处,不熟悉路径的,难免当面错过。伦泉不似其他泉眼,唯有夫妻才能用。夫妇俩携手入山,若前面已有别的夫妇进了去,便得耐心排队等那一对出来。所以想泡伦泉,得预备着耗上一天的工夫,万一去得迟了,那就得择日再来。山人凡事讲因缘,于时间上也不如世间人着急,就算等上一天,也滋滋自乐,并不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实在讲,夫妻俩同泡温泉,这样的事也不好广而告之,故而只能默默地去,默默地等,大概等待也可酿造情趣吧。用伦泉讲先来后到,但若结婚两年以上要不到孩子的,则可优先使用。说白了,伦泉就是《西游记》里女儿国的子母河,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家那是条河,我们这是口温泉,异曲同工。
龙野因有这几眼泉,显得很接地气。妙高山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虽有诸多猜测和幻想,但苦于无法踏足一一证实。就算是衡鹿守,也不能随便想逛就去逛一逛。妙高山乃是仙境,凡夫俗子若擅闯仙境,必定有去无回,若决意闯山,哪怕只是触碰封存入山参道的麒麟石,都会触怒神明,连累族人,也让村庄跟着遭殃。什么一人犯错株连九族,在橡山人看来,那简直弱爆了!我家山里是一人犯错,株连全山!
我对于所谓的触怒神明一说,借鲁迅先生的话讲,腹诽的不少。若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可怕,那么,山中住着的尽是凶神恶煞,祭拜他们岂不成了助纣为虐?神明如果有人格,像世间的人一样有喜怒哀乐,那么,至多也是因为他们身为神明而能力大些,而我身为人能力小一些,我是弱势群体,不得不对强势群体顶礼膜拜,如此一来,则膜拜强势的神明,与世俗之人攀附高位名门,有何不同?不能触摸强势群体领土边界的一草一木,连所谓的看家石狮子都不能碰上一碰,那神明不就降格成齐景公之流了吗?只不过齐景公为了个百姓撞上他的槐树就要砍人家脑袋,而山人把槐树偷换成石头而已。将神明降格为看守自己地盘在自己地界用气味做符号的说法,我无法接受。相反,如果神明不具备人格,自然不沾染人的喜怒哀乐,对于凡人进不进山,在他们而言,本是无关痛痒之事。后来我私自得出这样一个的结论:村人揣摩不透神明的心思,才杜撰出这个规矩,而众人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之规避心里,把这个自相矛盾的规则粉饰成牢不可破的真理。
松子婆婆说:不同类的众生,该当在各自的道里,勿要相扰。
这个说法,我倒能接受,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哈利波特》里的魔法世界和麻瓜世界并行不悖,井水不犯河水,道理一样。幸亏我不是一个纯麻瓜,身为衡鹿守,我还是有机会到另一个世界看一看,见识一番的,至于什么时候能成行,那就要看天机了。
仙女河宽,水势湍急,河中常摆布些大小石头,石头全是暴雨的时候从山上冲下来的。近岸有些大石头纹理分明,干净平滑,乃是天然的洗衣平台,广受家庭主妇追捧争夺。离水面高的石头,坐上去乘凉,或者泡脚,不失为夏天的一个好去处,然而橡人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夏天不远了。到时去找老先生,半途来这里歇歇脚,坐在石头上,吹吹风,泡泡脚,好像也不错。”
“小时候我和阿鹤姐宗光他们,有时背着大人,偷偷来这里跳石头玩。宗治最笨了!明明都选了最容易落脚的石头给他,他还老是跳到水里去,每次都得等他的衣服晾干了才能回去。后来我们就不带他来了,结果那叛徒跑去和我爹告密,害得我们几个被罚到祖堂跪香,当着祖宗的面保证再也不来跳石头了。那时真是恨死宗治了!不过后来长大了,觉得幸亏有宗治去告密,不然还指不定出什么事故呢。”
阿信说完,笑了笑,抬头见到妙高山了,把包裹放到路边的石头上,我们两低头合掌,向大橡神致意。
我默祷:
“神明在上,你的衡鹿守遵守约定回山了。请您保佑松居阖家平安健康。”
我怎么抢了我妈的台词?她每次带我们姐弟两个去大橡庙祈福,说的左左右右不过就是这样的话。
啊呀,我这廉颇老矣。
“好香!百合吗?”
“是十大功劳,就这株,香味确实很近百合呢。”
“沁人心脾啊。”
一枝枝黄色的穗状小花像酒家旗子在风中摇曳,点洒醉人的百合香水,把清冷的春天装点成了酒家女,妩媚而迷人。
灌木突然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阿信一把扯住我往后跳,这时从花丛里钻出来一个人。
“碧岫,吓死人了,你在那里干什么呀!你把小姐都吓了一跳!”
我倒是被阿信吓了一跳是真的。
叫碧岫的女孩放下剪子和两条十大功劳的枝条,拍了拍衣服,道了个万福,冲我俏皮地笑,露出两个酒窝。
“老姑,您真的回来了!昨夜我刚睡下,听到东柱哥来报,说老姑回山了!我爹只穿了一只鞋子就从西厢房跑出来了。东柱说阿祥叔送瓜过去,亲眼见了您,看着您吃瓜吃得香呢。啊呀!衡鹿守回山,这下子天下太平了!啊呀呀,对不住了!老姑,方才碧岫不是有意冲撞的。”
“不打紧。”
“老姑,请屋里坐坐喝茶吧!”
“碧岫,小姐这会儿正要去见端木老先生呢。”
碧岫打量了我一眼——这可不是小女孩的眼神,惟有女人才能这么犀利地打量另一个女人,在初次见面的万分之一秒中,有意或无意地,以超CT的速度全方位扫描对方,并同时得出评估结果。不得不说,对穿着打扮的狂热,有史以来即深不可测地植入了全球女性的DNA中,无论品位高下,一切女人对服装皆有独特的嗅觉,对于美皆有无止境追求的冲动。女人对于衣着的冲动,不亚于男人对性的冲动。另外,女性直至今时今日还能毫无保留地投身瞬息万变的潮流之中,证明女人对这个被男人所统治的世界,还未彻底地放弃希望,她们带着天生的韧性和乐观,相信衣柜永远都有提升和扩充的空间,而明天也会更加美好。
碧岫咧嘴笑了,眼神发亮。
“老姑,您这身打扮真好看!”
她走近了一步,停住了,双手在裤子上蹭呀蹭的,阿信捏住她的耳朵,说:
“败家女,整天衣裳,衣裳,衣裳!”
碧岫不以为意,呵呵笑道:
“好了好了阿信姐,不谈衣裳了。老姑,我能不能耽搁阿信姐一会,就一会会。这两个枝条,我琢磨着得扦插,去年我也弄过,放瓶子里头重脚轻,瓶子老是倒,真烦人!要是阿信姐,肯定知道咋整法。”
“我怎么知道。”
“哎呦,你未来公公是什么人呀!松居的园头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呀,单单那些花毛茛,开得跟天上的彩虹一样好看呢,颜色比彩虹还多呢!我说,这天底下就没有阿信姐不知道的事,求求你,告诉我呗……老姑……”
“好了好了,我不小心说溜嘴了。对对对,不是未来公公,不是,好了吧?老姑,饶命呀!”
“阿信,你跟她说说,我也想听听。”
阿信双手叉在腰间,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白了碧岫两眼,说:
“我可是说给小姐听的!你这样,把上面的叶子轻轻卷起来,用橡皮筋圈一圈,就不倒了。”
端木居渐渐近了,它依然安详地生长在那里。
阿信突然双手一拍,喊道:
“啊呀,小姐,我把手信落在碧岫的园子里头了!”
“不打紧,回去拿上便是。已然近了,我怎么的都走得到。”
阿信还是不放心,绞着手,远远地望一眼端木居,又回头看一眼来时路。
“我在世间走过多少路了,还怕这点路?去吧。”
屋子前头的石板路两旁长着各种蕨类和木本植物,似乎修剪过又似乎纯乎天然地生长着,走在石板路上,不能像在松居那样伸胳膊伸腿地大摇大摆,而是不得不把身子收起来,叠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以免碰到两旁的植物。路越走越窄,尽头有一扇细木枝做成的小门,我伸手想推开门,发现门上竟挂着一个“匠”牌子,端详了好一会儿,琢磨不透其中机关。
牌子是难得,却怎么挂在老先生家门口呢?
从没听说长老会给精通易经卜卦的人放牌子的,再说了,老先生资历在长老会之上,也轮不到他们给老先生牌子。可我从未见过这个牌子挂错人家的,这样的东西本就稀罕,谁家有国手级别的匠人,乃是众所周知之事,连村里会说话算数的小孩都能如数家珍。
“匠”牌子,是这片山的村人给予手工业师傅至高赞誉的标志。我第一次听到,误听成“酱排骨”,以为山人吃素吃腻了,想开荤了呢。
铜牌泛着磨砂的黯淡金色,右侧写着“匠心”二字,那“匠”的折笔刻得极好,浑然天成,估摸着这牌子也是得“匠牌子”的匠人做的。更奇怪的是,这牌子左下竟有两个红色印戳,左上为“竹”字,左下为“木”字。这种“匠心”牌子来之不易,需得从业二十年以上的人方有资格参选,每六年一评,由山中十一个村手工业行会的上层组织长老会共同主持,标准多多,既看手艺也考德行,若无出类拔萃的人选,长老会宁可将牌子束之高阁,据说连续两三届连一个牌子都不发的情况也有的。
得一个酱排骨也罢了,还一口气得了两个!难道老先生一直深藏不露,竟会竹艺和木工么?只是为什么等到现在,长老会才跑来给老先生发牌子呢?
这断然不是老先生的风格。
喊了几声,无人应门,只好自己推门,进了院子。
东厢房传来锯木头的声音,我有些诧异,跑了几步,改变主意,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正打算喊老先生,给他一个惊喜,不料坐在木地板上的,竟是个陌生人。
木匠刨木的动作,简单、明确、果断,没有丝毫多余的小动作,像黑白幻灯片一样,有些罗马假日的风情,简洁而明快,而我是唯一的观者,屏气凝息,生怕打破黑白影片的默契。
难怪山中人常说:“木匠是最懂得分寸的人。”这个匠人,虽只在推刨子,但推一刨子,心中便对自己的预见更确信一分,知道手中这根木头,该有几分宽几分厚几分长,知道木头是用在哪里的,知道其他部分该拼成什么样子,故而可以这样心无旁骛,只刨一根木。比如丹青妙手,知道这一笔应当落在哪里,而在开始第一笔之前,已然胸有成竹;又如善书法之人,凝神于笔端,力透笔锋,游走从容,一笔一捺该落在何处,早已了了知晓。
我小时候问外公,匠人长老会的规矩那么多,长老们年纪那么大了,怎能记得许多。
外公问我:
“美幸以为,将规矩倒背如流,便能知人善任么?”
“不然立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呢?”
“规矩当然要知道。不过,看一个匠人有多少斤两,只看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分明了。人心是藏不住的。美幸要记住,匠人如此,人也如此。”
“君子慎独,便是这个意思,是吧?”
“哦,美幸已有子夏的见地了。说来听听,外公愿闻其详。”
我得了这顿夸,顿时高兴得不得了,一口气就答出来了:
“子夏向夫子请教何谓审美,夫子答得巧妙,说了‘绘事后素’四个字,要子夏不忘素为诸色所缘,子夏举一反三,说,那么,以此类推,礼而次,仁为主了。夫子大喜。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古人要说‘君子慎独’,一个人多率性啊,有何可慎?人心藏不住,所以独处时不可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而肆意妄为,反而应当比处在众人之中,要多加一分警觉惕励之心。老实说,当个君子也挺累的,不过小人也不好当。”
外公哈哈大笑,说:
“孺子可教也!”
各种木材和竹材齐齐整整地依墙叠砌,竹、木香碰触牵连,和着木匠刨子的节奏跃动,幻化出音符,在刨子声中盘旋,和出一个绚丽的三重奏。工具架摆满形形色色的刀具,工具架中间挂了一个字轴:“素问直心”。字体齐整大方,清劲中带几分圆润之气,约莫透出与老先生几分相似的脾气,但不是老先生的字。竹木香气繁复,而字轴简洁,让我想起织布机上的格子呢布,紫色撞黄色,色调迥异,却不会令人感到突兀,在这里,如此碰撞,恰到好处。
我走过外橡山无数的地方,遇见过无数的匠人,然而,能令作坊涵养出这样强大而温暖的象息场,那样的匠人我平生只遇见过两位,眼前的是其一,另外一位,则是一位印第安老酋长,他做的木器,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物啊!
说来老酋长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二十四岁那年深冬入美加交界的一处雪林,第三天遇到大风雪,蒙老酋长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老酋长自打过了百岁生日,便不再计算年龄,维系他部落最后一丝血脉的,就是他本人,而最后一名称呼他为“拯救者”的族人,早在我和酋长相遇前十年便去世了。
不知我的恩人是否安好?
巧合的是,老酋长和这位匠人都善治木,看来有象息的人,木缘也深。
我幼时随松子婆婆读天地万物之息,象息是七七四十九大息中最上乘的三息之一,尊贵如七层浮屠最顶上的宝珠。松子婆婆曾指《摩诃止观》给我看:“象有大力,表法身荷负,无漏无染,称之为白。”进止安徐如象王,象有大力,安步游行勇猛无怯,行履安详,任重道远,故而生而有象息的人,笃行谨言,顶天立地,为人中大丈夫、巾帼英雄;象有微妙的灵性,善于照拂同伴,拥有象息之人,在一个地方居住久了,也能令这处地方染有象息,成为一个安稳坚固的象息场,令同住在象息场的其他人身心安稳。
此人有白象息,自然有大魄力,辛勤不倦,愿行殷深,将来谁能做这位匠人的妻子,就有福了。
我觉得脚上有些乏了,想侧身倚着门框站着,不小心弄出动静来,木匠抬起头,见到我,显得极为惊讶,手中的刨子重重地吃进木块里去了。
糟了,毁了他的木头,可惜!
木匠看了一眼木头,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朝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喉咙,没有说话,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木屑,又清了清喉咙,颧骨处有些发红。
糟了!他生气了!
“姑娘……”
他出声喊了我一句,如同有块石子落到水塘里,把刚才那层黑白片的幻觉玻璃给打碎了。
木匠大概三十多四十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相貌端正,眼神清亮。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右手边的木架,将几块有些松动的木块,抽出来重新码好。
“什么?”
“对不起,方才我不是有意的。弄坏了你的木头,抱歉!”
“哦……那个,不打紧……”
“我方才喊门,没有人应,擅自进屋,失礼了!我是阿树,松居佑树,来拜访老先生的。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匠人盯着旁边桌子上的月历出了好一会神,仿佛已跃上跟斗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世上最快的变化,不是时代的变化,不是众所周知的川剧变脸,而是情绪的变化,没想到这个匠人到了中年,心绪还和小男孩一样起伏不定。
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除了这个房间的摆设改变了之外,这里的的确确是端木居。我已自报家门,这个面目漆黑的匠人怎地不按规矩接话?这在山中可算有失礼数了。山里的人只有在陌生的地头做错了事,怕辱没了门风,才隐瞒不报的,否则便是仇家,或极意轻辱对方,才故意隐匿不说。
不就一块木头吗?难不成是紫檀黄花梨?就算是吧,那也用不着这么怒形于色。
小气鬼!
“阿树来了,快进来吧。”
一旁的茶室里传来端木老先生的声音,我一听,松了口气。老先生总是这么出人意料。他不问:“谁来了?”想必早料到是我。
老先生从屋里出来,站在檐廊下,双手搭在拐杖上,对着我微笑。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先生,都是最幸福的事。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不管哪个季节,能见到老先生,日日是好日。
“阿树来了。”
“是,老先生您好啊!”
我跑上前去,紧紧挽着老先生的手臂,脸贴着粗糙的绸布,依偎着他,心中漫过一股暖流。
真幸福啊!
能这样见到老先生,真幸福啊!
老先生摸摸我的头,说:
“阿树长高了。长成这么标致的大姑娘了!好!你来,老先生最开心!”
“哪里,老先生,我早就长不高了。”
我抬起头,冲他扮鬼脸,在老先生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在松子婆婆面前,我可得循规蹈矩。
“阿树还是阿树,好!好!”
“老先生,真的很挂念您!”
“我也很挂念你啊,阿树。”
依偎着老先生,脸上轻轻蹭着衣袖纤细而实在的纹路,闻到淡淡的墨香,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想:
这是我可以任意依靠的人。
“持志,来,见一见松子婆婆的孙女阿树。我的孙儿持志,阿树回来后可听说了?”
老先生终身未婚,这位孙儿乃是他哥哥家的。我本想给那大叔脸色看,见老先生兴致正高,只好作罢。
“还没。今天第一次见面,多有冲撞,尚望见谅。”
那个持志大叔朝我的方向草草点了一下头,并不看我。
“阿志原先住克怀的。看,那边那个山头,那是端木家第一个林场。这些年本由草堂柳泓打理,他倒老实,只不过做了七十多个年头,毕竟气血心力跟不上了。初祖他老人家手里传下来的,不比别的林场,不能断送在我这一代。端木松居一向人丁稀少,数代单传,你这样,阿志也这样,你们倒算是同病相怜了。如今少不得要阿志两头跑,老先生我年纪也大啦,他一并照顾着。来,进屋喝茶去。”
所以这个就是和我一样有正名的人了——端木持志冰大叔。他的正名是什么?
堂堂端木居少主,怎么的,怎么说呢,好像有点腼腆,有点莫名其妙的冷漠,有点说不上来的矛盾,我看着他,他看着庭园。
我得罪过这个人吗?
不可能。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慢着,我十八岁成人礼……对呀,听说他也在场。当年我从神木林里出来,见到场中一片片乌压压的面具,未及细看别的,便晕倒了。难道我晕倒之前神志不清,对他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山里明文规定未婚男子不得与成人礼行者私下交谈,我和冰大叔应该不会有任何交集。我只隐约记得阿鹤阿信身旁有几个戴面具的未婚男子,那也应该是宗光他们几个。
什么鬼象息?罢了,人非完人,衡鹿守我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
将鞋子脱在门廊石阶下,进了屋子。茶室的摆设,仍旧极其简朴,墙上挂着一个新字轴,字依然还是那八个字,只是笔锋更显苍劲老辣。
“常见己过
念念无求。”
端木老先生十五岁时,遇见教他《周易》的老师迁石老人,在行拜师礼时,迁石老人以此勉励他,老先生终身奉行之。纸若残旧了,便重写一幅,七十四年,风雨无改。
“老先生,换了新的了。”
“还是那个,没有变。”
字变了,纸张变了,初心不变。
茶室向东有两扇落地木门,木门微张,朝向小庭院,园中有两汪池塘,池塘中间隔着一条石头小径,石头与路面齐平,延伸至花草丛中,参差有致,铺陈的石头露出纤秀的面貌。几杆孟宗竹旁有一口井,乌蕨攀到宵明上。天仙果在阳光中举着鲜亮的绿叶,大雪素从一块刀削的屏风石旁探出头来,料峭春寒里,仿佛海上纯洁而坚强的风标,俏长冷峻的花朵,随时要像风标一样在清冽的海风里旋转。
一竹一庭院,一井一天地,尺树寸泓,窥见道法自然。
山人称石灯笼为“宵明”,制宵明的石料来自大橡山脉的支脉金刚山,金刚山盛产花岗岩,先人从中原迁入山中,凿山得石,能工巧匠辈出,造了不少惹人喜爱的宵明。
橡山的宵明与北齐即有的佛寺石灯笼和现今外界熟知的日式石灯笼,都不一样。也许这里的工匠,比任何工匠都更接近大自然;他们如此贴近自然,如此自由,而不知自己生活在自然中,信手拈来即入作品。民间用的宵明,花样百出,一任工匠发挥。哪怕你走遍橡村、远至帝青、百目莲,把十一村翻个遍,也找不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宵明。民宵明之外,还有神宵明。神宵明供奉于大橡神步道和庙宇,有定制,基座须为伏叶瓣,灯龛托座为仰叶瓣,取象于橡树叶形状,橡叶图案表大橡神,民宵明不可以采用。
“我跟阿志打赌,说这两日你必到。”
“我本是定了下个月中回来,也让人这么传信的。不过前几日回登野,一时心血**,就顺道过来了。老先生可赢了。赌注是什么?也分我一杯羹吧。”
“这个么,恐怕难分难解,你得问阿志了。”
老先生哈哈大笑,端木持志一边冲茶,含糊不清地也不知敷衍了些什么词眼。
我有幸见过的匠牌子,可不仅技艺超群,且都有响当当的人品,就这个酱排骨脾气最臭,为了一块木头耿耿于怀,敢情他就是个木疙瘩,可偏偏是老先生的孙子!不过,说不定此人不是个木疙瘩,而是个木痴,视木如命,心无旁骛,才选上匠牌子的。他敢情觉得我毁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他的木儿子。就对自己行业的痴迷程度而言,很可能和守墨轩主一样有得一拼。
“阿树终于回来了。二十九年,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对山中许多人而言,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和考验。我相信阿树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的。”
“虽然有时候也厌恶都市生活,心生厌恶的时候,就想来一次都市大逃亡,每次都这么下定决心,但不知不觉又回到那里,大概因为觉得自己更像个都市人吧。”
“阿树十岁的时候,搬到城里的吧?”
“是。”
“那也难怪,你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屈指可数。”
“从城里还能逃到这里来,从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才刚端起茶杯,猛觉得有些烫手,托住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其实,我不是被茶汤烫到,而是冷不防被冰大叔这句话烫到了,一时不知怎么回应。终于要为他的木头报一刨之仇来了。什么逃不逃的,说得这么难听!说得我好像散兵游勇似的。然而,我却不知怎么地突然地有些心虚起来。
逃?
我逃了吗?
我想逃而逃不了吧。
檐廊下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老先生,少爷,小姐,阿信来了。”
木门缓缓地拉开,啊,这个女人可真温柔雅致呀!她估摸着该有六十岁上下,头发有些灰白,挽成一个舒服的髻子,不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紧绷绷的发髻,也不是邋里邋遢松松垮垮的发髻。脸上干干净净的,抿着嘴,嘴角带着微笑,嘴唇微微向左翘,双手垂在身前。这一身银色的百合燕居服,再适合她不过了,衣如其人,人如其衣。
冰大叔站起来,脸色和缓,说道:
“夏娘,请喝茶。”
“结夏,这便是阿树。”
“我老早便听过小姐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夏娘安好。阿树徒具虚名,惭愧。”
“小姐不在山中,令多少人魂牵梦萦呀!”
“我淹留世间,让大家为我挂心了,惭愧。”
“小姐遵循大橡神的旨意,实在不必道歉。只是今日见到本人了,这份等待的心意,自然该当溢于言表。”
“佑树定当尽力而为,不辱没了这番心意。”
“真是大方得体的孩子!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后端木居就热闹了,是不是啊,少爷?”
“嗯。”
我忍不住笑了。
好呀,答得这么勉强,我以后就经常来端木居折磨你。
夏娘噗嗤一声笑了,说:
“托小姐的福,我也难得见少爷如此。”
难道冰大叔平时不和女人打交道吗?山中讲门第,端木家的传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那绝对是炙手可热。照理说,端木家少爷应该进退得宜,举止有度才对。松居与端木平起平坐,他当然不必在我跟前束手束脚。这山中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像我这样的,根本排不上号,他也犯不着在我跟前失魂落魄。
阿信扑进门来,匆匆忙忙地道了个万福,说:
“阿信见过老先生,见过端木少爷、小姐,见过夏娘。”
夏娘问:
“你怎的迟了,不和小姐一道?”
“还不是碧岫那个麻烦鬼打岔,害我落下了包裹,弄得我只好让小姐一个人先走。夏娘,您老人家就别怪我了。我都快担心死了!我从碧岫那里出来,一路飞奔过来的,这一路上那个后悔呀!小姐刚回,万一走丢了,走到山里去了,那可怎么办呢!小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那一次,我们把你带得远了一些,你迷路的那一次?吓死人了!想想都后怕!”
“傻瓜,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在外头还不是一个人来来去去?啊,脚上怎么了?”
“跑太快,木屐断齿了,我干脆脱了鞋子,好跑得快些。”
“脚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在山里跑惯了,打赤脚也如履平地。”
“少爷,都准备好了。”
檐廊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浑厚,略带几分沧桑。听音可知人,这个声音的主人想必是个端正严肃的老人家。
夏娘走到门口,说:
“友刚,小姐回来了。”
“好!”
听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叫友刚的人来到门外,年纪比夏娘大许多,约莫七十五六,当真人如其名,身材魁梧,刚正方达。
友刚对我拱手道:
“方才在外头听好几个人报,衡鹿守回山了,现今终于得见!青田友刚见过少主,少主安好!”
“这是刚叔,林场的总管,刚叔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刚叔不必客气。”
“今日有什么打算?”
左近没人接话,看来冰大叔是在问我。
“我么,找老先生说说话,再找岩峰老爹说说话。”
“就这样?”
“就这样。”
“你若闷得慌,想去山上林子走走,我,还有刚叔,可以带你去看看。”
“谢谢,不用客气。松居也有很多事情忙,如果想出去,还有阿信他们陪我,再说,我自己也可以的。”
“你不是不大认路么?最好不要一个人走远路,不熟悉山况,有时很危险的。”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怎么又突然大变脸,变得这么热心体贴了?或许他已经从失去那根木头的悲伤和愤怒中走出来了。他既能得到长老会的认可,必然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匠人,我个外行人,无法理解他惜木如命的情怀。不过,若有人毁了我举世无双、尚未备份的电子文档,我的态度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