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意2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总之再甩人家就不好了吧。叶天一的手掌虽冷,手心却暖暖的,我只觉得他手上有一道暖流源源不绝地涌来,让人如沐春风,竟真的不觉得冷,也不打哆嗦了。

要是每次在山里淋雨都有人为我输真气保暖,我会不会也像令狐冲那样,体内有多道真气,弄得经脉全乱,只能靠练易筋经化解呢?襄赞卫二当家精研易筋经,得他点化,大可有恃无恐。这么一算计,我倒盼着能多淋几次雨了。想到橡山这么大一个江湖,淋点雨都可以用真气取暖,顿时心潮澎湃,庆幸一万遍自己能掉进武侠与江湖的次元,更庆幸自己是个衡鹿守和襄赞卫的大司首。

雨渐小,落在油纸伞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山一片静寂,只能听到雨声和他的呼吸,而我却联想翻飞激动不已。清源天一的掌心贴着我的掌心,他的手越来越暖,我的手也越来越暖,已经分不清手心里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大学二年级暑期结束,新学期开始第一天晚上,武汉舍友的高中同学又来找她聊天,她同学与我们专业不同,读的是电子工程。我打水回来,进门时听到她对舍友说:

“这个暑假,我和×××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量变产生质变。什么叫作质的飞跃?

过了一个多月,武汉舍友晚上回到宿舍,说:

“下午陪许启去医院,排在她前面的女孩子还穿着中学校服,出来的时候脸又青又白,吓死我了。我见她脸色那么难看,就叫她坐一会再走,她说‘不行,我得赶在我妈妈下班前回家’。那个小女生,脸就这么小,看着可小了!”

睡在我上铺的河南舍友,大三开始就搬出去,和男友住在学校隔壁的出租屋。我的书桌和床离电话最近,她妈妈如果打电话来,我必须说她去图书馆,去教学楼,轮着换地点。

有一天傍晚,又拎两个热水瓶打水回来,这次和程若希一起,走在我们前头的一对儿,女生样子颇为强悍,对她身旁的男生讲:

“We’ve got to finish our assignments together, and then we can have sexual intercourse.”

这位女生,操一口美式发音,说得字正腔圆,不知是哪个系的?

程若希和我面面相觑,大概她也想起老小鹰正住到一块儿了吧。

这些年,我也曾对几个男生有过好感,但他们大概永远都猜不到我的心思吧。我明白,他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牵手的阶段,而牵手之后的事情,还未到时候。

我是衡鹿守,能触碰画在我胸口的合欢花的,唯有我的丈夫。所幸的是,我未曾遭遇那样的**,也未曾遇到我渴望牵手的人。只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第一次牵手会是这样的。这算幸还是不幸呢?

山下传来参差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我抽出手来,低声说:

“谢谢!”

叶天一摇了摇头,说:

“阿树不怪责我越礼,足矣!”

“哪里……”

话未说完,便见平大夫带着十几个青年男子和两副担架,从弯道上冲出来,平大夫扬声问:

“阿树,你有没有受伤?”

关注之情溢于言表,我心里一暖,大声答道:

“我平安。清源少主扭伤了。”

虽中间间隔有些距离,也能明显感觉到平大夫松了口气,我不敢看清源天一,怕见他尴尬。平大夫上来和叶天一打了招呼,俯身察看伤势,抬起头说:

“无大碍。来,你们几个赶紧扶少主上担架。”

说着,从身边人手里接过毯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说道:

“请少主莫怪,阿树自小体弱,我怕她染上风寒。”

“我也是一样的心思,平大夫多虑了。阿树,可觉得暖一些?”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样,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平大夫握住我的手腕,把了把脉,眉头微微一皱,这时,拐弯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跑得很快,听声音便知他心急如焚,瞬间功夫,转过山坳,出现在台阶底下,竟是冰大叔!

他怎么也来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梦境是符号,符号具有意义,被个男人用手铐铐住这样显而易见其含义的符号,让我的心一紧,真希望能像林中偷窥的结界师一样,跟随灵兽消遁无形,但此时此刻,我插翅难逃。

冰大叔三步并作两步走,高声问:

“阿树,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

冰大叔也像平大夫一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快步走到我跟前,抹去脸上的雨水,将我上上下下紧紧打量了一番,问:

“身子可有不舒服?”

我赶紧摇头,糟了,不会真的亮手铐出来吧?

“天还没亮,怎么能一个人出门?阿信他们拿了你的字条来,你知不知道我……”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看到挂在他脸颊上的雨水,不知怎么地,脑子一片空白,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舍不得他如此似的,仿佛见不得他如此心疼似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拿起毯子的一角,想替他擦去雨水,毯子快触到他脸颊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大家都在看着我们两人呢!我不大能够理解这个瞬间,只知道这个当下,我感受到了从未曾体验过的情意。犹豫了一下,收回毯子,抹了抹自己的脸。说不上来是自己想多了呢,还是某种直觉在心里冒了出来,如闪电擦亮天际:

“他想拥抱我。”

不知道过了多长或者多短的时间,听到平大夫大声清喉咙,说:

“这个……持志么……你也一起去如意堂喝碗姜汤吧。”

叶天一淡淡地说:

“持志叔,阿树为我淋了一场雨,若她为此病了,天一于心不安。”

冰大叔点了点头,眼神却依旧不离我左右,被他这样看着,我不知怎么的就低下头来了。

“能走吗?”

冰大叔的语调已近乎温柔了,我耳根和脸上一热,怕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来,比如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男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抱起女主扬长而去之类的,赶紧使劲点点头,说:

“能走!能走!”

弯道上又跑上来一群人,阿信几个和刚叔他们也来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大橡庙,烟雨朦胧,海市蜃楼。大橡神,今儿个一大早的,您老人家特意去松居把我喊醒,让我巴巴地赶来淋场雨,演几出戏给您消遣消遣,怎样,您老人家开心了吧?啊呀,您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让我这个虾小之辈睡个安生觉呢?这山那么老,岁月那么长,偶尔出个懒散的衡鹿守,也没什么不好嘛。

如意堂和哈利波特中卖魔杖的千年老店一样,蕴养着古老而安详的气息,若这气息有形有色,应当是金黄的琥珀,金色纯而琥珀韬涵。墙上镶嵌数不清的屉子,每个抽屉上贴着微微发黄的正楷药名:苍术、松节、防己、千里光、鬼箭羽、王不留行、雪上一支蒿。为这些中药命名的先人,一定是很有趣的人吧。

岁月摩挲,铜质把手发出幽淡的亮光,含藏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历史和运命。抓药的人拿过药方,只需扫一眼,就能读懂符咒一样潦草的药名,打开抽屉,抓一把草药,放在一杆精致的小铜秤上,谨而慎之地掂量各味药的分量,减一点,再减一点,加一点,再加一点,直到分量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我去过广州大德路的省中医院,取中成药的时候,药剂师把单子放到扫描仪下,“嘀”地一声,药从涂层的钢板螺旋梯上滑溜下来;抓中药也很快,饮片已在工厂流水线包装成定量的一个个小塑料袋了;电子屏幕闪烁取药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前有一个号码。

我们在山中么,可以悠着点,也可以不那么机械化。山人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病了,也不慌不忙。药抓好了,用纸包好,再用麻绳将几副药串在一起。病人扯着麻绳的一端,药包晃呀晃呀如秋千一样,满怀希望地**漾,回到家点炉子煎药,药气熏腾,屋里熏染了草药的气味,一旁打盹,等药煎到八分碗。

我从小喝惯了药,却也不会咬牙切齿地憎恨药味。医师只要把一下脉,看一下我的舌头,问几个问题,对症下药,不需要把莫名其妙的仪器伸进我的口鼻喉胃肠脑,就明白我的身体哪里出了故障,故障又牵连到别的什么部位,医师还能读懂我的心情,看看我犯是不是情志病。

平大夫就是这样一位医师。没有平大夫治不好的病,如果治不好,那就是没法子治得好的。我们安心地生活在这里,把病交给平大夫,把命交给天地神明;松子婆婆他们排列的顺序和我们稍微不一样:把命交给佛菩萨,把病交给平大夫。不管哪个次序,如此一来,我们便是没病的健康人。

生病是调节人生节奏的休止符,可以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生一场小病,偶然之中藏着必然,得到一个不得不暂停下来歇一歇脚的机会。病中只盼着要赶快好起来,所以,生病的人反而比不病的人更关注自身;若生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如果得到十分之一的机会过了这道卡,我幸;若过不了,且歇着吧,等来生再续。

三年前的暑假,我感冒后咳嗽了一个半月,睡下去咳到天亮,怕吵醒我妈,跑到外阳台咳,咳累了跑回客厅捂着抱枕咳;看一次中医,给开了差不多七百块钱的药,中西合璧,钱倒是花了,丝毫不见好转。直到国庆休假,在家静养,读阳明先生的《传习录》之答聂文蔚,到“残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力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廖耳。”真有禅宗所谓的“身心清凉”之感。几百年之上,先生也如此咳,而我非是悠悠历史长河中唯一一个苦苦地咳着的人,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同病相怜者甚众。从无始以来,无数的人出生入死;在我无数期的生命里,我重复着死去活来——这么一想,也便坦然了。

病中光阴甚清闲,懒惰的举止,拒人千里之外的无礼,变得合理并且可以接受。我只需每天早晚定点咳嗽,其余时间倒也不能说不舒适,不能说不惬意。真有一种这样病着也挺好的窃喜和遗憾,想到快好起来了,如知父母之年,以喜以惧。

阿信敲门有些急。这孩子一向如此性急,嫌敲门不够快,还要连带喊的,但听她语调,多半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进来。”

阿信掀开杏藕色暖帘,急急走进来,说:

“小姐,老先生来看你了……”

我正趴在**写东西,顺势一翻,下了床,扯了扯衣服,回头对阿信说:

“把我**的书和本子带过来。”

“小姐,你等等我呀!”

“不等,你慢点来,我那本子快散架了,小心点。”

小病一场,闲来无聊,见一两知己,畅谈一番,也是极好的调剂。

啊,小病,真好啊!

穿过檐廊,从祖堂那边抄近道,快到祖堂门口的时候剎住脚,一本正经地走到一半,里头突然窜出一只什么东西来,擦着我脚底逃窜了,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阿鹤养的猫多罗,阿鹤随着走出来,见了我,颇为诧异:

“小姐,你怎的……”

“走,一起去枕石,老先生来了。”

“我去得么?”

“怎么去不得?你不也有些时候没见老先生了?”

“是。我已许久没去端木居了……”

“那刚好。”

下檐廊,转进园子口的时候,走得有些急,差点撞上宗治,宗治担着发酵了的厨余,要往后园走,幸亏他身手敏捷,躲闪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姐,小心!莫跑,你才好些!”

“我好着呢。你见过老先生了不?”

“小姐,我还不曾见。客人不打这头走,若是老先生,也走文德轩鹿衔草那边的竹径。方才在厨房见阿香备茶水,端着枕石的茶具,应该是了。”

阿香跪坐在门口,见我来,咧嘴笑着,无声地拍拍她旁边的木地板,我缓了几口气,坐下来,阿香从腰间麻利地抽出绢帕子,抹去我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小姐,你怎能跑?又出虚汗,伤身体的!”

“是,我知道错了。”

阿香假装生气,瞪了我一眼,又笑了,轻轻叩了两声门,拉开门来,我兴冲冲地走进去,说:

“老先生,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您……”

老先生右手后侧正坐着冰大叔!冷不防见到他,心头慌乱起来,他怎的在这里?

自打那日在山上淋雨之后,我得了伤风,一直不曾见外人,大概好几天没见生人,心里才乱的吧。此时我心里头浮现的,还有这几日静来无事时不时想起的,总是那天他冒雨来找我的情景。可这会儿,他又戴上他的招牌扑克脸,对我点了一下头而已。

我大概是疯掉了,这有什么可想的!松子婆婆几天前不就在这里把我交托给他么?冰大叔公事公办而已,我也公事公办好了!

“持志叔好。”

老先生呵呵笑着,招手让我坐到左近,说:

“看样子,阿树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见到你这么有活力,老先生就安心了,端木居上下也可安心了。阿志,你说呢?”

“是,爷爷。”

机器人!这人完全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机器人!

松子婆婆放下茶杯,说:

“姑娘家的,在自己屋里怎的用跑的?”

“是,松子婆婆教训得是。”

我侧过脸偷偷地对老先生眨了眨眼,老先生也偷偷对我眨了眨眼,两人相视一笑,冰大叔微微一笑看着我,我装作没看见,转过头去,懒得理睬他。

“老先生,十七我和孩子们游龙河,不巧您头痛早歇了。结果我又出了这个波折,未能过去给您请安,您现在可好些?”

“头痛?哦……那个,无事……难为你记挂着。”

“您的口风可真紧,老先生!雅服我收到了,真漂亮呀!春意盎然,天地也亮堂了。”

“如此才可显见端木人对阿树的一片心意。阿树欢喜么?”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阿信告诉我的,说这是油桐花的寄语,恰恰我对这件雅服也是一见钟情。”

“情投意合,绝妙!绝妙!”

“如此贵重,我有些惶恐呢。”

“无须惶恐。这份礼,唯有阿树才当得起。”

“谢谢老先生!我一定会善待这件衣服的。哦,对了,老先生,阿鹤来给您请安了。”

“是吧。阿鹤,进来吧。”

门外反倒传来阿信的声音,说:

“小姐,你要的书和本子我已经拿来了。”

糟糕!阿信来得真不是时候!早知道冰大叔同来,我一定不会让阿信拿译文过来的,如今悔之已迟了!

老先生说:

“我来得真是时候!阿树又有新译作了?好啊,拿进来吧。”

“老先生,我不知……其实还没完全弄好,要不改日我再念给您听吧!”

“哦,阿信已经带过来了,就让我们听一听吧。阿树念英文,很是动听,译的也动听。持志还不曾听过呢,是吧?”

“不曾。端木持志在此洗耳恭听了。”

冰大叔神情严肃,我不知怎么的,有些生气,又有些忐忑。

“惭愧!我尚未译完……”

“老先生,您不知小姐多记挂着您!我才刚说老先生来了,这话还没落地呢,小姐就从**跳起来一卷烟地跑掉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小姐,你这一页都已写满了,改得密密麻麻的,是今朝新加上去的吧。今日可不许你再看书伤神了!”

“阿信真是严厉呀。”

“老先生,阿信就是个捣蛋鬼。”

松子婆婆说:

“阿香阿鹤,你们也进来吧。念吧,我也许久没听你念书了,一晃就十一年过去了。”

事已至此,只好当冰大叔是个透明的冰雕了。

“是,松子婆婆。那么,我就献丑了。这本《旅行的艺术》,乃是英国一位叫阿兰?德波顿的作家写的,此人才华横溢,口若悬河,妙笔生花,此书更是辞藻华丽。上海译文出版社出了一个译本,南治国先生理解精当,可惜总有点质胜于文。今朝我只译了一段,才疏学浅,请诸位指正。”

我念完原文,接着念译文:

“如果人生的真谛在于追求幸福,那么,也许没有哪种活动能像旅行那样,能将这个求索的过程所饱含的热忱,所体现的矛盾,及种种奥妙之处,揭示得如此淋漓尽致。不管多么的含糊不清,旅行总能表达出艰辛劳作和努力谋生之余,对人生本来面目的某种体认。人生中很少能有什么时刻,能像飞机起飞那时让人感到如释重负的。起飞令我们觉得身心愉悦,而飞机冲入云霄象征了人生的转变。起飞所展示的力量给予我们灵感,让我们联想到生活中相似的、重要的转折点,想象终有一日,我们也能拨云散雾,冲破重重困阻。云中万籁俱寂。我们的脚下,是恐惧和伤心之地,那里既有我们的敌人也有同仁,但如今那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也无足轻重了。于此我们或许早已有所体悟,但唯有当我们紧靠着飞机冰冷的舷窗时,才算得上真正明了个中旨趣,而不由得感慨道:飞机既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哲学导师,也是听从波德赖尔召唤的忠实信徒:

火车,带我走吧!

轮船,悄悄载我远离尘嚣!

带我去那遥远的——遥远的——远方。

故土已成泪之泥沼!”

“清远出妙音,甚是好听!”

没料到第一个给评价的竟是冰大叔,他看我的眼神与方才不同,与平时不同,也与山上时不同,说不上是什么,我只觉得心怦怦地跳,故作镇静答:

“谢谢!持志叔过奖了。”

“爷爷说以前你常念书给他听,也念自己的译作。往后望能常在端木居听到你的读书声。”

老先生端起祭红釉茶杯,对我一笑,我也举杯相和。

“放心吧,我会像以前那样,常去陪伴老先生的。”

“我和阿志说起过,你十八岁那年回来,曾在茶室里念过一首英文诗,译文清清朗朗,阿树的声音也清清朗朗,那时夕阳西下,光辉满天,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黄昏啊。阿志被我说得心动。”

“啊,我记得,那是叶芝的诗。”

“是这个名字,和清源堂同姓。”

我笑了,说:

“老先生,诗人的姓氏是Yeats,音译过来就是叶芝,其实不姓叶。”

“阿树,待你痊愈了,带这首诗过来,我和阿志好再欣赏欣赏。”

冰大叔淡淡地说:

“清源堂的诗便算了。”

“持志叔,那是音译,中国没有Yeats这样的姓氏,和清源堂毫无瓜葛。”

这大叔怎么纠缠不清?他和清源堂有什么过节?

看来和他闹别扭的,不只我一个。

“小姐,原来这些卷卷曲曲的毛毛字是这个意思!亏你读得懂,我看着都头昏。”

“阿信,你若到世间读书可怎么办?外面的学生都得学英语,必修课来的。”

“我才不要去外世间,八百辈子我都不离开橡山一步,除非……除非小姐逼我学。小姐,飞机起飞是什么感觉呀?”

“没有德波顿写的这般诗意。记得我第一次搭飞机的时候,是从南京飞广州。飞机离地,感觉失重那一剎那,有点吓人;后来搭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从舷窗往下看,地面上的房屋和道路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才有书里的一点味道了。”

“阿树在世间走过不少地方,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倒是做到了。”

冰大叔说:

“知己知彼,山中也有山中的境界。衡鹿守也当了解自己的山。”

“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我这个衡鹿守,实在讲,徒有虚名。枕石外有泉山,泉山之外有百山千水,对于我而言,只是广漠而虚浮的存在。

什么时候我才算真正了解这片山,真正了解自己的职责所在呢?

阿鹤说:

“听说少爷前些时见到了风野瀑……”

“嗯。”

“少爷,你真的见到龙瀑了?啊呀!宗光前年和江少爷几个去寻了快一个月,一无所获,怏怏而归。”

瀑布不长脚,不会走,但橡山的风野瀑是一座有灵性的瀑布,有缘者见之,无缘者当面错过。瀑有龙息,兼之风野多变,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因而尊称为龙瀑,为橡山十二朝圣地之第八者。前往龙瀑的路荆棘遍布,密林丛生,真知道路径的人少之又少,真能见着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总之,能不能见到全凭造化。去往风野瀑没有GPS定位那样精确的路线和指引,一千多年来前人只给后人大致的方位,而寻找这座龙瀑,乃是朝圣者修行的功课,考验朝圣者的耐心与耐力,磨炼灵力,让他们学习与林木虫兽以及人与非人相处。

我看了一眼冰大叔,差一点想纡尊降贵求他带我去,终于还是忍住了。

“等你病好,把身体养好了,得空,我……还有刚叔,陪你去……”

“你……你说我么?真的吗?”

冰大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真的?”

“嗯。”

我乐开了怀,差点高兴得蹦起来,但转念一想,又蔫了:

“得空?衡鹿守修业需一年呢……”

“我们来日方长。”

哎,总之,我暂时是没什么盼头了。

“真怀念啊!璧簪那时比阿树还小呢,扎两个大辫子,和阿树你一样,活泼泼的。”

老先生望着松子婆婆,眼神中闪烁着的光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是恋人的眼神才有的光亮。老先生年轻时,不知可曾有不能入眠的夜晚呢?

此时仿佛置身舞台上,坐在暗影中,见一片交融的灯光打在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位长者身上,银发染上岁月的暮光,藏了无数不言而明的心意。这心意虽不言而明,却在近一个世纪的时光中,可言而不言,活成树一般,只默默地。我对老先生的敬爱之情,不觉又深了几分。

“老先生,被您这么一说,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到龙瀑去啊!”

松子婆婆说:

“衡鹿守须知自己的山界,修业其中一项便是巡山界,届时还需劳动持志和友刚为阿树指路。”

“松子婆婆所托,持志在所不辞。”

我顿时活了过来,再也无法扮矜持,站起来,又怕自己听错了:

“真的吗?衡鹿守还有这等的美差?您怎么不早说呀,外婆!”

“小姐,踩山界很辛苦的!”

“哼,你还不知你服侍的这位小姐?她哦,在世间浸染久了,一门心思只有一个玩字。”

这时不管松子婆婆说什么,都比青鸟鸣唱还动听,我乐呵呵地坐下,咕噜咕噜喝完茶,就当杯中满盛美酒一饮而尽,先私底下低调庆贺一番,正正经经地说:

“外婆,我已经玩完了。我是去踩山界,不是去玩。”

“雪松,苦了你孙儿了。”

老先生哈哈一笑,说:

“旁人或以为苦,我实甘之如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书中所讲具有灵性的瀑布,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我这山中。不知它是恢宏壮阔如尼亚加拉大瀑布呢,还是变化多端如伊瓜苏瀑布?真想快一点见到风野瀑啊!寻找灵瀑之旅,也必定不同于一般观光揽胜的旅途,而会成为一场心灵之旅吧。

穿过后园,见冰大叔站在一叶庭桥上,望着池水若有所思,我赶紧折回左手边的岔路,打算绕道,却被他看见了。

“阿树,是你吧?”

我这个真树只能从树后出来,走上桥。

“持志叔,你……在这儿呀,老先生呢?”

“爷爷和松子婆婆说起往事,我不想打扰他们两位,就出来走走。阿信说你昨晚还有些咳。今日感觉如何?”

“今早不咳了,本来早上是咳得最厉害的。”

“你刚好些,还需多静养,不可劳神。”

“嗯。那天你也淋了雨,可好?”

“你记挂着我?”

冰大叔的语调突然转风向,吹起温暖的东南风来了。

“我……我一时忘了已差宗光问过了……”

怎么结巴了?一定是最近老和隆平玩,不知不觉也变得口齿不伶俐了。

“这点雨,不算什么。我……一直记挂着你。”

这……这算哪出?

糟了,竟然连心里话也开始打结了,这……这有点严重了。

松居少主,你给我振作点!

“我去拿飞盘。”

能把一整句话毫无间隙地说出来,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姐很正常,刚才只是一时短路而已。孤男寡女,共处一桥,有点紧张也是人之常情嘛。

“孩子们来看我,阿亮和小香还带追风和她的小狗一起来了。我想去库房找frisbee,哦,就是我以前带回来的飞盘,小狗肯定爱玩这个。”

“一起走吧,去拿你那个飞盘。我倒没耍过。”

“很简单的,就像这样,手腕一甩,‘咻’的一声,飞得越高越远越好。城里人一般在空地或者沙滩上玩。后山前面有块空地,我已经叫他们过去那里等我了。”

“那好,我陪他们耍。”

“你不让我玩吗?飞盘可是我的,不让我玩,我就不借给你。”

冰大叔哈哈大笑。

“怎么了?”

冰大叔径直往前走,我追上他问:

“为什么笑话我?”

“大橡山只有你有这么一个飞盘,只有你这么一个主人,我不想玩了吗?怎敢笑话你?”

我知他在调侃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原来这个机器大叔,也有一点幽默感呢。

右手边有个黑影一晃,隐没到松皮石后面。这还用猜嘛,松居365日除了除夕皆穿黑色衣服的,除了阿鹤还有谁呢?

“阿鹤。”

阿鹤走了出来,低着头,气场比往日更沉了,我仔细一看,她眼角有点红红的。

“小姐,少爷。”

“怎么了,阿鹤?”

“小姐,我无事,大概昨晚有些落枕,今日一抬头便觉得痛。”

“要不要去如意寮看看?”

“今晚早点歇息,睡一觉就好,小姐莫挂心。”

冰大叔说:

“阿鹤,弓术虽好,练习不可过了。”

“是,少爷,我近来是练得有些狠了,难怪这两日脖子不大对劲。”

“过犹不及。”

正说着,宗越走过来,肩上背一个深蓝色的布包裹,走到十多步开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阿鹤,脸现忧色,对我和冰大叔拱手道:

“小姐,少爷安好。”

“宗越,这是要过去凝峻堂了?”

“是的,少爷。”

宗越飞快地瞥了一眼阿鹤,鼓起勇气说:

“阿鹤,我走了。”

阿鹤没有抬头,只说:

“宗越哥慢走,路上小心。”

冰大叔拍拍宗越的肩膀,道:

“听凝峻堂主说,你现在的技艺不在她当年之下。可喜可贺!”

“凝峻堂一诺千金,能得如此盛赞,确属不易。宗越,好样的!阿鹤,你说是不是?”

“的确不易,宗越哥十年磨一剑,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阿鹤终于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笑了一下,却有些勉强。宗越红了脸,摸了摸头,呵呵笑着,说:

“哪里哪里,我还差得远呢!阿鹤,那……我这就走了……”

“我……送送你。小姐,少爷,我送一下宗越哥。”

“去吧。阿鹤,你今日无须做务,早些休息。”

“谢谢小姐!我没事的。”

“阿鹤,你不舒服么?”

宗越一把丢下包裹,便要走上前去,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阿鹤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道:

“只是落枕而已,无大碍。”

宗越松了口气,弯腰捡起包裹,拍了拍尘,咧嘴笑道:

“你……阿鹤,你真的要送我?”

宗越欢喜地合不上嘴,脸涨得通红,阿鹤强打起精神,说:

“应该的,走吧。”

“在想什么?”

“宗越宗光、阿鹤阿信年纪都不小了。前些年为着我不在松居,把他们的事情给搁置了。等我的事办完,得赶紧把他们的给办了。”

“你的事?”

“任衡鹿守啊。这些孩子为我蹉跎了大好青春,想想真是又惭愧又心痛!”

“你比他们都还小一些吧。”

“如今松居到了我手上,这些事不得不过问了。宗光阿信看着还是小孩子,照刚才宗越和阿鹤的情形看,不能再拖了。端木居有这样的事么?你怎么办?”

“有夏娘在。再说,我也操不来这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