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感恩换来真感情 好心却报驴肝肺

牲口棚里。太史中正呵责着宋天成:“天成,你怎么光偏肥这头老草驴呢?你以为它还是你们三家的?所有牲口都是大集体的了。我们现在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了。你装啥糊涂啊?”

宋天成一边用短把竹笤帚给驴扫着身上一边说:“我没有装糊涂。”

太史中正:“你没有装糊涂,那别的牲口咋不一样喂料?你看看,其他的瘦的?你还从心眼里拿这头驴当你的坐骑啊?”

宋天成停了手,不服气地说:“亲家哥——喔,不,副大队书记兼会计,嘿,你刻薄它,它会含冤的。它当过我的坐骑,不也当过你的坐骑吗?当初我坐在车干左边,你坐在车干右边,小年和彩凤坐在车上。”

太史中正抚摸一下那驴子说:“那个时候拿它当腿,那是……”他说着那驴子竟打个响鼻,又扬起后腿尥个蹶子。

宋天成默笑着说:“怎么样,对你不满了吧?你刻薄它,它不满;你刻薄我,我不满,我眼色不好,啥时候我都得拿它当腿。”

太史中正皮笑肉不笑地对驴子说:“别不服气,匀些料给别的牲口,别是把你喂得太肥封了,你就不下蛋了。”

宋天成笑了:“你要是逗我们乐呵,它或许还高兴,我也愿听。亲家哥,你说它不下蛋,你是幽默。可……可与钱锦中一起来的那个李通通,他纯粹是个书呆子了。那天,他指着叫驴的两个睾丸蛋子说,‘哟,这母驴快下驹了吧?看看都下这么大奶了?’我说他,我眼神不好,你的眼神也不怎么样啊?他倒是很坦然,就说‘我高度近视,你说我眼色不好,它不会是骡子吧?’”

太史中正眯眼说:“你咋说?”

宋天成:“我说它是骡子下的。”

太史中正:“你可真能忽悠,骡子会下驹子?”

宋天成又给驴子扫着身上说:“嘿,骡子不会下驹子。不会下驹子的是骡子。”

太史中正听出他的话有些影射自己的闺女,立马难看了脸说:“你别指桑骂槐胡扯淡啊?你戏弄人家那学生干啥?他和钱锦中可都是我申请来的。我可没有亏你,下雨天别人都没工,只有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六分五,还二百三十七个二五分工呢,快赶上顶尖劳力了。你不说回馈点意思,起码得有点数啊?可你总是对我时不时地就流露出不服气,难道彩凤嫁给小年错了吗?你别认为是我们耽误了子规,丁香命里就不该刷他家的锅。哼,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好想想,我是怎么对待你们三家的,起码是没有给你们掐亏吃吧?啊?”说完不满地看看他,然后走了。

宋天成也不言语,自顾给驴子扫着身上,见他走远了,才嗤之以鼻说:“哼,商量不如抢量,抢到手里没有分量。”

湖外耕地里。宋春雨停住锄头,转向大伙说:“休息了。”

顿时,大伙散乱地坐了一地。钱锦中坐在地埂上,首先发言说:“宋队长,趁大伙休息的时间,我提个建议?”

“好啊,”他应着,于是向大家喊:“大伙都注意听了……”

钱锦中连忙打断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宋队长,不用这么认真,我说了,是个建议。”他又望大家一眼,最后目光从谷秀身上移开说:“我要说的是关于工分的问题。我再三斟酌,本着合情合理、合乎事实的原则,提议大家,宋春归、宋春运、严胜沫、宋春年,他们四个的工分啊,今年不能再给八分了,大家有目共睹,他们几个的工作量、质量、进度、效果等,都合乎满分标准了……”

严胜沫结巴着打断他说:“别先说下文,我问一句,给我加工值,大家肯定没说的。可俺这四个人里,就有小年、子规弟兄两个。小年虽说小一岁,但干活可真是好样的,吃满分,也确实够格,可是呢,大伙恐怕还是会有心结吧?原因是当年互助组时,你爹做主分给他们小组一头驴、一只船,那时可有不少人议论他向情、不向理呢。今天,虽说也合情也合理,可四个人里就有他家一半,恐怕还会有人说,你是遗传性……救贫的吧?”

钱锦中坦然地说:“救贫,这是我们知识青年的职责,但我们自愿来,不单单是救贫。”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本书说,“这是1956年出版的《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书的结语中有这样的指示:‘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严胜沫带头鼓掌并结巴着说:“好,精辟。我的意思就是间接的提醒你,让你时刻教我们毛主席语录吗。”

宋春雨接道:“你是个左右都倾向的聪明结巴。好啦,这个加工分的事吗,大伙谁还有说的?奥,都没意见,我再征求太史副大队书记的意见……”

有人打断他说:“他还用征求吗?肯定举双手赞成啊?再说小队里的事,用不着大队干部啰嗦,通过吧。”

和钱锦中坐在同一田埂上的李通通说:“我们既是传播知识的火种,同时也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坦率地说,我都不知道公驴是骡子下的。”

大家哄笑。

钱锦中挥手大家停住,说:“我们不怕被笑话,纸上得来总觉浅吗。我们不但要把学堂里学来的知识撒向田间地头,同时还要学习这田间地头阳光下的知识。真的,我只知道谷雨种谷,但不知几时收呢?”

顿时有个妇女抢道:“问谷秀啊。六月六看谷秀,七夕的谷穗半翘头。”

谷秀一脸赧然,立马巧妙地接道:“还不熟。”

大家笑着。

又有妇女抢道:“高粱熟过吃米,谷子熟过了吃糠。高材生,会不会掌握时机?”

谷秀的脸上闪现红晕,反对说:“别乱说,高粱熟过了吃糠,谷子熟过了吃米呢。”

钱锦中也有些尴尬。宋春雨瞧一眼嘴里都含一根草的子规和小年,给钱锦中解围说:“人家是接受再教育的,你们咋乱点开鸳鸯谱了?”

严胜沫结巴着说:“是看电影《刘巧儿》看的?”

又有个妇女说:“咱这里可没有刘巧儿,只有……”

钱锦中看看已经红了脸的谷秀,连忙岔开话题说:“别走题啊,我继续请教:立夏种豆,几时熟啊?”

子规家,一家人围着块大平板石头吃饭,都在为大哥二哥长了工分高兴说笑呢。李笑英腰间扎着围裙走进来,一家人连忙起身笑着打招呼,李笑英表示不满地看他们一眼,然后不客气地坐下说:“哎呀,真不亏说一群孩子啊,无忧无虑的。”

小年听出她的话中话,半认真地说:“婶子,都说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那都是假的。可忧愁再多,就算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一样解不了愁啊?对吧?这人笑笑,心廓宽些,也许就能想的全些呢。”

李笑英撇嘴一笑:“你不用忧,你是高枕无忧了。不用谢婶子。”

彩凤见状,把刚端起来的碗放下,连忙歉意地说:“婶子,谢您归谢您,但话不能这么说,咱这一家人,谁的事也不能往脖子后头撂啊?心里都惦记着呢,大哥的事;还有清明的事;奥,还有二蛋哥的事。”

李笑英笑了:“说你们是一群孩子,别抱屈了,谷秀的事这不也摆在眼前了么?”

子规停下筷子说:“婶子,我们在您面前,什么时候都是孩子。这心您不操谁操啊?您不指教谁指教啊?对不对,一拃没有四指近。你尽管说吧。”

这时,魏同媛一步迈进来,可一见李笑英在场,顿时心下别扭着就扭头要走,被李笑英喊住:“他仁婶子你别走,你来的正好,这操心的事也离不了你。老五,给你婶子搬座位。”

魏同媛接过老五的凳子,不冷不热地说:“什么仁婶子仁叔的?还是您本家本院的近啊?别酸溜溜的,什么你近啦我远啦的,无论谁,只要正经操心,人家还会骂他?”

李笑英不自然地一笑:“操心也不好操,唉,真个难。你看看现在,子规的事还能拖吗?这老大不小不说,俺娘家侄女还怕等不急呢。这是一回事。再一个就是清明和二蛋,钱也花啦,可人也搭进去了。但咱要是就这样认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坐上三年监,咱大伙都想想,以后清明和二蛋两个背着个这好说不好听的名,找媳妇难不难?”稍停她又说,“还一个就是谷秀……”

谷秀打断她:“有我什么事啊?我才不给你们添乱呢。”说完继续吃她的饭。

魏同媛瞅她一眼说:“你也别逃躲,有谁不知道钱锦中看上你了?咱哪个也不能向、哪个也不能误。”

谷秀低声说:“俺就不知道。”

李笑英看谷秀一眼,又带着兴奋对魏同媛说:“你说的对。他婶子你接着说,咱先办谁的事呢?”

魏同媛歪头不满地问:“我说了算啊?”

李笑英带着歉意说:“这不是让你操心出主意吗?”

“让我出主意?”魏同媛轻蔑地一笑,“没好招我不出。我可不会出损主意。”

“你看你看,又要揭老伤疤饹馇?当初要是有两全之策就好了,咱没有那……那神力啊?别记恨了,人不能九个好能担,一个孬就把所有的好全抹了?都是为这帮孩子,咱都大人大量,今天到了用咱的时候了,咱不能两手掰断铜钱——捏着半个、拿着半个呀?”李笑英一脸惋惜地比划着说。

魏同媛瞟她一眼,转开身说:“你打乱的局,我知道咋收拾啊?”

李笑英一脸窘态:“咦咦咦,你这不是还在责怪我吗?在这个屋门里,我没有功也没有过,总该行了吧?”

子规连忙劝止:“别再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什么功过的,都过去了。就说眼前吧。”

小年吃饱了,把碗一推说:“谷秀还小,往后撂撂吧。让我说,大哥的事不能再撂了。”

李笑英说:“子规的事啊,论说是该放了头里,可大伙想想,清明背着个坏名声,谁家闺女不打个愣呢,人家嫁不出去啦?是不是?让我说,还得先往清明身上使劲。”

魏同媛立马板了脸说:“别耍小心眼?我那半个儿丢就丢了;我那干儿子不争气进去也就进去了;我现在还指望干闺女享福呢,这高枝别人想攀都攀不上。送上门来的大鱼,眼睁睁让他跑了?谁干我也不干。”

彩凤说:“我当初对不对的,今天谷秀赶上了,我还举手赞成。错过了好姻缘会后悔一辈子的,哭都没地方哭去。”

谷秀不耐烦地说:“又扯俺?俺不慌。”说完起来拾掇碗筷。

魏同媛反问道:“你说啥?”

李笑英打断她们,抢道:“彩凤,你向情也好向理也好,心里别没数。”她又扫大伙一眼说,“大伙都在呢,我说白了,二蛋可是背的谁的挂?他帮清明上前,那清明又是背的谁的挂呢?是不是丁香啊?咱不管干系不干系,把话撂这里,我想给子规操这个心,你们可别把我挡在门外。”

子规生硬地说:“行了,真叫人哭笑不得,桌面上的话说了,不能拿到桌面上的话也说了,都别再说了,我知道咋办。”

宋天成站了门口说:“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一片瓦房区。谷秀敲开了附近的一个门,一个瘦弱蜡黄的女人在门内惊喜道:“哟,谷秀啊,快进来。”

谷秀随她进了屋,又接过她递过来的凳子,望着她心疼地说:“婶子,您比在学校当司务长时瘦多了。”

“唉,老毛病了,赶阵子,忽好忽歹的。从你们不卖菜了,我也很少上街了。”她说完,转身倒了一碗红糖水,端向谷秀问, “有事啊,闺女?”

谷秀连忙起身接过碗来,试探着问:“俺钱叔没在家吗?”

钱婶说:“他去开会了。闺女有啥事就给我说吧?”

谷秀把红糖水放在一边,望着她说:“婶,俺实在是没法了,才来麻烦俺叔。”

钱婶:“不要紧,你们兄妹几个太不容易了。你叔常说,共产党就是救穷人的,你们还都小,不帮你们帮谁?说吧闺女。”

谷秀未语泪先流,接着扑通跪下,钱婶连忙过来拉她,她跪着没动,含泪说:“婶,您再救救清明吧?俺家已经再也拿不出钱来了,还欠了人家债。”

钱婶边拉他边说:“哎,你这就不对了,我怎么受得起啊?快起来。”

谷秀没动,泪流满面地说:“您不答应救清明,我不起来啊。”

“好好,我答应你。快起来吧。”钱婶急不择言说。

谷秀站了起来,用衣袖揩一把眼泪,又眼巴巴地望向她。

钱婶显得沉重地坐下,望着外面想了好久,最后目光又落在自己手上的一副玉镯上,她闭一下眼睛,轻松地说:“你回去吧,孩子,我们一定想方设法救清明。哎,喝了那碗水再走。”

谷秀从惊喜中醒来:“啊……嗯……大恩不言谢,婶子!”说完连忙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气将水喝尽。

苏丰源家,他和钱锦中、李通通三个人吃着饭。魏同媛在里间门口喊:“哎,锦中,你过来一下。”

“好的。”钱锦中放下筷子,走进里间屋,见魏同媛上下打量自己,于是他瞅一眼自己上下,不自然地说,“婶,我哪里不妥么?”

魏同媛连忙说:“没有没有。你又长高了,嗯……不知谷秀给你做的这双鞋,能合脚吗?来,快过来试试。”

钱锦中站着没动,一脸的不好意思。

魏同媛看出他的意思,冲他一笑说:“你们帮他家这么大的忙,你看看自己的鞋子都成毛张飞了,她给你做双鞋,应当说很应该啊。”

钱锦中含糊其辞地说:“婶子,我听说,这乡下有个老传统,未婚女子给男人做鞋,就意味着……”

魏同媛故作认真的样子:“奥,她说她可没有那个意思。”

钱锦中不再拘谨,走过去说:“这样么,我就收下。就说啊,年轻人的思想就该赶时代潮流。”他说着接过鞋子,然后换穿上,接着踏踏脚说:“舒服。”

谷秀一个人扛着锄头回家。钱锦中骑着自行车追上来,老远就兴奋地喊:“谷秀——”

谷秀扭头停下,见他的样子,莫名地问:“什么事啊,你这么高兴?”

钱锦中下了车,兴高采烈地说:“好事,清明的事,从三年变成一年半了。”

她一脸兴奋:“是吗?哎呀,太谢谢你们了!哎,不好意思啊,又为难你爸了。”

“这一次啊,是我妈的功。说实在的,我真不想说出来。开始,我爸把家里所有的酒,都偷偷地送给了曲有利;把你们打点的那些钱,塞给了他老婆;我爸和我妈还把你们家的背景给他可怜兮兮地说了一遍;曲有利两口子这才算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把清明两个的案子,从原定的六年改成三年。这一次啊,我妈可真够伟大的,把自己爱不释手的一副玉手镯,送给了曲有利他老婆。那个老财迷如获至宝啊,兴奋地发了疯,给他老头子下跪告求啊。这样,曲有利才又通融同僚,借说从新调查,得知祝尚新应担部分责任,这才又减了一年半。”

谷秀停住脚步,惊呆而又惭愧地望着他,好久才说:“我对不起你们。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她哭出声来。

钱锦中不以为然地说:“不要这样,这也没有完全给你们卸下包袱,他俩出不来,你们还会感觉是块心病。”

谷秀摇摇头:“别再说了,你再这样说,我的心里承受不住了。我已经为难了,你妈把自己心爱的玉镯都舍出来,我们可怎么报答她啊?”她抹着泪。

钱锦中轻松地笑了:“一副手镯,能令他老婆给他下跪,这不太值了吗?说真的,我妈真是欣慰地笑了。”

谷秀把脸贴到锄把上,又想哭的样子说:“我可怎么办啊?”

子规、小年、彩凤三个扛着锄头刚到自家院门。一个扎着个长辫子的、土生土气的姑娘迎上来,半带羞面地说:“你是子规吧?俺姑姑家怎么没人呢?你知道他们家的人去哪了吗?”

子规不在意地说:“哪个是你姑姑?你姑父叫啥?”

“俺姑姑是李笑英。俺叫李花。俺姑父叫……”

子规打断她:“知道了,天歌叔在湖外地里干活还没有回来。天歌婶子……”

小年接道:“散工后她在我们头里呢,应该到家了啊?”

彩凤抢着说:“哎,先到俺家坐下歇歇吧,我们是一大家子。来来来。”她说着就殷勤地向前去拉她。

李花故作不好意思地说:“这合适吗?”

彩凤抓着她说:“怎么不合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救火了——快去救火了,牛棚失火了……”

子规、小年听到呼喊声,扭头就往牛棚跑。彩凤和李花正不知如何是好,鄢碧红边跑边冲彩凤喊:“还愣着干啥彩凤?都快去救火啊。”

钱锦中驮着谷秀也同时赶来,谷秀远远地就喊:“二嫂,快去救火啊?”

彩凤左右为难着,李花说:“救火要紧,快去吧。”

彩凤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刚跑了几步又回头冲她挥挥手,送上一句:“我们欢迎你啊。”

火势渐弱至灭,黑烟也逐渐变作青烟,又化作腾翻的热气。宋春雨指挥着说:“再多泼些水,可别是死灰复燃了。”

人们又泼了些水,只到连热气也不见了,这才歇了手。宋天成跪在烧死的曾经是自己宠爱的那头驴子前,痛不欲生地念叨着:“造孽啊,是谁造孽啊……”

太史中正走近他,气愤地说:“你可真不负责,这得多大损失?死了牲口,村上得申报上级,你得接受审查。”见他跪着默默地点头,又大声斥责说,“哼,有负众望,以后你干脆下地干活去吧。”

宋春雨过来看看他,欲言又止,又转向太史中正说:“我看就别往上报了,别折腾了。让严胜沫把这驴子剥皮煮了吧,大伙分分算了。”

宋天成连忙转身向宋春雨跪求说:“队长,把它埋了吧,我求你了,我用我今年的工分换行不行?”

苏丰源见他不发话,也向前求道:“把它埋了吧,队长,天成的工分不够,差多少就再扣我的多少?”

太史中正瞅一眼正专注着他们的小年和子规。小年求救的回望他一眼。太史中正连忙对春雨说:“宋队长,这头牲口也出了一辈子力了,都不忍心就算了。但我们村上可不敢做主,还得是让锦中写个材料递上去,等上边验过后再把它埋了。”

宋春雨:“好吧,随后就把它埋在湖边1号地里吧。只是喂牲口,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暂时还是让他喂着吧。”

后来补修过的宋家大院。钱锦中放好自行车,和李通通都去洗脸上的灰污。钱锦中擦着脸说:“这材料咋写好啊?”

李通通:“你是说起火原因?可不能说是人为的。一个是没调查清,第二个咱俩也脱不清。就说——就说是饲养员正在做饭,突发急症昏过去了,这才引来一场火灾。蒙混过关算了。”

钱锦中犹豫着说:“这不是弄虚作假了吗?”

李通通不以为然地说:“真调查,有结果无结果,‘那骡子下公驴’的老盲夫,本来就可怜,还不再加个更字。”

月光朦胧。

1号地里,一个身影在掘着土,他还不时地向四下里偷望望,再竖耳听听动静。

不远处,只有猫头鹰“欧欧欧”地叫着。

月光下,彩凤提着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悄悄地走进娘家的大门。太史中正看见,高兴地说:“哟,哪弄的鲤鱼啊?”

彩凤:“小年捕的,让俺特意给您送来的。”

太史中正:“小年又去捕捞鱼了?可得小心点,别让人逮着,会挨批的。”

彩凤:“不能种菜了,好多事等着用钱。哥俩憋急了,就偷着去捕鱼了。”

崔荣说:“那还拿给你爹吃干啥?就去卖几个钱呗?”

彩凤:“一家人都让拿来,说是替天成叔求个情,不让他喂牲口,地里的活他干不了啊。”

太史中正:“为他求情?他对你和小年可一直抱有成见呢。对我也总是不满的。”

彩凤:“他是替大哥着急。为了让大哥抓紧成个家,他借给俺家的钱,统统不让还了。还说,要是再困难,他的工分再拨给俺些。”

崔荣:“哟呵,人家都说狠瞎子狠瞎子——还真看不出来,他这心还挺善良呢。”

彩凤:“知人知面不知心吗。他心里可善良了,总想着给我们操心出主意呢。”

“喔,你只要看开就行。”太史中正又犹豫着说,“只是,这样好吗,可别让他以后赖着你们。”

彩凤:“俺一家人都执意说以后有了一定还他,他反而恼了。没好气地说,头几年互助组时,就亏了我们帮他;他还说,他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担忧他干啥。”

太史中正:“话是这么说,看也好似这么回事,但还是得设个提防。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吗。”接着舒口气又说,“嗯,我给春雨商量商量。”

彩凤:“还用商量啊?您是村上的干部,他是队里的小队长,还不是您一句话啊。春雨哥就没有换他的意思,成全他吧,爹——”

太史中正:“好好好,也权当是得道多助吧。回去吧,告诉小年他俩,小心点啊。”

“嗯。”彩凤高兴地往外走,和正进门的春雨碰个对面,她打个招呼,然后去了。

灯光下,谷秀纳着鞋底。老五看着小儿书睡着了。彩凤进门就扬扬手炫耀地说:“攻克了。”

谷秀扬眉一笑:“你送的可是糖衣鱼!”

彩凤:“糖衣鱼又不是糖衣炮弹。糖衣鱼粘嘴,正好,我出门,春雨哥进门,说不定,他俩的嘴一起堵了。”

正说着,李笑英打着嗓走进来,进门就问:“堵什么嘴?”

谷秀和彩凤都连忙起身让座。彩凤笑笑说:“咱这地方,堵嘴就是争气啊。”

李笑英:“奥,争气好啊。一粒米放进一锅水——不图蒸米图争(蒸)气啊。他们呢?”

谷秀低声说:“没地方挣钱,俺哥他们偷着去捕鱼捞虾了。”

彩凤悄悄地接道:“婶子,你不是想吃大红鱼吗?你做媒,这红鱼肯定能吃上。”

李笑英笑笑:“你们都见了,俺那侄女长得还行吧?”

彩凤连忙说:“行。很行。可俊了呢。”

李笑英收了笑:“行是行,不过俺侄女说了,只要保不出清明他俩来,她可不吐口,人家嫌还有个兄弟坐着监呢。”

谷秀:“婶子,这白天去救火,俺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清明和二蛋哥两个,从三年又减成一年半了。”

“一年半?这一年半也是在坐着监啊?谷秀,都知道你和钱锦中挺要好,你得多使使面子,咱大伙再都使使劲,无论想啥法,得把他俩弄出来。不然的话……”李笑英苦笑着,又摇摇头。

谷秀极难为情地说:“婶子,咋说呢,俺都快卖给人家了。俺还能咋做?”她说着就要哭。

彩凤连忙用手拍拍她。

李笑英又说:“应该,一家人,都得使劲呀,谁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啊,对吧?别管咋说,放不出他俩来,你子规哥没大戏是一个,俺二蛋耽误了,我就怕一辈子都放不下呢?”她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彩凤拉住她说:“婶子,还指望您操心呢。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嘛。再说您也得想开,这人世间的事,本来就这样,有两全之策、有三全之策才好呢。就像俺当初,大哥和丁香不也是天大的缺憾吗?没有两全之策、三全之策啊。对吧?咱就别再难为谷秀了,她已经尽力尽心了。”

“照你这么说,就只能这样了?”

“这可不一定。我说的那是退一步的话,咱再想办法啊。”

“行,你就哄我吧。”她说着站起来就走。

彩凤陪着笑送她说:“不哄你。放心好了,逮条大鱼来,我一定给你送去。”

湖边1号地里,有个人扛着两条驴腿,还提着一包驴内脏,偷偷摸摸地拐上山路。

村口,小年拎着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在前走,子规拎着一筐鲫鱼随后跟着。

胡同里,一个身影追逐着子规两个。兄弟两个加快了脚步,可又一个身影在自己院子的一角一闪,兄弟两个紧张地疾走几步进了自家院门,并随手把木柵门关好。

站在院子角的李笑英笑笑,心下说:“彩凤啊,你哄我不哄我的,明天看你舍不舍得把这条大鱼送来,就知你是不是假惺惺了。”她见胡同里走来的身影越来越近,就连忙躲了。

屋里,纳着鞋底的彩凤和谷秀,见小年抱着条大鱼进来,都惊喜起来。彩凤脱口道:“哎呀,真是老天助人。”

小年美滋滋地说:“差不多能换一个整工分吧。”

彩凤立马认真地说:“可不能卖。”

子规放下鱼筐,并随手带上门,小声说:“别声张。”

但随着话音,屋门给推开了,太史中正站立门口。彩凤抱怨说:“哎哟我的娘,不声不响地,快吓死我们了。”

太史中正恶声说:“我是你的爹!我是从湖边跟来警告你们的,小年、子规,明天可不能再去捞鱼了。春雨去给我报信,说已经有人举报你们,这大帽子可不好戴。再不见好就收,到时候我可给你们收不了场。”他说着瞅向那条大鱼,伸手拎起来掂掂,板着脸说,“黑灯瞎火不说,害我担心害怕的,这条鱼我拿走吧,春雨在我家呢,正好去堵他的嘴。”

彩凤连忙过去抓住鱼,撒娇地笑着说:“不行。爹——”

太史中正眯着眼问:“能值几个钱啊?我们吃都不舍得?”

彩凤努努嘴说:“不是的。是……是这样,俺不是不孕吗,大夫说,就得用这样的大鱼做药引子。”

“奥,那就算了。小年,你们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他说完就走。

彩凤送他出了院子。

屋里,谷秀自语:“就二嫂子的主意多,以假乱真,还又真假难辨。”

子规听她说完,然后拎起那条大鱼就往外走。

谷秀和小年都问:“你去哪里?”

子规也不答话,自己去了。

彩凤进门就说:“咱去巴结媒人吧。”可低头一看不见了鱼,吃惊问,“哎,鱼呢?”

小年说:“你没有看见吗,大哥拿走了。”

“他拿哪去了?”

小年和谷秀都摇摇头。

“不会是他自己去送媒人了吧?”彩凤寻思着,又忽然说,“不对,一定是给钱锦中送去了?”

小年恍然大悟,“对,他娘病了。昨天大哥听李通通说了后,一直惦记着。没错,一定是送给钱锦中让他娘补身子了。”

谷秀马上紧张地问:“他娘病了?就奇怪这几天他老是旷工呢,还有俺这左眼总是跳,嗨,你们咋不早告诉俺一声呢?”

彩凤马上劝道:“左眼跳财呢。都没事的。”

谷秀:“哪来的财,只要没祸事就好了。”

鸡鸣一更。

菜园屋里,麻氏往锅底下塞一把火,起身掀开了锅盖。油灯头被翻腾的热气驱动而歪斜欲灭。挺着个大肚子的她歪头吹吹锅上的热气,用勺子捞了一块驴肉,又紧吹了几口,接着抓起来就啃。烫的“嘶哈”着嘴说:“好香,真个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祝尚新也捞一块,啃一口说:“还有血汁水呢,吃了这种肉可会**的。”

麻氏:“狗肚子,随你发。你不是夸自己绝招多吗?”

祝尚新倒上一碗酒:“绝招有的是。我给你说,谁给我作对,我就送谁一绝。”

麻氏:“好,我看你到底是狗肚子,还是真神仙。”她说着又“嘶哈”着嘴说,“呵,好烫。”

祝尚新喝口酒,抹着嘴骂道:“烫着你不要紧,可别是烫着你肚里的我那小儿。”

“你那小儿也馋极了呢。”麻氏说着又捞了一块驴肝,咬一口说,“俺还是第一次吃驴肝呢,嗯,跟猪肝就是不一样。”

祝尚新啃着肉说:“我知道你吃腻了猪肝,就把驴的心肝挖来了,‘心肝宝贝’吗,嘿,就是没有给你挖了驴肚子来。”

“你驴肚子也好,狗肚子也好,神仙也好,跟着你再拉一回馋吧。”麻氏又捞了一块心,“俺再尝尝这心啥味道。”

“别太没出息,撑着你不要紧,别是撑着了小儿啊。”他说着将碗里的酒喝干。

太阳升了起来。钱锦中家,钱婶躺在**,谷秀和钱锦中给她试着翻个身,然后把她身子下带粪便的被单抽下来,又换上干的,完了后,扯过薄被给她盖好。虚弱的钱婶无力地说:“谷秀。”

谷秀笑着说:“婶,是不是又要说撵我的话啊?你撵我也不走,让俺好好地伺候您吧,俺有一肚子话都不说呢,您也啥都别说,好不好?”

钱婶轻微地摇摇头,一副极难为情的样子:“我说啥好呢?”

谷秀轻轻地拍拍她:“啥也不说,安心养病。您好起来,我们也就没心病了。躺着吧,我去洗被单。”

钱婶苦笑着点一下头。

谷秀来到院子里,锦中提来了水,谷秀把脏被单放进盆里,倒上水,清洗起来。钱锦中又来争着洗,谷秀说:“你别让俺心里老愧得慌,再说,这哪是你干的活,笨手笨脚。”

钱锦中为难的样子:“可你让我这心也……”

“还说,婶子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不告诉俺一声?”她边洗边说,“你也替俺想想,婶子是咋待俺的啊?”

钱锦中挠一下头:“俺娘的病是绝症,一发现就是晚期。她执意不再接受治疗。我们谁也没办法,只要违背她的意志,她的状况立马加重。就这几天,真是病来如山倒……”他见谷秀洗着洗着哭了,他也停住话题。

谷秀哭着说:“你别编了,都怪我,你们把钱都错花给俺家了……肯定是耽误了她老人家……”

钱锦中生气地打断她:“不许哭。也不能这么说,我在说实话。你也知道,俺娘是个严肃的女性,很少笑,自从她查出绝症后,笑脸就更少了。可是,那天她看见曲有利的老婆向曲有利下跪,俺娘笑了,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真是太值了。所以说,我们大家都只有高兴才对。”

谷秀用胳膊擦一下泪,抬头说:“你家对俺家的大恩大德,多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这个假闺女,你给她老人家所做的这些,就扯平了。”

谷秀继续洗着说:“我是个闺女不假,不过我不敢认干娘,这乡下是有说法、有忌讳的。”她很快就洗完了一遍,把被单捞出来,钱锦中连忙把脏水倒掉,又换上新水,谷秀又冲洗一遍,拧了拧水,摊开了晒在绳子上,完了擦擦手说,“伺候恩人几天,就扯平,那也太偏沉了?”她说着折开花方巾,拿出一双新鞋来,谦虚地说,“俺没钱买点啥,倒是抽空自己做了双鞋,也不是很上眼,你跟着下地干活时穿吧。还不知道可脚不可脚?”

钱锦中接过鞋来看着说:“你只要没换鞋样就肯定可脚了?”

谷秀纳闷地问:“哪个鞋样啊?”

“你给我做过一双鞋子啊?”

“什么时候的事啊?”谷秀瞪大了眼。

“没多长时间,你让苏婶转给我的。怎么,你已经忘了?”

谷秀故作恍悟地问:“奥,她咋说?”

钱锦中回忆着:“她说,她说你什么意思也没有。”

谷秀:“这就对了。”

“哇——”园屋里传出婴儿刚来到世上的哭声。

麻氏气虚地说:“多亏了姥娘婆呢。尚新,你给人家多奉些礼。”

接生婆:“我不图你们的礼,知道我是好心劝你们就行了。”

祝尚新把大孩子放了**,拿了钱,又包了一包东西,双手递上说:“嘿,您是救命恩人。”

接生婆:“那包里是啥?”

祝尚新:“我相信你都没有吃过,这是驴下货呢。”

“什么?”那接生婆刚要伸手又缩回去了,接着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人心啊?你舅好心救了你,换来你的驴肝肺;俺今儿救了你们,也拿好心换来你们的驴肝肺啊。”

祝尚新瞪着眼打断她:“咦,我真心呢。心肝宝贝、心肝宝贝嘛。我这好心才换来你的驴肝肺呢。”

接生婆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又骂道:“你真是畜类啊,哪里有送人驴肝肺的?以后,我再也不给你们接生了。”她说着就走。

祝尚新望着她的背影说:“真走了?也不要接生钱了?我可不是故意地卸磨杀驴啊。”

麻氏在**说:“有这两回,俺就出师了,再接生还不用她了呢。”

硕大的谷穗低了头。镰刀割着谷子。小年落在了后边。宋春雨走到他跟前,见别人不注意,然后小声责备他:“小年,你的工分长了,干活却落后了,你这样咋堵大伙的嘴啊?”

小年吞吐着:“啊……嗯……”

“别嗯啊的,总是走神不行,有什么心事回家再想。”

小年连忙歉意地说:“好好,我加油。”说完,他咬着牙,快速地挥动着镰刀。

黄昏,大家收工了。谷秀从钱锦中家回来,一个人在前边走着。后边几十米远处,收工回家的男女们,有不少人指点着谷秀嘁嘁喳喳地说着笑着。

谷秀刚要进院门,子规紧追几步,怒气地喊住她:“谷秀。”他想发火,但张张嘴,又缓了口气说,“你又去照顾钱锦中他娘了?”

谷秀小心翼翼地回答:“嗯。哥,咋了?”

子规不满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明天别去了。”

“为啥啊?”谷秀怯怯地问。

“为啥?为了不让人家说三道四。”

她无奈地叹口气, 又冷静地说:“哥,这都知道,他钱家帮咱多少啊?咱咋回报人家啊?他娘病了,不能自己照顾自己。钱锦中一个半大毛孩子,极不方便,还又笨手笨脚;钱锦华去了北大荒,一时回不来。我过去帮着做做饭,给她换换铺的、睡的、洗的,这够吗?咱也就是耽误几个工啊?咱都不小了,这道理……”

“他们那是放屁!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魏同媛忽然赶过来,人没到跟前,话先到了。

“你小点声,跟吵架似的。”谷秀埋怨她说,“你也不对。婶子,以后你别掺和这么多,你犯过一次错误了,可别再犯第二次了?”

“咦,我又咋了?哪里错了?”魏同媛莫名其妙地摊开了双手问。

“丁香姐的事,你们慌着促成,结果酿成了错;我的事,你们就别掺和着促了?”

“你的事,我们没掺和啊?”

“还不承认?”谷秀故意猛一跺脚。

魏同媛看着她那故意晃动的脚,明白了,浅浅一笑,说:“好,那以后我就光给你打气,就不再动手了。”

不知小年什么时候过来的,冷不丁地说一句:“打什么气?明天把她锁家里,就是不能去了。”

夜幕下,小年、子规两个又推着独轮车,偷偷地走了。

阳光透过树枝筛落一地,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子规和小年都拿着镰刀走了。木栅门上,一把大锁,屋门上也一把锁。

屋里,谷秀一个人抹着泪。

一双手开着锁,栅门推开了,屋门也推开了——彩凤站立门口,一脸坚定地说:“谷秀,你该干啥的就去干啥,我支持你。”

谷秀坐着没动,摇摇头,“嫂子,我不能再惹哥生气。咱一家人再闹内讧,咱这穷日子就没法过了。”

彩凤坚决地说:“不行。咱这些人,包括亲戚,都是穷家联户的,人家都敢欺咱贬咱;好不容易有个高岗了,你必须得走出去,你体面了,这以后,咱一家人也才能跟着大模大样,起码不让他们狗眼看人低。”

谷秀苦笑一下:“往哪走啊?哪是岗啊?咱光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人家到底有没有那意思,俺还不知道呢。你可弄清了,人家是可怜咱、同情咱。咱给人家点稀罕的土货,给人家伺候两天,这是还人家的情,是欠的人家的债。”

“拉倒吧,谁看不出来啊?眼神不好的天成叔也早看出来了,钱锦中对你多有好感啊。我不信你对他那叫不动心?”

“俺对他那是感激。要是都这样捉对鸳鸯,俺还真不好意思去他家了呢。”

“错了。妹子,可别给自己别扭,给自己过不去。哪个山上有猴咱不知道,倭瓜没有架瓜高可人人都知道呢。去吧,还犹豫啥?”

谷秀依然犹豫着,彩凤拉起她来:“你不是说的去还情还债吗?这个情和债也只有你能还,咱一家人以后谁也不能忘了你。我再告诉你,你有分有寸、有礼有节有用心地伺候人家,若是真姻缘,谁也掰不开,谁也拆不散;若是无缘呢,咱也不强求,回报回报人家,一家人心里就都放下了。一句话,顺其自然。行了吧,谷秀?”见谷秀还犹豫不定,又说,“你今天突然不去了,他钱锦中忙乱了不说,人家还可能挂忧着你呢。”

彩凤往外推着她说:“你别管了,有我呢。”谷秀出院门,她又追送一句,“可给人家留个好感啊。”

钱锦中家,谷秀给钱婶喂完饭,又洗刷完碗筷。再来到钱婶旁,把她扶正,然后给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钱程远和钱锦中爷俩似乎都一直在默默地注意着她。钱程远终于说话了:“谷秀,这段时间可真难为你了。我从昨天晚上回到这个家,听说一直是你这个孩子在不嫌不弃地伺候你婶,我心里顿时就有一种由衷地感动和欣慰。你们终于长大了,懂事了。虽然人穷但志气不短。你们兄妹几个都是好样的,难能可贵啊。”

钱婶虚弱地说:“这孩子,简直像闺女。”

“就是闺女。”钱程远脱口道。

谷秀摇摇头,慢声慢语地说:“俺不敢当。”

“为什么?”钱程远不解。

钱婶歪头看她,钱锦中也专注的神情。

谷秀看着钱婶的脸说:“婶,咱乡下人私下里说,这干儿和干闺女都不随便认,意思是怕命里多了担不起。就俺邻村祝家庄,有一户姓姬的人家,生的闺女都活了,就是养不活儿子。生了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这第四个儿子生下来后,有人告诉她个法子,让孩子认个干娘。那任谁呢?那人又说,宋家庄有个王老妈妈,六个儿子,三个闺女,这么多孩子都活的很好,看样子这家人烟旺,就任她吧。结果这王老妈妈认了干儿还不到一年,她那小儿子就掉河里淹死了。街坊邻居的就说啊,这王老妈妈命里就只有六个儿,多了担不起。俺还听说,这闺女认干娘还有忌讳:有的人命硬,能克双亲,认了干娘,也能把干娘克死了。所以说,俺早早的就没了双亲,自己就怕自己命硬,不敢认您干娘呢。”

钱锦中:“你们邻居苏婶,不是任你做干闺女吗?”

谷秀:“是倒是,但俺没敢叫过一声干娘。”

钱婶渐渐笑了,抓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别叫干娘,你就直接叫娘。”她看着谷秀的脸,接着恳求的语气说,“行吗?闺女。”

钱锦中抢着答道:“行。”

谷秀难以自已了,脱口叫道:“娘。”

“欸。”钱婶心满意足地应着、笑着。

钱锦中又说:“谷秀,十多天了,难得我娘今天这么精神。来,你把娘扶好,你也站好了,我给你们留个纪念。”他说着就摆弄好了照相机,说一声,“抓紧配合,笑一笑”。

“啪”,一道亮光一闪,刹那变成了永恒。

谷秀赧然的样子扶钱婶躺下,“娘的精神今天就是特别好,可别是累坏了,躺下歇着吧。”完了见钱程远还在笑不拢口地看自己,不自然地说,“这合适吗?”

钱程远连忙说:“合适。闺女,我告诉你,我们这是缘分。”

钱锦中过来说:“你说哪去了?”

钱程远笑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夜半鸡叫,继而有狗吠声传来。坐卧在子规家院子外碓臼里的宋春雨,拉一下坐在旁边石头上的太史中正,小声说:“他们回来了。”

太史中正揉一下眼,又打了个哈欠,然后随他站起来,裹紧一下破大袄,自语道:“白露三更天,棉衣也觉单。”

宋春雨拉拉他,悄声说:“别说话。”

子规和小年推着独轮车渐渐近了。他俩迎上去,宋春雨并没有大声呵斥,而是很有耐性地说:“回来啦。”

子规两个吓了一跳;“啊,你们……”

宋春雨:“说实话,是不是籴了粮食又粜了?”

哥俩嗫嚅着。

太史中正:“别吞吞吐吐的了,没别人。谷秀请假旷工都知道。你哥俩时不时地也请假旷个工,我们还都以为也去看钱锦中他娘了呢,原来是白天籴好了粮食偷放起来,晚上再推到河东去粜了。要不是你春雨哥告诉我说,你两个白天干活没精神,长了工分了反而老落下后边,怕别人提意见,这才留心你们。不然,要是继续下去,这还了得?声张开了会挨批挨斗的。”

宋春雨:“你们胆子可真不小?”

子规胆怯地:“我们不再去了。”

小年又说:“我们穷的转不开圈……”

太史中正打断他:“还说,你春雨哥不是外人,要是换了别人,麻烦就大了。这绝对是最后一趟啊?明天给你春雨哥打两瓶酒送去,都听见了吗?”

“好,听见了。”

牛棚院子里。老母鸡下完了蛋,“咯嗒”地叫着。正用细柳条编着筐子的宋天成,起身进屋先端出来一个盛满鸡蛋的小筐,又去鸡窝拾了蛋,放在一起,自语着:“别人用糖衣炮弹,俺宋天成用筐子鸡蛋;他们腐蚀干部的心,俺用来感动妇女的肝;他们为了权色利益,俺是为了子规的姻缘。”

夜幕降临,小年拾掇了一些短木棍,在自己屋里锯着、审量着。彩凤问他:“你这是做啥?”

小年一脸苦色,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来:“没门路了,在家里打个小椅子卖,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吧?”他见彩凤久久站着没动,不忍她那忧伤的样子,又缓和些语气说,“原以为俺哥俩粜上一年多的粮食,就能凑合着给大哥盖房成亲了,嗨,这才刚尝到甜头,又端窝了。”

彩凤勉强地一笑,劝慰说:“慢慢来吧,法子总会有的。”她把一双鞋包好,往腋下一塞,自语似的说,“我看那李花不错,我得先拴住媒人。”说完便出了门。

宋天歌家,李笑英刚拾掇完,彩凤默笑着出现门口。李笑英造作惊讶的样子:“哎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大鱼还没上钩。”彩凤说着打开包着的方巾,呈上说,“别见笑,是一双鞋。”

“你拿双鞋来干啥?”李笑英不解地笑着,然后又神秘地悄悄说,“我的鞋又不破。”

彩凤拍她一下:“俺可不是那意思。俺是说你这大媒人,跑腿得蹅鞋吧,跑腿也就没工夫做吧,不成意思,收下。”

李笑英接过来,意在言外地说:“你可真有用心啊。”

宋天成打个嗓,接着走进来了,把一小筐鸡蛋放下说:“鞋子是用来跑腿的,鸡蛋是用来操心的,我编的这小筐子啊,全村上都知道,是我的拿手绝活,我可不随便送人的。”

李笑英拿起小筐子歪头欣赏着说:“这小筐子就是不错,做工既周密又精致,好手艺,真好。只是——盛大红鱼恐怕太小吧,那天小年逮条大鲤鱼足有十多斤呢;要是当馍筐子——好像也小点;要是当针线筐,又好像大点。嗯……”她昂头想了想,然后说,“绝活不绝活,那就看看盛水漏不漏吧!”

彩凤问:“婶,啥意思啊?”

“啥意思?嗯,两个意思——如果盛水漏呢,就是说你天成叔啊,还没有真正用心。”她双手一摊,“如果不漏呢,就是……就是太有用心了,滴水不漏。”她说着又双手合在一起。

“你能不能认真点,虔诚点?嫂子戏小叔,能耍别惹哭。”宋天成翻着眼说,“至于我,或者说还无所谓,可还有侄媳妇呢。”

李笑英收住笑:“板着脸就办正经事了?说笑着就办不成事了?子规这孩子的事,难道我这当婶子的不该操心吗?拿东西干啥?我收不是,不收也不是。您都给我开玩笑,我给二位开个玩笑就不行吗?是小叔子能怪啊?还是侄媳妇能怪啊?”

宋天成和彩凤都不得不笑着说:“没人怪你。”

“这就对了。你拿不拿东西我都不计较,咱三家可都姓宋,一个祖宗。你们都放心,这个心我操定了。我一定把李花说咱宋家门里来。”

“好,我等你的承诺,办不到,我可编排你。”宋天成说完,起身就走。

李笑英边送他边说:“你那是一张啥嘴呢?”

彩凤也说:“我也走了,婶子。”

早晨,小年穿着衣裳出屋门。彩凤去开了木栅门准备做早饭。子规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生闷气。彩凤问:“哥,咋了?”

子规稍微扭开头说:“没咋。”

“不对啊,你有事吧?”彩凤追问。

子规没言语。老五出门来,边提鞋边说:“姐姐昨晚没回家。”

“奥。”彩凤明白了。

湖边,谷秀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望着湖面。彩凤陪坐在一边,责备她:“这能怪大哥生气吗,你在他家过夜,不知会有多少人嚼舌根……”

彩凤反而苦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谷秀,今天要不是你提起俺俩的当初 ,说真的,这个冤枉,我们准备扛一辈子。但因为你今天的处境,我必须说白了,当初,我和你二哥是清白的,我绝对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进的你们家门。”

谷秀吃惊,不解地望着她。

彩凤痛苦的表情,面向湖面:“从表面上看起来,难免会让人们寻思成阴谋,让人不赞成甚至臭骂。但是,像我爹说的样,这是竞争来的幸福,这是不容错过的姻缘,还又是天意。”她转向谷秀,“我知道自己有私心,很惭愧也很难受,但是,谷秀,我们值!可今天的你……”

魏同媛悄悄地走来,默默地坐在了谷秀的另一边。谷秀顿时伏在她肩上委屈地哭了。魏同媛连忙拍拍她说:“跟婶子说说。”

谷秀哭而不语。

彩凤说:“是大哥责备她了。”

魏同媛:“我知道了。别怪他,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衷,他责备有他责备的道理。”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啊,婶。”谷秀抬起头望着她。

魏同媛疼惜地说:“嗯。婶给你做主。谷秀,相信婶,婶说深说浅,你也别怪。”

谷秀点点头,擦一下泪。魏同媛继续说:“彩凤也在,都是过来人。我问你谷秀,一天、一晚,甚至几天或者半年,这人都能把握住自己,但如果三年呢?青春火盛的男女,时不时地就接触,甜言蜜语啦、感人掉泪啦,谁敢担保不出事啊?就算这人能自已,另一个人呢?再就算两个人都能自已,那外界呢?啥议论没有、啥谣言没有、啥眼神没有啊,啥叫风雨满城?啥叫戳脊梁骨?啥叫唾沫星子淹死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谷秀喃喃道:“不明白你那话中话。”

彩凤问:“三年是什么意思?”

魏同媛:“三年什么意思?钱锦中他娘的病不是很厉害吗?万一不行了,谷秀和钱锦中的事,必须要拖到三年以后。这是咱这地方老辈传下来的风俗,有谁破例过?”

谷秀抓住她的胳膊晃着,哭笑不得地说:“你们说啥啊?乱七八糟的。”

彩凤:“谷秀,你才不要乱了呢。苏婶是直来直去,毕竟比咱想的远。婶子,怎么做最全面,你就说吧?”

魏同媛看着谷秀,不容置否的语气说:“闺女,咱抓紧嫁过去。”

“什么呀?你们再这样,我可真给你们急了,人家有意没意,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啊?真是乱弹琴。”她说完生气地扭开头,双手捂耳望着湖面。

魏同媛继续说:“你不承认也罢。今天晌午咱大伙都去看锦中他娘,也算都去看望恩人。咱把话描给他,看他钱家的意思行事。如果能承认,咱就试探着说透咱的想法,不行我就豁上老脸出来当媒人;如果人家表示还不明了呢,那咱就再等等,你们看行不行?”

“不行,俺不去,俺架不住。啥啊,这是?”谷秀固执地说。

彩凤:“谷秀,这可是最可行的了,你如果不去,你的不白冤屈可就没地方去雪去白了。”

魏同媛意味深长地说:“闺女,这回干娘可没看错,就这一条路了,是岗而不是坑。听话,走。”说完就起身拉她。

人们散工回家走在街上,议论纷纷着:“谷秀要出嫁了?没听说成亲呢,咋说娶这就要娶呢?”

“你没有听说成亲啊?人家大媒人——丰源他媳妇说的,钱程远驻队时就订好亲了。非得给你知道啊?”

“她干娘是为了攀高枝瞎编的,俺这近邻都没听说呢。”

“会不会真是冲喜呢?男方他娘病得很厉害,宋家可欠人家不少情呢。”

“你也神神乎乎,这冲喜,不吃药不打针的,会好了病?”

“那慌的啥呢?别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有人见彩凤从娘家出来了,连忙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别扯了。”

彩凤也不理他们,径直往家走。有人搭讪说:“彩凤,你们这穷家豁院的,偏就有这么多好事还上赶着你们,真羡慕死了。”

彩凤边走边说:“别笑话俺穷,就从娘家借钱俺也要把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又有人伸舌头说:“二嫂子,你慌着走,咋都这么慌呢?”

“我知道你翘什么尾巴放什么屁,问天好了,我们一家人哪个的来龙去脉都清白干净。谁愿意胡说,谁就在那里烂舌头吧。”她轻蔑他们一眼去了。

“啪啪啪……”一串鞭炮响过。穿着中山制服、上兜里露着金挂钢笔的钱锦中,用自行车驮着穿红花上衣、蓝色裤子的谷秀在前,大宝用棚盒担着随身饭紧跟在后,子规、小年、苏丰源、宋天歌、宋春雨等陪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