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佛生万象联团圆 祖母心声念子规
丁香家门外的树梢上,喜鹊“喳”“喳”“喳”地叫闹几声。
她家院子外的路口。一辆轿车停下了,车上先下来一个跛脚,又下来五十岁左右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跛脚指指丁香家,然后引他们过去。
丁香正在院子里扫着梧桐残花,抬头看见跛脚三个出现门口,立马紧张起来,心下疑惑说:“哟,这不是那收古董的跛脚吗?他们来干什么?是失主找来了?还是怀疑俺家还藏有古董?”
那富态模样的男人走近她,恭谨地说:“大嫂,你好!我们是来打听、问路的。”
丁香依然警惕地问:“打听什么?”
“大嫂,您贵姓?”那男人显得很亲切地问,见丁香迟疑,又说,“哦,您姓什么?”
丁香:“这祝家庄,多数姓祝。俺也姓祝。”
“哦。大嫂,请问,您娘家姓啥呢?”
“姓苏。”
那女的听见,似乎怔了一下。
那男的又问:“姓苏?家是哪里的?”
丁香警惕地反问道:“你问这干啥?”
那人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后,托出一尊小巧别致而金光闪耀的佛像,他依然和蔼可亲地问:“请问您是怎么结缘这佛的?”
丁香早已机敏地认出那是自己曾经换了钱的佛像,一时语塞。
那女的近前一步,迫切地问丁香:“大嫂,你娘家是哪里?”
丁香见她盯着自己,心下有些慌乱。
那男的又说:“大嫂,别害怕,我们在找老家的人——这是我们祖上供的佛像。你帮我们找到他们,我们一定厚谢您。”
那女的变作笑脸,温和地问:“大嫂,附近有个宋家庄吗?”
丁香犹豫着说:“嗯,有啊。”
那女的断然说:“你家是宋家庄的?”
丁香似乎更没有了底气,疑惑问:“你怎么知道?”
那女的又亢奋地问:“你是不是叫苏丁香?”
丁香彻底瓦解了,惊疑问:“你咋知道俺的名字?”
一时间,那女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失声道:“姐,我是菊艳啊——”
“菊艳?”丁香刹那间找回尘封的记忆,不自觉地问,“你是菊艳?”
菊艳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说:“是我,丁香姐,我是菊艳,是战乱时跑丢的菊艳!”
“——我的妹妹呵!”丁香的眼泪也“哗”地流了下来。姐妹两个顿时抱在一起,悲喜交加、热泪横流。
梦圆回来了,见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菊艳扶开丁香问:“姐,咱爹娘还好吧?”
丁香点点头,说:“嗯,还好。”
菊艳又问:“小川也早结婚了吧?”
丁香摇摇头,“那天,你跑丢了,小川被子弹打中死了。”
菊艳沉重地叹口气。
跛脚说:“我给你们找到卖主了,你们又找到了亲人,我可以走了吧?”
菊艳放开丁香,对富态男人说:“致远,我们应衷心地谢谢他这连线人呢!”
那跛脚讨好地说:“更得感谢佛才对。”
“致远?”一直注意着他耳朵下也有个肉瘊的梦圆,顿时怔住了,心下重复一遍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一直也被惊奋感染着的致远,点点头,同时双手将佛像虔诚地举过头顶,感恩地说:“‘力佑仁爱’的神佛,真是时刻灵光再现啊!”
“力佑仁爱”?梦圆心下重复着、激**着,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失态地近前问,“您姓仁?”
致远:“是啊?”
“您叫仁致远?”
仁致远:“不错。你是——”
“您知道仁嘉城老人吗?”
仁致远更加吃惊了,“他是我的亲二叔啊!”
“还有个老人叫爱家香?”
仁致远迫切道: “她是我奶奶啊!你到底是谁?”
“我爷爷就是仁嘉城,叔,我是你侄女啊!我的名字是仁梦圆。”梦圆激动地含着泪花说。
“我的亲侄女——”仁致远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兴奋不已地说,“奶奶还健在吗?”
梦圆:“健在,九十一岁了,身板还硬朗着呢。她老人家常常念叨起你们,总是说您耳朵下的瘊子是福相呢。这回见了你们啊,说不定还会即兴作诗呢?”
仁致远再次举起佛像,感恩说:“我佛通天啊。”他说完,又回头对梦圆说,“你看——”他指着佛手心里的小字说,“‘力佑仁爱’,这是愿神佛尽力保佑我们仁家和奶奶娘家爱家。我佛灵生万象啊!”
梦圆指着丁香对仁致远说:“这是俺婆婆。真想不到我们这些亲人这样相逢了。”
菊艳双手分别抓着丁香和梦圆,喜不自胜地说:“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
丁香带着忧虑说:“不会是在梦里吧?”
致远说:“姐,太阳还在天上呢,怎么是梦呢。这一切都归缘于佛啊!”他又感慨着说,“我们仁氏集团在台湾有几家公司,在香港也有公司,有一次我去香港开完董事会,突然心血**,去参加了一个拍卖会,在那里邂逅了我们的传家宝。我家的宝贝自然要回归我们了,当时我真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啊!忽然就有了一个追踪溯源的念头,有了一种浓缩后又开始膨胀的乡思——是啊,我们阔别四十多年的老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啊?大陆上的亲人还可否健安?正好,国内形势正推动两岸关系的发展,一种游子的归心和探知这宝贝之谜的迫切感,使我顺藤摸瓜,就这样找到了你们。不然,我们早就忘却了儿时的记忆,更不清楚家乡新的归属单位是哪里,我们也只有望海兴叹,难以找到你们了。”他说着掏出十几张人民币给那跛脚,“你功劳苦劳兼有,报酬加倍,给。”
跛脚接着钱说:“还是神佛功德无量。我也感谢佛了!”他作着揖,倒着退出。
菊艳又问:“哎,姐夫呢?”
梦圆的手暗暗拉她一下。
丁香看见,浅笑着说:“他死了。”
菊艳看看梦圆,再看看丁香,疑惑着说:“——喔,我苦命的姐姐。”又问梦圆,“哎,外甥干啥去了?”
梦圆恍悟着说:“奥,我给时孝打电话,让他抓紧回来。”
丁香说:“他和你年叔都在河里干着活的吧,你打给谁啊?”
梦圆:“娘,春年叔买了手机了,他能直接接听。”她说着放开菊艳的手,就慌着往屋里跑。
菊艳追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小年啊?”她见丁香点点头,于是又冲梦圆喊,“小年这个小子啊,让他一起回来——奥,孩子,让他们都去你姥姥家吧?我们这就去看老人。”
丁香又追加一句,“也给你谷秀姨打个电话。”说完又忽然歉意地说,“哎呀,俺都迷糊了,站了半天了,兄弟,快都屋里坐啊,吃饭再去。”
致远说:“先去看老人吧?就别坐了。”
“我都巴不得一步就到娘跟前呢。”菊艳又恍然说,“哟,这孩子们到底是该喊姨啊,还是叫婶子啊?”
仁致远含糊地说:“她应该称呼婶子吧?”
丁香寻思一下说:“嗨,俺也难住了。停会问咱爹吧。”
时孝、小年、子规、清明、老五、彩凤、淑娟、继红,等一群人,好奇地看几眼停在苏丰源院子外的轿车,又慌着进了家。不远处,谷秀和钱锦中也上来了。
菊艳和仁致远听到说话声,迎出屋门来。苏丰源刚要做介绍。菊艳举手势止住爹爹,先是走到小年面前说:“我认不错,小年兄弟,你过来——”她说着就把小年拉到了仁致远身边。
大家都莫名其妙。
菊艳指着他们说:“你们看,当年他们两个的头脑,比现在神肖的多,你们再看他俩的耳朵下,还都长着个肉瘊子?当年的时候,我被扯开了丁香姐姐的手,人小看不清大人们的脸啊,就看见致远的头和耳朵下的肉瘊子,我就以为他是小年呢,他跑的快,我就追的急,结果一丢四十年,最后就赖给他家了。”
仁致远说:“不是赖,是命运的安排。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枪声稀了,人也散尽了,当她发现追错了人的时候,哭成了泪人儿。我娘特善良,回头抱起她来连劝加安慰。她那时都十三岁了,可她就是一味地哭啊。我们正不知所措呢,我舅舅的一个副官和几个伤员,都一身老百姓打扮,逃跑过来了。他认识我娘啊,就这样,我们也随着他们逃啊——就一直逃到了台湾。”
菊艳说:“小年兄弟,我是又恨你、又谢你啊!”
小年诙谐地说:“别恨我,也别谢我,要恨要谢的是这两个瘊子。”他指指自己的瘊子,又指指仁致远的。
菊艳笑着说:“可叹的瘊子呵,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她说着,又忽然看见时孝耳朵下也生着个肉瘊子,惊叹着说,“哟,这里是瘊子族家吗?他是小年的传人,还是子规哥的传人?还是……”
苏婶连忙拉她一下。
梦圆上前说:“婶子,他是时孝,俺的对象。”
“婶子?”不少人莫名其妙。
时孝为难地问苏丰源,“姥爷,梦圆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但我不知道,是应该称呼婶子呢?还是应该称呼姨?”
苏丰源想了想说:“你还是称呼她姨吧。外甥媳妇呢,就应该称呼她婶子了。致远可是她亲堂叔呢。”
大家都恍然大悟。
菊艳又喜不自胜地说:“咱们这里不但是瘊子连线,还是亲连亲组合呢。”
苏丰源接道:“你说对了,我们这些人,可是断了骨头连着筋呢!我给你说——”他指着子规说,“看出来没有,这是你子规哥?”
菊艳握着他的手说:“大哥你好?”
子规笑笑,“好。菊艳妹子,你给我们捉了四十年的迷藏啊!”
苏丰源又接过话头比划着对菊艳说:“这四十年,你逃开了。这些人里,你子规哥一个却给实实地拴住了。他不但肩担起他们一家的大梁,还成了咱和你天成叔两家的骨干呢。你一定想不到吧,因为那天你跑丢了,所发生的一切,可真是太揪心了——你或许只是记得,清明跑丢了,你娘去追他了,接着,你又给别人撞开了姐姐的手而误走了。这之后呢,小川吓傻了,呆立着不动,我刚要去拉他,就被一颗子弹打中我的胳膊。这时,你天路大娘不顾一切地去护小川,结果她替小川挡了一颗枪子,她就这样不幸遭难了。傻小川还呆呆地站着,又飞来一颗枪子,他也死了。你一跑丢,你丁香姐吓呆了,站在那里光傻乎乎地顾着呼喊你了,是你子规哥及时拉倒她,才躲过了枪子啊。你天路大爷呢,总是挂着装憨卖呆的他外甥祝尚新,他跑过去救他,结果啊,也是自己挡住了枪子,祝尚新得救了,他却死了。哦,清明是你娘找回来的。就这样,接下来的这重担,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当初子规这个半大孩子身上啦。这些年来,他为小弟小妹真个做到了舍己为他们的地步了啊!唉,才开始时,我又两次摔断了腿,那些日子,全是他来帮我们,都成了我的半个儿了——真的,我都认了这个对我们实心实意的半个儿。”他推开苏婶拉他的手,倔强地说,“别拉我,这全是真的!我既不能说谎,也不会坦白半个、掖着半个,老小伙子对得起我,我不能让他抱屈?对不对?”
菊艳点点头。
苏丰源问她:“你知道半个儿是么意思吗?”
菊艳:“哦,知道。”
梦圆求饶的眼神看着他。苏丰源置之不理,放声笑了,“哈哈,一个女婿半个儿子。”立马又感伤说,“嗨,是半路里杀出个祝尚新来,把你姐给抢走了。”
菊艳:“祝尚新?”
丰源骂道:“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大家自然而然地看一眼丁香。可她根本就没有在听,而是一直陷在反复地回忆中。她忽然眼前一亮,冷不丁地说:“对了,我知道他怎么得来的那些银子了?”
大家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说:“你们还记得当时菊艳跑丢的那天,祝尚新的腿上,绑着一个绷带么——”
——当年祝尚新扶着不自然的腿,跪向舅舅的一幕又浮现在几个局中人的眼前……
小年说:“当时,我就看着他那腿上的血,不像是渗出来的,明显像是抹上去的,还有,第二天他那腿就变好了,又蹦又跳。”
不少人都恍悟着。
丁香对仁致远说:“兄弟,至于银子多少,现在肯定是让他挥霍光了?”
梦圆说:“他得的不义之财又都不正当地花掉了,而且还又搭上了三个儿子的命。现在,麻氏一身的病,又住院好长时间了……”
苏婶恨恨道:“报应!”
仁致远:“嗯,悖入悖出是个规律。哦,只要我们找到了传家宝,别的就无所谓了。”
菊艳带着愤怒说:“但是,这回我们还是要见见他。”
苏丰源:“不用急着见他,他已经恹了。都不要提他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呢,我接着介绍啊——”他又拉着谷秀,对菊艳说,“你跑丢了,谷秀就自动地充当了我们的女儿,一直在替你尽孝呢,小两口都拿我们当泰山!”
菊艳上前抱住谷秀,感激涕零地说:“哎呀,我的好妹妹!”
苏丰源:“你别先激动。”他又拉过钱锦中来,“这是我们的干女婿。他不但是我们苏宋两家的至亲,连他老爷子,我的亲家大哥,还都是我们的恩人、贵人呢!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到现在,可真多亏他们照顾。”
仁致远上前握住钱锦中的手说:“共产党诞生,就是解救贫苦大众的,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对吧?”
钱锦中:“更是为一个民族的复兴,而不懈努力的。”
苏丰源又拉过清明来,给菊艳说:“他是你娘找回来的清明,我们的干儿子。小川死了,他跳出来了。小两口拿我们当黄河,哪里有豁子,就帮我们堵哪里。”他又指着魏淑娟说, “这是清明媳妇,叫魏淑娟,和你娘一个娘家,还又正宗的表妹呢。”
握着清明手的菊艳,又过来握住魏淑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魏淑娟对丰源说:“说你们是黄河也对,母亲河吗!操心操劳的父辈慈母。”
苏丰源又拉过春雷和莒继红,说:“这是当年的老五,乳名狗剩,大名宋春雷。这是他媳妇,叫莒继红。”
菊艳又双手抓着他们两个,审视着说:“这小兄弟有气度、有威仪。弟妹呢,善良宽厚写满着一脸。”
苏丰源说:“对了,老五他现在是咱村里的干部呢,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担当了你姐和外甥时孝的保护神。”
宋春雷诙谐地说:“我的名字叫宋春雷吗,我或多或少得有点雷神的形象吗?”
莒继红:“丁香姐可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苏丰源又指着彩凤说:“菊艳,她是你童年的彩凤姐,小年的媳妇。现在,她应该改口喊你姐了吧?”
彩凤抢先说:“小年叫姐姐,我也理所当然叫姐姐了。”
菊艳打量她一遍,说:“小时候,挺是水灵的。看你现在这满脸皱纹,一定操劳了很多?”
苏丰源:“呵,贤内助呢。特别是对老五,不是老嫂子,也有着浓浓的老嫂比母的味道呢。两口子都是有心计的人,小年那赚钱的脑瓜子,曾经带动俺三家赚钱。现在,又带动这一方呢,采砂、运砂,人民币集会到家——只是,只是临时还欠着满屁股的债。”
菊艳把手一挥,说:“放心,大家既连着亲,又连着筋,还又都替我尽责行孝,我一定给大家回馈个心意,每人一份礼包。”
小年:“菊艳姐,我们不要。我们要靠自己这双手去赚钱、去致富,这样,我们心里踏实。”
菊艳:“你们靠双手赚钱,很对。但我用心回报,就不接受啊?你们也让我心里踏实吗?已经这些年了,你们还让我继续于心不安啊?别拒绝,大家都要心安理得吗?”
仁致远接道:“我们阔绰了,不但要回报有恩、有助于我们的好人,我们还要拿出一部分钱来,回报给我生命的家乡,回报同土、同水、同根生的父老乡亲呢。我们捐献给公益事业的钱,可以说没有数。这都是我们的拳拳之心。”
子规:“我们不能要你们的钱。丰源叔和婶子也帮了我们很多呢。我们互相帮助,这不说是天经地义,也应该说是一种人之常情,千年搁亲万年搁邻吗。接你的钱,就违背了我们生就以来骨子里就有的本意了?可不能让人家说我们曾经那心,有点假惺惺了?”
菊艳:“大哥,你确实是个诚实人!我给你们说,谁也不要拒绝。你们还不富裕,甚至还有外债。我们赞助你们一些资金,既是我从心态上找个平衡,从良心上找个安慰,也还算是给你们致富的启动资金,大家都吃了太多的苦,该换回等量的福了。”
仁致远接道:“咱这蓼儿洼原本就是一幅秀丽的山水画卷,等你们都致富了,阔绰了,就再给这幅画卷着着墨、润润色,这也算我们的拜托和希冀了。你们更要理解我们,为富不仁,不符合人性准则,更不是我们仁氏的风格。”他又诙谐地一笑,“中国有句至妥至善的明哲——‘恭敬不如从命’吗?”
菊艳郑重其事地说:“谁也不许提反对意见了,这四十年都是你们说了算,你们就放权一回吧,今天该是我们说了算了。”
时孝说:“哟,我们是不是吃开救济了?……”
菊艳一表严肃地打断他说:“你更不能嘲讽自己,你和梦圆在咱家享受一份,在仁家,你和梦圆还会享受一份呢!”
“咕咕咕咕——”天际又传来布谷鸟的唤声。
菊艳顿时惊喜道:“喂,你们听?”
大家都默默浅笑着,不明白她的感触。
菊艳又欢喜地说:“多么熟悉的一个声音啊——‘我要归祖’!”
“我要归祖?”大家嚼味着。
仁致远仿着它的声调说:“‘我要归祖!’‘我要归祖!’。”他又鼓鼓掌说,“太对了,现在我们也来归祖呢,奉着一颗虔诚的心,你们能拒绝我们?不会吧!”
“欢迎欢迎,欢迎游子归来!”宋天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大伙后边突然鼓着掌说。
大家都鼓起掌来。菊艳上前抓紧他的手说:“天成叔,你一向可好?”
宋天成:“好着呢。七十有个家,八十有个娘——你们再不回来,就失去我们这一带的传统本色了。”
“菊艳?”宋天歌和李笑英老两口子惊呼着。
“菊艳妹子——”宋春雨和鄢碧红也跟着到了,惊喜地喊着。
太史中正和崔荣也挤进来,握着菊艳的手,寒暄着。
李笑英和菊艳说了几句感情话,见她应接不暇,便独自来到苏婶背后,悄悄地拍她一下,想说什么,又一副难为情。
苏婶埋怨说:“你干嘛偷偷摸摸的?吓了俺一跳?“
李笑英嘿然笑笑,又吞吞吐吐地说:“嗯,我是想让你……让你给搭个桥?”
苏婶打量着她说:“哟,你这有求必应的大仙——”她又忽然换了话题,笑着说,“也想凑热闹啊?”
李笑英:“老妹子了,别借西北风刮蒺藜——连讽带刺的?俺觍着脸来,可不是为我一个老妈妈子,而是——”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李笑英望向那布谷鸟的方向说:“听见了吧,刚才菊艳咋说的——”她又停住了。
苏婶吃惊地看着她,“哟,喊你大仙可真不愧,捉了一辈子鸳鸯,人家捉布谷鸟,你也立马就会。”
李笑英又嘿然笑笑,想说什么,又噎回去了。
苏婶:“你这是怎么了?别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干啥,我还忙呢,说吧,说错了,也赦你无罪。”
李笑英:“好,那我就直接说了,妹子,你说这当娘的找到了失去的闺女,心里一定很豁然、很高兴吧?”
“废话,这还用说啊?还想说啥?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啊?”
“您外甥闺女钱贝贝,如果认了娘,或者说,谷秀认了贝贝,不也是解了一个疙瘩、顺畅了两条心吗?”
“哦,她啊——”苏婶又疑问道:“你们**的这么快?”
“不用**了,咱这左邻右舍的,耳熏目染啊,就学做的不比别人差了。她心底跟咱谷秀样,都是善良的,只是多了点小孩子气的任性。”
苏婶一脸欢喜,连忙说:“好,我这就给你去说道说道”,她说着回头,接着惊喜地说,“哟,妥了,说不定大功告成了呢?你看——”
一角处,彩凤妯娌三个在与谷秀和钱锦中说着什么。
钱锦中和谷秀的脸上,都渐渐焕发一种由衷的笑。
莒继红去了停车的地方,摆着手——
钱贝贝走了上来。
钱贝贝和谷秀拥抱在一起。
苏婶说:“走,咱过去看看。”
李笑英又推却说:“俺还是别去了?”
苏婶:“又咋了?寻思不定的。”
李笑英带着惭愧说:“曾经她妯娌三个,为了拴着我给子规说个人啊,性急之下就承诺说,俺大男的婚事她妯娌三个包了,嘿,今天她们虽说是打了个折,但总算落实了。可俺呢,有心栽花花不开呢?”
苏婶:“哦,没功劳有苦劳。你别慌着走,双双母女重逢,今天都在一块吃个团圆饭呢。”
又来了不少的乡亲,仁致远过来对苏婶说:“娘,咱找个酒店吧,今天好好地祝贺祝贺。”
时孝说:“姥娘,您这屋子太小了,停会还有大召、大为他们呢,挤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我们就去‘浩然酒店’,吃蓼儿洼全鱼宴吧。轿车坐不下,就坐机动三轮车去。”
梦圆也过来说:“姥娘,那咱赶快去酒店,边吃饭边聊旧情。下午,我们还急着去仁家庄呢,致远叔还有老奶奶,她们和我们一样的心情啊?”
苏婶说:“好,就这么定了。”
李笑英:“我也不走了,今天和你们都一醉方休!”
仁家庄仁氏的家宴会上,大家都放下了酒杯。丁香、时孝、梦圆、呈呈、光复等都来了,和仁氏其他成员都专注着九十一岁的老太太——她望一眼“咕咕咕咕”的声向,然后一表严肃地用双手示着节奏,绘声绘色地斟酌着说:“《念子规》——
杜鹃‘咕咕’唤声切,河山回**寻祖歌。寄巢何寄血统色?不要,难为赤子心不歇。耳后娘居方是所,子归,花好月圆胞声合。‘我要归祖’声声累,归来,相向心安理也得。”
仁致远起身抓住她的左手,惭愧地说:“祖母,我们不肖——”
菊艳也站起来,抓住她的右手,歉疚地说:“祖母,我们姗姗来迟……”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微笑着说:“不能怪你们。”然后又抬头望着“咕咕咕咕 ”的声向说,“它是季节的寄语鸟;也是情属的寄语鸟;更是意愿的寄语鸟。而且为了那托付,信誓旦旦,誓死不灭。”
仁致远还是恳挚地说:“祖母,我们惭愧,我们有负先人的《游子吟》啊……”
老太太又摇摇头,打断他说:“你们知道关羽归汉的故事吧?建安五年,就是公元200年,曹操攻破徐州,刘备、张飞败逃,关羽被俘。曹操对关羽惺惺相惜,一直希望这个忠勇之人可以来辅佐自己,但是他也看出关羽不会久留,所以他一方面诚意相待,另一方面派自己的大将张辽去探知关羽的口风。这个关羽跟张辽说,我知道曹公待我恩重如山,但是我已经跟刘备有兄弟之约,生死结盟,我对他的忠心绝不会改变。我一定不会留在这里,但是我会报答了曹公之后才会走。这就是人皆晓谕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过了几个月,机会终于来了,关羽斩杀了袁绍军中的大将颜良。这时候曹操知道,关羽已经报恩了,非走不可了。于是曹操对关羽厚加赏赐,而关羽呢,把所有的赏赐都封存起来,并不带走,留书告辞,去找刘备了。”她微微一笑,又说,“——咕咕咕咕。”
菊艳惊喜地感叹说:“家有老人是个宝啊!”
老太太欣然道:“你们知道了祖母在哪里,老娘在哪里,家就在那里,我欣慰矣。”
医院里,姬王、宋春雷、菊艳和仁致远四个人在住院区的通道里停住了。只见胡子邋遢、一副颓废样的祝尚新,一手给干枯蜡黄的麻氏举着吊瓶,一手拿着半根油条吃着走来。到了跟前,姬王问他:“祝尚新,你媳妇的病好转了么?”
他瞅他们一眼,含着油条说:“好个屁,浑身都是绝症呢。”
姬王又问:“你那钱,够用吗?”
他回头看看他说:“小三六万块钱的命钱,早晚都得归她去。姜子牙娶了麻氏倒了大霉,改嫁给我,我倒了血霉了。”
气喘虚弱的麻氏骂道:“放心吧,小三的这六万块钱花不干净,我也不死。你曾经会屙金尿银嘛,你再屙再尿啊?”
祝尚新咽下油条,噎住了,打个嗝,然后悲哀地说:“还屙金尿银呢,扭曲了心,斫伤了身,祸及祖宗和儿孙,死别离散一堆人。不是那不义之财也走不到今天这绝路上来,绝了,绝了……”他说着随她进了卫生间。
宋春雷问仁致远:“还……”
仁致远摆摆手打断他:“他已经自毙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吧。我们走。”
蓼儿洼,丁香信手划桨,把自己的过往给菊艳讲完之后,又自嘲一笑,说:“——这些就是俺经历的,曲曲折折,死去活来的,这就是俺的命啊。”
菊艳不自觉地悲叹道:“我苦命的姐姐啊!”
丁香又长舒一口气,“不苦。”
菊艳:“喔,是,子规哥才更苦。”她沉思着,又忽然问,“哎,姐——”
丁香见她欲言又止,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
菊艳思虑着说:“姐,我看着时孝身上好像有着他的影子呢?你说的那一次,会不会就——”
丁香含含糊糊的口气:“我也说不清。反正时孝的性情,与他祝家似乎毫不沾边。”
菊艳激动起来:“姐,我敢断言,时孝是宋家的骨血……”
丁香打断她:“你小点声?”
菊艳抬头看看周围,说:“这方圆一百米内没有人呢,你怕啥?依我说,你们就明媒正娶……”
“又说?你一说有他的影子,我这心里就害怕。”
“姐,你应当希望儿子不是祝尚新的才对啊?你心里会是一种别样的安慰的?”
“是,俺心里也希望这样,可更害怕——”
“怕什么?我给你撑腰,摊牌吧,这样大家都名副其实的多好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丁香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绝对不行!已经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
“为什么?”
“如果那样,祝尚新抛弃俺,岂不就有了堂皇的理由了?特别是,曾经可怜同情俺的人,说不定会回过头来嘲笑辱骂俺呢?不守贞节、不守妇道。俺就永远是他人的笑料了,一下子就成了不得翻身的罪人了。就如咱娘说的,唾沫星子会淹死人。咱娘还说,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打死都不要承认。”
菊艳苦思着,稍后说:“要么,你们都随我们去海外?”
丁香苦笑了,“人上了年纪都想老家呢。老来老来再离家,肯定离不开了。再说,娘他们呢?他们才不会把一把老骨头扔到海外去呢。”
菊艳:“唉,你难道就真这样又苦又孤一辈子?”
丁香随手捞起一把菱角秧,说:“我们的命,太像这三角形的菱角叶了。你知道么,老太太从心里把俺放不下,琢磨了一首诗词呢?”
菊艳:“哦,那首《度菱子》吧?我听梦圆说过——杜鹃谷雨歌,水乡藤翳陌,花开麦忙季,青果背向波下结。秋意佳影采不得,鱼娃叶上歇。问菱运如何,难言腹中果,赤口白牙时,两角顾向余空壳。夕阳照里余音惹,落霞忆菱歌。”
丁香接道:“他就是琢磨着为俺作的,俺不懂诗,但我听得出那大概意思。她老人家不但有文采,更有洞察力呢——嗯,就像一张网、一面镜子,不知不觉地就把俺罩住、把俺给定型了,俺是真服了。还有,从58年的施舍,到她意下的梦圆嫁过来,可真了不起啊,怎么说呢,简直——”
菊艳接道:“——简直就是个活佛!”
丁香:“她老人家就是个活佛。她把俺看穿、说绝了。妹妹,谁人不想着美满啊?可命就这样,俺认了。”
菊艳想了想,又问:“可是,如果有一天时孝忽然想明白自己的身世呢?你怎么说?”
丁香苦笑一下,“你放心,我不说,他不会强意的。我看透了自己的孩子,他懂得既孝又顺,才是孝顺。”
菊艳欣慰地笑笑,接着又叹息一声,“唉,最后,你还是给孩子留了个难题啊!”
丁香又自我安慰地说:“也许,也许有那么一天,一切都自然了。”
菊艳突然打断短暂的沉默:“‘欸乃一声歌态长,青丝结眼捕鸳鸯,’我希望还有那一天,希望你们‘夕阳红’。”她望着蓝天,长舒一口气,又歉然地说,“姐,家乡情浓,我去意难决啊?”
丁香:“亲人也好、家乡也好,都烙上了你们的心迹。放开去吧,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
菊艳还是兴叹道:“形式上是这样,但我的心里还是有着一种浓浓地失意和不安的感觉啊?”
大家都来给他们送行了。菊艳跪在爹娘面前,哭成了泪人儿,“爹娘,女儿不孝,您都将近八十岁的人了,我不能留在您身边行孝,还要弃您远去,我……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惭愧至极啊!”
丁香、时孝、梦圆都来拉她。梦圆说:“婶,您给我们都解决了经济困难,您只管去吧,姥爷姥娘身上,我们保证不出一丝差错,快起来吧。”
菊艳跪着没动,依旧潸然道:“哪怕是粗茶淡饭呐,我能亲自伺候老人晚年的起居饮食,我心下也踏实安乐啊。可我这样一走,完全是弃情不顾啊,我的心在暗暗噬痛啊!爹娘——”
苏丰源抹着泪说:“虽说我们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苏婶白他一眼),但找到了失去多年的你们,而且还又这么有出息,我们老两口子心里满足了,去吧。”
菊艳摇着头说:“那只是圆了一个不应该有的缺憾,但没有体现我一个做女儿的承欢膝下的精神安慰啊?我懂得,人一旦上了年纪,特别是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往往是倍增思念亲人,哪怕是说几句安慰的话,唠叨些无聊的闷,晃动着模糊成儿时的影子,那就是心底希求的寄予啊,不是吗?我不能满足老人这种天伦之乐啊,我怎能不惭愧呢?”
苏婶掩着泪说:“娘心里也很想把你留在身边(苏丰源又拉拉她)。这一辈子,娘给你的疼爱太少了,娘心里还想着还给你呢?可是,你知道吗孩子,什么叫没有十全十美啊?什么是忠孝不能两全啊?这就是。俺也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虽说你不在娘身边,我们都有了电话,勤通着话,听听声音、说说心里话,和在跟前是一样。行了,快起来,啊。”
丁香又伸手拉她,说:“你供养爹娘钱,我来伺候,这就够完美了,爹娘也就很满足了。起来吧?”
清明和谷秀也过来拉她,谷秀说:“还有我们呢,你应当放开才对?”
仁致远见她总是心下难舍,上前说:“菊艳,我们虽然身处两地,但心已经融在了一起。以后的日子里,彼此都有了电话,时刻可以沟通,心灵时刻可以抚慰,这一切,应当说没有抱憾了。何况还有大姐还有清明和谷秀他们,可以说我们应该放开了,再说,我们也是‘游必有方’啊,我们是在不同形式地尽一个赤子的职责啊?你就别再负罪不起了——”
时孝接道:“你们是在尽一种大孝啊!”
菊艳给丁香的手拉起来,然后拭干泪,看看子规,又看看时孝,目光最后落在丁香身上。她又双手抓紧她,寓意双层地希求说,“姐,我还是要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丁香苦笑一下,互相抚慰的眼神说:“嗯,我知道,到哪里说哪里吧?”
她矜惜地看姐姐一眼,带着不忍,又转向时孝和梦圆说:“我们还有几句叮咛,你们还小,知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吗?知道‘高处不胜寒’吗?这做人,穷人反而好做,一旦富有了,就不然了。同样的事情,穷人有过失,纵是一庹无人议长,富人有过失,哪怕一拃也有人咬短。记住,穷人饰相仍见肘,富人义态无难当。”
仁致远又说:“俗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时孝说:“人心不仁富不得,为富不仁根夭折。我们懂这些道理。”
梦圆说:“老奶奶教会了我们怎么做人。”
苏丰源催他们说:“你们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挂牵的?”
天成在人们背后独自感慨说:“天下之大,娘心最大啊!情可舍、心难绝!”
菊艳和仁致远与众人一一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