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理昭彰由来去 山水情浓曲意留

蓼儿洼里。机船上,胳膊上戴着黑纱的小年和清明,两个人合力把长竹篙将细端往下插进水里,只到插不动了,转动一下,这才把竹篙拔上来,然后磕打几下,于是,竹篙顶端一侧挖好的筒洞里,掉下来一小堆砂子。他们又开动机船,换了方位,又把竹篙插下去,又倒出一堆砂子来。

他们又换个方位……

丁香家,一家人正在吃饭。

“叮铃铃……”电话铃响了。时孝接通道:“喂,春年叔,啥好事?……明天就开始下河采砂了?都准备好了?……让我去开船?我行吗?……噢,有老师指教?那行。……工资啊,嘿,你说了算?随便给。……行,好了,挂了。”他挂了电话说,“娘,春年叔家的运砂船和采砂船都配备好了,明天就下河采砂了,让我去开船呢。”

丁香笑笑说:“你春年叔有心计还更有个胆,又带头戳大的。老天可保佑他们,他们也是担起赚、担不起赔啊。”

梦圆说:“娘,你放心,清明叔和五叔去外地考察过了,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子规叔也不会让他们冒险投资的。”

丁香顿时忧虑着说:“你子规叔没有入股。”

时孝说:“我知道,他自己执意不入股的。”

丁香:“他不入股,是有难处。你们瞒着我,现在我都知道了,去年咱家被人割坏网跑掉的那一网箱鱼,那所有本钱,基本上都是他借给你们的,是不是?时孝。”

时孝坦率地笑笑,“他有意帮我呢。”

丁香又说:“你奶奶去世,我看见他又借给你钱了,又借给你多少?”

时孝:“哦,一千。”

丁香:“嗯。我听说这回他小兄弟三个都贷了不少款。可你子规叔没有贷款,也没有入股,也没有把钱借给他们,你知道为啥吗?”

时孝和梦圆都不解:“为啥?”

丁香:“你姥爷家翻盖房子时,我听你姥爷说的,他这是留作后路。”

时孝:“后路?”

丁香:“嗯。就是说万一采砂不行,赔了的话——你想想,大召没有房子,凑合着结婚了,那大贤呢,也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再也没有屋子可挤了,当务之急,这火烧眉毛的,咋个救火法?他留着钱就是到时候拿出来给他们盖屋子用的。”

时孝:“噢。”

丁香又接着说:“可盖口屋子得用多少钱啊?别说是两口了,就说一口吧,你子规叔总共能有多少钱?可借给你时孝大概就有六七千了吧?你比我清楚。”

时孝寻思着点点头。

丁香:“要么说,他们万一赔了的话,咱借他的钱,必须立马就还他吧?帮不了他,还能再拖他的后腿么?”

时孝:“嗯,有理。”

丁香:“有理,可有钱么?拿啥还?拆了东墙补西墙?可是咱哪里有东墙?借都没有地方借去,哭都没地方哭去呢。”

梦圆开朗一笑说:“娘,您别是总把这些放心上,拿不开。58 年有多困难,不是也都过来了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就放开吧,吉人天相。平安是福呢。慢慢就会爬上岗来的。俺老奶奶九十多了,她说的,看不见您这好人有好报,她就不死呢。”

丁香笑了,“就你会逗娘开心。好了,吃饭吧。”

“咕咕咕咕——”远方布谷鸟的叫声。

湖边,丁香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洗着衣裳。梦圆拿着一件衣裳走来,远远看见婆婆望水发呆的样子,于是,她悄悄地走近婆婆,喃喃道:“娘,您洗累了,我来洗吧。”

丁香歉然一笑,“哦,不累。你放下去忙你的吧,我洗就行。”

梦圆说:“我没有事,我帮着洗吧。”她说着,拿过来衣服就洗。

丁香说:“梦圆,你还有啥话要说吧?”

梦圆:“嗯,也没啥,娘,您刚才在听杜鹃?”

丁香敏感地猜透了她的意思,好笑一下,挑逗说:“不是,我在回忆你唱采菱歌。”

梦圆自嘲地笑笑,“喔,欸乃一声歌态长,青丝结眼捕鸳鸯。”

丁香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深情地说:“梦圆,娘从心里得感谢那采菱歌。”

梦圆认真地说:“其实,这不单单是巧合,还是缘分。”

丁香点点头,“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呢。”

“咕咕咕咕——”……

梦圆侧身望一眼那杜鹃叫的方向,低头洗着衣裳说:“娘,您也相信天意吧?”

丁香不服气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说,‘咕咕咕咕,你在哪里?’”

梦圆又侧身望着那鸟叫的方向,抑扬顿挫地说:“‘我在山后,你吃什么?你吃石头,谁给你做的?俺的媳妇’。”

丁香嗔笑道:“你这孩子,给俺开起玩笑来了。”

梦圆认真地说:“不是,人们都说这布谷鸟,是个神鸟。就说它不达目的不罢休,甚至至死不达目的都会啼血含恨而死……”她见婆婆意识性地注视着自己,于是,她慑住了。

丁香苦笑一下 ,“你还有闲心?咱可是鸡笼子里过日子——浑身都是窟窿呢。我可没有那闲情。”

梦圆看看婆婆,又赔着笑说:“哟,说远了。那咱说正格的吧,娘,时孝说的,春年叔几个可要发财了呢?”

丁香由衷地笑了,“奥,这就好。”

梦圆:“娘,时孝说这是常年从东山套山口随雨水流下来的砂子,积存了不知多少年了,如今被春年叔发现了。娘,这可是岁月留给我们这代人的财源啊?时孝让俺给你商量商量,咱别袖手旁观干眼馋了,咱也买只大船吧?”

丁香苦笑一下,“连娘我卖了也不值半只船钱呢?指望啥啊?”

梦圆:“不是的,春年叔他们也都是贷了不少款呢?时孝说,眼看着赚钱,又有几家也买来船了,也是多数贷的款。”

丁香摇着头说:“不行,咱也得考虑到万一。万一赔了的话,咱欠的账就更没有时候还了。还有小呈呈,念书挺是那块料,耽误啥也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咱不能戳那么大,咱可经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我知道时孝让你来给俺说的用意,你告诉他吧,娘不同意。”

梦圆着急的语气说:“娘,俺娘家能借给咱一部分,时孝也问过锦中姨夫了,能给咱贷下些款来……”

丁香打住她说:“别说了,咱本身该这么多账,再不思前想后地豁出来贷堆款,人家会笑话咱穷急穷疯了。梦圆,咱不能这样折腾,你也总是劝俺‘平安是福’,劝俺‘慢慢地爬岗吧’?对,咱就一步步地走,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了?”

梦圆为难地说:“那咱这‘鸡笼子’,啥时候改变面貌呢?娘,我说的这些,真的都问妥了?”

丁香难为情地一笑说:“嘿,那就不用问娘了。”接着又幽默地说,“想着这么快的改变面貌,你就不想让老奶奶活过一百岁了?”

梦圆哭笑不得地说:“可没有谁真正从心里,舍不下咱这个旧面貌啊?”

“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

丁香又浅笑着说:“你听——‘糊涂糊涂’。娘是糊涂了,还又这么小心廓廊,好认‘歪歪理’。嘿,娘不拦你们,不束你们的手脚,你们随心做吧。”

梦圆苦笑。

灯下。床头上,时孝和梦圆已是躺下了。时孝对媳妇说:“这么说,娘的本意是不同意,但也不好意思强拦咱?”

梦圆:“是。我看就算了吧,如果强意去做,收回本钱之前,娘肯定一直会提心吊胆的。”

时孝急的有些抓耳挠腮地说:“唉,看春年叔他们,这一天能赚那么多,真诱人!”他又忽然说,“哎,要么我们就偷偷地少贷点款,给人家合伙入个股?”

“纸里包不着火,很快就会知道的。娘是受穷受怕了,不敢再折腾了。还有,她更不愿意老欠那份人情债。”梦圆又接着说,“我仔细想了,如果咱执意去做,她那心肯定会天天放不下。”

时孝把脸转开,矛盾着。

梦圆又说:“靠双手吧,下力气赚来的钱,既没有风险还踏实。”

时孝转过身来,审视着她说:“我看得出,两者之间,你也都不忍心放弃?”

梦圆笑笑说:“你懂我,我也懂你,可是,咱能装着不懂娘的心么?特别是,她这辈子,可真不容易!”

时孝点点头。

梦圆又说:“老奶奶的许多话,总是让俺想起来——‘天下之大莫过于娘大,天下之苦莫过于娘心苦。’”

时孝伸手扶扶她的肩头,叹息一声,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那咱就别得不偿失了。睡吧。”

“嗯。”梦圆应着,随手拉灭了灯。

黑暗中,她暗自有泪溢出。时孝佯装打鼾,也有泪溢出。

早晨,不少人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祝知来百货门市部”门前,李老乖倒坐在停放着的摩托车上,歪头抽着烟。祝时宝等在门口。屋里,祝阿虎在打电话:“阴沉沉的天,预报的今天有大雨呢,我们今天就别去了?……是,我们少运一船就少挣运一船的钱,可万一赶雨里……噢,听见了,机器响着呢,你稍等,我问问他两个——”他抬头问时宝:“老板又催呢。可这天,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能去吗?”

时宝:“去呗,不去在家等雨啊?预报又不是实报。”

老乖:“你不怕淋,你自己去啊?”

时宝:“我要不是凑你们的车,我自己早就走了。”

阿虎又接着电话说:“好好,我们去,我们这就走。”他挂了电话,“去吧,不去的话,老板就不用我们了。”

时宝坐在李老乖的摩托车上,祝阿虎自己骑着一辆,两辆车飞驰而去。

“祝知来百货门市部”里,祝尚新在喝小酒。知来媳妇走到柜台前,没好脸色地说:“你不但没给时宝诅咒死,还更旺相了呢?又喝上小酒了,我们可不赊账啊?”

祝尚新把钱往柜台上一摔,谩言道:“你这点小酒钱?哼。”他不忿地说着,又把瓶子里的酒全倒进玻璃杯里。

祝知来看他一眼,冷冷地说:“哼?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你那老姑娘给人家卸砂子挣两个钱不容易,你中醒醒了。我给你说,来路不明的钱财,还会不正当地花掉,这就叫悖入悖出。你这样一辈子了,到头来不会有好果子的。”

祝尚新反而嘿然一笑,“现在是啥门子也没有了,这闺女之所以不嫁,或许就是给我效力的。嘿,懒人有懒福。其他的,我不听。”他说完将杯子里的酒饮了一大口。

“马克思说过,‘劳动创造了人’。你一直也不劳,可真不知道创造个啥呢?”祝知来不愿理他地说着,又拾掇着东西。

祝尚新反唇相讥道:“你这个老党员,别给我讲太大的道理。你家阿宝创造个啥?我就创造个啥。”

祝知来抬头对他说:“祝尚新啊,你这号人,别说咱祝家庄独一无二了,就天底下也恐怕是山楂红子打花糕——少找(枣)了。你从村南数到村北,谁家不尊老爱幼的?谁家不和和气气的?谁家不安分、不本分的?又有谁人不劳而食啊?还有谁像你这样嗜醉不醒的啊?你可真是羊群里跑出个驴来——不伦不类啊!还夸夸其谈呢?”

祝尚新反而得意地笑着说:“好好好,我问你,我一身毛病我承认,但我属于‘子不教,父之过’。那你家阿虎呢?他那花花肠子又做何解释?父不教?还是祖上遗传?”

知来媳妇搭腔了:“你真不要脸?他那污点也是在你家蹭的!是你这一粒老鼠屎坏了咱祝家这一锅汤啊!还有李家的媳妇,也是受了你的**。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她越说越生气,“你装模作样地在这里喝什么酒啊?给我抓紧滚蛋,带着你的秽气滚开。”

祝尚新又不紧不慢地喝一口酒,抹一把嘴,说:“你刚才还落下了一条呢,祝尚新还是个赖皮虱子呢。我就不走,谁能奈我何?”

知来媳妇要去拉他走,知来挡住,她白了祝尚新一眼,走到门口说:“哟,下大雨点了,还这么大风?祝尚新,你赶快回家吧,快吃中午饭了,再下急了雨,走不了,没有人给狼东西吃啊?”

祝尚新又喝了一口酒,抹一把嘴对她说:“别拿我当敌人啊?祝时宝讹你家钱,我可没有讹你们,再说,你凭什么把时银媳妇撵走?”

知来媳妇:“哟呵,你还有脸找后账呢?”

祝知来:“祝尚新,你小子真有酒了是不是?……”

“叮铃铃……”电话铃响了。知来抓起来接道:“喂,咋了,阿虎?怎么哭哭啼啼的?什么?听不清楚,你大点声?”

电话里响起阿虎的声音:“时宝掉进湖里了,我们已经打捞了半天了,还没有找着呢……”

祝知来把电话递向祝尚新,“给你,你家时宝掉进湖里去了?”

祝尚新也不接电话,反而大笑,“哈哈哈,他小子也有失误啊?也失手啊?也失脚啊?我失身,他也湿了身子了。哈哈哈。”

知来媳妇厉声说:“把他拖出去!”她说着就向前和知来一起往外拖他。

他坠着身子,瞪大眼说:“你们干啥?”

知来:“浇浇雨,让你醒醒酒。”

祝尚新眨巴着眼说:“我,我没醉——”

知来媳妇:“没醉也不行,我们怕你也和你娘一样,别是惊厥过去不醒了?”两个人说着强力把他拖进大雨里。

他爬了几次都没有爬起来,狂风暴雨抽打着他。

知来媳妇两手扶着门,做着随手掩上门的准备。知来从她身后探头说:“尚新,你家时宝掉进湖里半天了!你知道了么?”

祝尚新两手撸一把脸上的雨水,问:“时宝咋了?”

知来又从媳妇头上给他扔过去一个坏了顶的竹敞帽,“时宝掉进湖里半天了,还没有捞上来呢?”

阿宝从娘腋下伸出半个脑袋,“该该该……”

娘打他一巴掌,把他恫吓跑了。又对祝尚新说:“你醒酒没有?”

祝尚新一边戴着破敞帽,逐渐醒了意识,顿时瘫坐一地,接着,又连忙给祝知来磕着头说:“叔,咋好啊——”

知来说:“我去拿雨衣,让你知果叔开着三轮车去吧。”

雨幕中,穿着雨衣的祝知果开着三轮车,祝知来穿着雨衣和顶着一块塑料薄膜的祝尚新同坐在车厢里。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

祝时宝的窝棚里,时元坐在地铺的一头,模模糊糊地困着了。钱贝贝坐在另一头,潸然而迷惘地望着窝棚外那洒满一地的似乎被雨气浸湿的月光,心下重复着一句话:“我将何去何从?我将何去何从?……”

村子里传来几声犬吠声。

祝时元惊醒了,她看见祝尚新蹒跚走来的身影。她站起来,随着打着哆嗦的祝尚新,走进亮着灯的中间屋里。完全崩溃了的麻氏卧躺在**没动,有气无力地问:“说结了么?包赔多少钱?”

祝尚新嘶哑着嗓音说:“说结了。总共包赔六万,今天先给了一万,那五万明天就给。”

时元帮他脱下湿透了的上衣,随手搭在椅子背上,兜里的钱碰了她的手,她心下一怔,又连忙帮他拽下贴在身上的裤子。这时,他还是禁不住**意地看她一眼。

麻氏微弱的声音,“才六万就拉倒了?”

祝尚新强打着精神说:“你没听见我这嗓音吗?我都争的声嘶力竭了;就算去乡里,咱家有着老疤瘌,也不见得有人替咱说话。认了吧,你就别问了,我也支持不住了。”他说完,倒在**就睡。

时元回到窝棚里,看一眼似乎睡着了的钱贝贝,不便于说什么,又坐回原处,往下挪挪屁股,半躺着睡了。

——朦胧中,她看见祝尚新赤着身子**笑着向她扑来——“啊?”她连忙用手捂住那差一点喊出来的惊叫声。然后坐正了,又看看似乎昏然入睡了的贝贝,自己睁着眼睛,烦躁不安地思想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唯恐惊醒了钱贝贝,悄悄地走向中间屋里。

钱贝贝睁开眼,看见时元从椅子背上的衣兜里掏出钱来,数了几张后,又都放回兜里,然后退出,又轻轻地去了自己屋里。少顷,她背个小包袱出来,悄然离开了。

贝贝忽然有所意识地坐正了,摇摇头,接着从窝棚里出来,然后信步向外走去。

月光下,微风习习。钱贝贝麻木地踌躇在湖边,心下又说:“我将何去何从?……”她望望那泛着鳞波的湖面,又昂头向天、向月,她忽然凄苦地说,“我又能何去何从——”她突然转身跪下,泪流满面地说,“爹、娘,俺悔当初没有听您的话,女儿不孝,女儿没脸见您了,俺走了。您的养育之恩,俺来世再报吧。”她说完磕了两个头,然后起身,举步走进湖水里。

湖水越来越深,淹没了她的腿部、腰部、肩部,到了嘴巴——

一个身影疾步跑来,远远地就喊:“贝贝?不要——”

已是神智昏然、意志麻木了的她,继续下沉着,一致淹没了她的头顶……

宋大男家。宋天歌、李笑英、宋春运、田小蕊,几个人坐定,正准备吃饭。大男进门,“扑通”跪下了。

一家人都惊呆了。李笑英连忙疼惜地过来拉他,并说:“你这孩子,咋就随便跪呢?有什么事?给奶奶说!”

他推开她,依然跪着。

田小蕊厉声说:“别拉他,让他说!”

大男说:“娘,儿子给你们请罪了——有件事没有来得及和你们商量,我私自、私自救了一个人……”

宋春运说:“救了一个人,有什么罪?”

宋天歌说:“大男,难道是你救了一个有罪的人?”

大男:“爷爷,这个人没有罪。但她被误会有罪。她是被连累的,她已经跳湖淹死了,是我把她救上来的……”

田小蕊喝断他:“这个人是不是钱贝贝?”

大男胆怯地望着娘,回道:“是她。”

大人们都再度惊诧。

田小蕊又问:“她人呢?”

钱贝贝被反锁在一个单间里,她悲苦地望着房顶,扪心自问:“我是罪人吗?我没有参与什么啊?只是因为我没有阻止他?我无回天之力啊!难道我无能挽回,就等同罪人?那么,我还是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田小蕊又问他:“你关她屋里几天了?”

大男:“三天了。”

田小蕊:“三天了?为啥这个时候才说?”

大男:“这之前,她一致不想活下去,所以——”

田小蕊:“她现在想活了?”

大男:“如果她还不想活,那我就等于白救她了,甚至还不如不救她。”

李笑英问:“大男,奶奶问你,你为啥要救她?她的那名声,祝家庄和宋家庄有几人不知道啊?”

大男:“奶奶,我保证,她是被挂的,完全是被时宝一家的挂。三年的高中,我知道她的为人,这就是我救她的原因;我不想让她不清不白、含冤含恨而死,这是对她本质的一个亵渎,也是对她生父生母不公平的一个批语……”

“别说了!”田小蕊再次喝断他。

宋天歌挥手止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大男,你救人没有罪,爷爷不怪你。救她,我们也不怪你。可我问你,你救活了她,为啥关在咱家里?你不放她走?”

大男恳切地说:“爷爷,她去哪里啊?她没有去处啊?只有我能留她,也只有我,能真正的救她!”

宋春运:“你什么意思?”

大男:“爹,我不把贝贝领家来,我相信,她这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人,天底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留她……”

田小蕊骂道:“你这个颟顸不贤的家伙,你明明知道谁也不敢留她,你还把她领家来?人们的眼光是刀子!你知道吗?”

大男突然振振地说:“娘,在学校里,祝时宝牵她左手,我是牵她右手的人,所以,只有我把她留下来,她才能活下来……”

田小蕊又打断他:“可你就不怕揩一屁股臊?也沾一身臭气啊?”

“她绝对不是那号人!”他又机敏地缓和一下语调,说,“娘,就算她有错,难道犯错的人,永远都是罪人吗?永远不可饶恕吗?”

“孔子曰:‘过而不改,是为过矣’”。宋天成忽然站在门口说,“别让孩子跪着啦?我都感到膝盖疼了。”

没人明确发令,大男依然跪着。春运给天成搬个凳子,天成不坐,说:“人人都有错,人人都要改。大男,她贝贝不能说没有错,谁也别文过饰非。敢于认错,才最便于改正,你这高中怎么念的?”

大男:“嗯,爷爷说的有理。如果俺老奶奶活着的话,她肯定会赞成我这样做。”

田小蕊冷冷道:“你老奶奶她仁慈归仁慈,可有谁不是喜善厌恶?见了这号人躲得远远的?”

“别分辩了。”李笑英喝住他们,又转向天成说,“天成兄弟,你咋不坐?”

天成说:“让孩子起来,我就坐了。”

李笑英无奈地叹口气,对大男说:“起来吧。”

大男起来了,站在门口。天成坐下。这时候,子规一脸怒气地来了,大男给他搬个凳子,他也是不坐,带着怒气说:“大男,她人呢?”

“啊……”大男塞捂着。

子规:“你听大爷的话,让她走。救她活命,就很可以了。”

大男:“大爷,她会改的?”

彩凤妯娌三个也来了,还有和大男同岁的、清明家的小儿宋大耀也来了,都冷冷地站在门外。严胜沫的媳妇也随后到了,抱着孩子也站在门外。

子规:“哼,有数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会下神。一个祝尚新,我们祖宗不知挨了多少骂了,再把她留在家门口,我们不能塞着耳朵过日子吧?”

大男:“大爷,你可以问问大耀,贝贝是不是生性刁钻毒辣、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人?”

大耀看娘一眼,见魏淑娟并未制止的意思,于是试着说:“我们是同学,她真不是那种人……”

子规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说她是什么人?”

大耀谨慎地说:“她啊,就是任性点,嗯,就像那天晚上大召哥说的,有点盲人瞎马的味道。不过,她这人的本质么,一点不坏,绝对不是那种唆使人的人,我敢保证。嘿,俺谷秀姑姑和姑父都那么善良,随谁也不会坏啊?对吧?”

子规:“哼,你们明显地串通一气,在帮她说话。”

彩凤妯娌三个一声不响地站着。

田小蕊不声不语出去了。她一个人来到西堂屋单间门前,抓起一个锤子来砸坏了锁,开了门说:“你走吧。”

贝贝忽然间镇静下来,歉然地说:“妗子,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田小蕊:“别说了,我很是佩服谷秀妹妹,可你既然都和她断绝关系,我们也怕是更没有缘面……”

大男出来门口,高声喊:“娘,别赶她走?”

大人们都从屋里出来了。子规指令的口气说:“让她走。狗改不掉吃屎!”

一句话,钱贝贝愣住了,不但没走,反而转身过来,给子规跪下,擦干了泪说:“舅舅,有几句话我说完就走——姥爷,舅,妗子,我不肖,我背叛了爹娘,也连累了你们。但是,那些多端的事,我没有去做,也没有去怂恿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做,可我无力回天啊?我投错了缘!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我知道自己没有尽责,我有错,也有罪。我想改,更想还爹娘一个公平。但如果都不容我,让我去死,我也认了。可是,大舅,别是把俺一竿子打到底——狗能改掉吃屎!”

“狗能改掉吃屎?”几乎所有人都可笑地对望着。

院子里,胜沫媳妇抱着小孩在拉??。

“荒唐!”田小蕊说,“大耀,去把你家的狗牵来。”

大耀应声去了。转眼,他牵来了一只黄狗子。那狗在小孩的粪便上只是嗅了嗅,便抬头走开了。

大家都震惊这万象之更新。

田小蕊又说:“这是家狗,不是野狗。”

天成接道:“侄媳妇,如今哪里还有野狗?”一个梧桐残花落在他的胳膊上 ,他捏起来,填进嘴里,细细嚼着。

贝贝站起来说:“舅,姥爷,妗子,我走了。”

“站住,不能走!”大男走上前抓住了她。

天成吐一口长气,对田小蕊恳求地说:“侄媳妇,这是天意!天意!”

彩凤看子规一眼,他闭上了眼睛。她还是不忍地劝田小蕊:“唉,嫂子,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

魏淑娟也看依然闭着眼的大哥一眼,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莒继红也看大哥一眼,怯怯地说:“嫂子,让让步吧——”

李笑英也说:“大男他娘,收心吧,留下她。俺说了一辈子媒了,这心下最服,凡事都拗不过天意的?”

大耀对子规和天歌说:“大爷,天歌爷,人多是这样,不碰壁、不回头,不受挫折、不成熟。”

“对。”宋天成站起来,边走边自语似地说:“佛教也说,尝不尽各种各样的苦,不经历几次生死之像的难,便难成佛。为人也这样,成人不自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