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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下午,签完合同之后,冯明华和赵锦城、吕晓兰、楚云秀在谷雨的办公室一起喝茶聊天。

合同签的很顺利,谷雨心情很不错。他和赵锦城、冯明华等几个人正在聊着天,谷雨的手机响了。是小雪打来的。小雪老家是油城陈家村,陈家村在油城市的最西端,离着东城有80多里路。小雪回老家过年,还没有回来。但是,她几乎每天都与谷雨电话联系或者微信视频聊天。有时候是小雪联系谷雨,但大多数时候是谷雨联系小雪。其实,他们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微信视频,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是闲聊罢了。谷雨说在办公室和赵总、冯总喝茶聊天。小雪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立刻挂了电话。

谷雨虽然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接的电话。但是,屋里的人已经听出来是小雪打来的。等谷雨走进办公室,冯明华说:“是小雪吧?老弟,去年你为了创业把老人为你和小雪结婚准备的房子给卖掉了。你现在事业有成了,应该买一套更大更好的房子,送给小雪。这才对得起她啊!”

楚云秀和吕晓兰毕竟也是年轻人,她们虽然被赵锦城和冯明华利用来给谷雨设套,可是她们却浑然不觉。此时听到冯明华说出这番话,她们不由得暗自神伤。她们虽然经不住利诱,做了老板的情妇,但是她们怎么会甘心永远做别人的情妇呢?她们也想着能够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能够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尤其是楚云秀,当初赵锦城可是许诺过给她一套房子的。可是,一年多过去了,虽然赵锦城不时会给她买一两件贵重的衣服或者首饰,但是却没有送给她一套房子。今天,她借着冯明华的这句话,来了一个借题发挥,说:“还是华哥懂得我们女孩的心思啊!对我们女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更可靠的呢?”说到这儿,她用幽怨的眼光看了看赵锦城。

赵锦城假装没有看见楚云秀的幽怨的目光,他接过话茬说:“云秀说的对啊!谷雨老弟,我的新楼盘锦城庄园准备在正月初八开盘,你就带着小雪去看看吧,到时候直接找云秀就行了。她一定会给你一个最优惠的内部职工待遇的。”说到这儿,他冲楚云秀一笑,说,“是吧?”

楚云秀只得收起自己的幽怨,在脸上堆起笑来,冲谷雨说:“周总,正月初八我在锦城庄园恭候您大驾光临!”

谷雨的心里一动,他想,的确是应该买一套房子了。于是,他答应说:“多谢赵总和楚秘书的美意!初八那天我一定去。”

几个人喝了一会儿茶,赵锦城和冯明华起身告辞,谷雨送他们下楼。

看到他们下楼,姜小强赶忙发动车子。

刚才他们来的时候,赵锦城和楚云秀下了车上楼。谷雨把赵锦城、楚云秀接上楼,却假装没有看见姜小强。姜小强已经敞开车门,想要下车,一见谷雨根本没有搭理他,他于是又把车门关上了。谷雨并不是一个媚上欺下的势利小人,即便是对他公司的门卫老头张友旺他也是很尊敬的,不像一些老板那样称呼门卫老人“老张”“老王”之类的,他总是很亲热地称呼张友旺为“张叔”。并且也一直是把张友旺当做自己的长辈对待的。但是,对姜小强这种势利小人他却打心里瞧不起。他是故意冷落姜小强。这一切都被赵锦城看在眼里,在上楼的时候,他一直面带微笑,不露声色,其实他心里却暗暗地高兴。

赵锦城上楼之后,姜小强坐在车里,也是很生气。本来他可以到门卫室去暖和暖和的,可是,他上午来的时候在门外一个劲儿地按喇叭,走的时候也没有搭理张友旺。现在他怎么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到人家屋里去呢?再说,他连谷雨这个老板都瞧不起,他又怎么会瞧得起张友旺这个看门的乡下老汉呢?他到门卫室去不是自降身价吗?

人的心理就是很奇怪。其实,给人家当司机和给人家当门卫,有什么区别呢?但是,自古就有一句话,叫做“家大奴也大”。姜小强虽然是给赵锦城当司机,但是,在他心里,赵锦城是大老板,谷雨是一个小老板,所以,在他的心里,他就觉得要比张友旺身份高得多。即便都是当司机,他也觉得比吴安然的司机郑世全要高一大截,因为吴安然的车虽然也是宝马,但是却是只有50多万的华晨宝马X3,比他开的这辆100多万元的进口宝马便宜得多。赵锦城和吴安然经常同时参加一些会议或者酒局,姜小强和郑世全在外边等着,每当此时,姜小强走下车的时候,往往会一边打量着自己开的这辆进口宝马,一边打量郑世全开的那辆华晨宝马,感觉他自己的身价也像他开的这辆进口宝马一样,身价倍增。

现在,他发动起车子,然后迅速下车,站在车旁,等赵锦城和谷雨寒暄完后,他赶忙打开车门,并侧身伸出左臂护着上方,以防赵锦城碰着头。赵锦城上车以后,他轻轻碰上车门。然后又快步绕过车头,跑到车子右侧,去给楚云秀打开车门。姜小强的态度谦恭、动作娴熟,甚至可以说有一些专业。谷雨看着姜小强,却觉得滑稽可笑。

冯明华没有专门的司机,他外出,或者是自己开车,或者是吕晓兰开车。只要他参加酒局,都是吕晓兰开车。吕晓兰可谓身兼数职,既是公司的财务主管,又是他的情妇,还是他的司机。吕晓兰已经发动了车子,冯明华却没有急着上车,他和谷雨一起送赵锦城上了车,在临别的时候,他却又突然说:“老弟,你也该买一辆车了。俗话说‘十里敬人百里敬衣’,出门谈生意的时候,车子是身份的象征,没有一辆像样子的好车,会被人瞧不起的,这也是会影响生意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冯明华并没有看谷雨,而是看着已经驶出大门的赵锦城的进口宝马。直到说完这几句话,他才和谷雨握手告别。

谷雨目送一黑一白两辆宝马车先后驶出了公司大门,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办公室。

谷雨有午休的习惯,即便是冬季他也习惯在午饭后稍微眯一会儿。哪怕只是小睡一二十分钟,整个下午做起事来他都会精神抖擞。午饭后如果不能小睡一会儿,下午他就会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干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神儿来。今天,从上午忙到现在,他感到身心俱疲,他半躺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也有点乱,他需要好好梳理梳理。可是,他的脑子里始终还是乱哄哄的,无法静下来。他忽然想,还是先给小雪打个电话,说一说正月初八去看房子的事。

电话通了,谷雨说:“小雪,在干什么呢?”

小雪:“在我二姑家呢,和表姐聊天。”

谷雨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东城呢?”

小雪说:“我们工作室正月十六开始上班,我打算十五回东城,晚上和你一起去清风湖公园看元宵晚会。”

谷雨说:“今天我和赵锦城在一块吃饭了。他说他的锦城庄园开盘,他答应给我一个内部优惠价。明天你就回来吧。后天上午咱们一起去看看房子。”

小雪一听,立刻着急了,她从表姐的屋里走出去,到院子里,说:“谷雨,你的事业刚刚起步,这个时候咱们哪里有钱买房子啊?”

谷雨淡淡地一笑,说:“今天我还办了一件大事,不愁资金了。”

小雪疑惑了:“办成了什么大事?怎么还不愁资金了?”

谷雨说:“我和冯明华签了借款合同,从他的融资公司借款500万。”

这个消息把小雪吓了一大跳,她吃惊地问:“什么?你从融资公司借了高利贷?还一次借了500万?”

谷雨听小雪的语气不对,诧异地问:“怎么了?小雪,有什么不妥吗?”

小雪说:“过年前,你的公司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你也曾经说过过完年后要扩大生产规模。但是,你的步子迈的也太大了。你跟方工商量过吗?”

谷雨听了小雪的话,很不以为然,他不在乎地说:“还没有和兴国说呢,给你打完电话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一声。”

小雪从谷雨的语气中听出了毫不在乎的意味,她说:“方兴国是公司的工程师,也是你的左膀右臂,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事先和他沟通一下,就匆匆忙忙做出决定呢?”说到这儿,小雪又问,“你刚才说和冯明华签了合同?是意向书?还是正式合同?”

谷雨说:“当然是正式合同啊。”

小雪叹了一口气,她迟疑了一下,说:“谷雨,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觉得不太妥当。你还是抓紧跟方工联系一下,看看他怎么说吧。”

谷雨觉得小雪有点过于谨慎了,他说:“好吧,我待会儿就给兴国打电话。你别忘了,后天咱一起去看房子。”

小雪已经沉不住气了,她虽然也很希望尽早有一套房子,但是,她被谷雨借款500万的举动吓住了,她决定尽快进城,去与谷雨讨论这件事。于是,她说:“我坐明早的第一趟交通车进城,到了东城直接到公司去找找你。”

挂了电话,谷雨又想了想,心里也觉得有些不托底了。他拨通了方兴国的手机。方兴国听谷雨说完之后,沉默了。

谷雨心里更虚了,问:“兴国,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从春节前临放假的那次聚餐喝酒时,谷雨和方兴国互相就不再称呼职务了,而是互称姓名了。

方兴国说:“谷雨,扩大生产规模必须要有资金支持,借款本来没什么不妥的。可是,咱们公司刚刚起步,底子还很薄,我觉得还是像年前那样,先拿下订单再生产最保险。赵锦城答应合作,你和他签合同了吗?”

谷雨一愣,略一思考,说:“咱们生产的只是用于电机的部件,赵锦城的公司需要的是电机,他只能与吴安然的机械设备公司和陈其昌的电器公司签合同。”

方兴国说:“谷雨,那你可以在与吴安然、陈其昌签了合同之后再借款啊。”

谷雨不以为然地说:“兴国,你过虑了。沈副市长跟他们都打过招呼的,去年合作的不是很好吗?我尽快与他们联系,只要拿到订单就没问题了。”

谷雨嘴里虽然说的很轻松,但是,小雪和方兴国都表示了担忧,尤其是方兴国说的问题,引起了他的重视。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给马波涛打了电话,他没对马波涛说借高利贷的事,而是问马波涛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马波涛告诉他,黄河石油机械设备公司过完元宵节才开工。马波涛又问:“谷雨,有什么事吗?”

谷雨略一迟疑后说:“涛哥,我想与你和吴总商量一下合作的事情。”

马波涛说:“这个不用着急,等上班以后,我和吴总说一下,咱们约一个时间谈一下。”

谷雨嘴里“哦,哦”的答应着。马波涛从谷雨的语气中听出来谷雨好像还有话要说。他说:“谷雨,你还有事吗?”

谷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没什么事了。”说完这句话,他却没有挂电话,马波涛觉得谷雨一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挂电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波涛说:“谷雨,你现在在公司吗?”

谷雨赶紧说:“在啊。”

马波涛说:“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吧?”他没等谷雨接腔,又说,“如果没什么事,我过去接上你,咱们一起到柴火居喝杯酒。柴火居今天已经开业了。”

谷雨答应道:“好的。我在公司等你。”

挂了电话,谷雨斜躺在沙发上,他想,晚上还是把事情都告诉马波涛吧。马波涛毕竟比他有社会经验。其实,在他心里,他一直把马波涛当做自己的大哥对待。有什么困难时,只要马波涛和他在一起,他就觉得有了依靠。今天也是如此,在给马波涛打了电话以后,他竟然睡着了。

谷雨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马波涛来了。马波涛把车子停在楼下,上了楼,见谷雨的办公门竟然半敞着,一看,谷雨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悄悄地走进办公室。自己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来。虽然他并没有弄出多大的声响,谷雨还是听到了。他睁眼一看,见是马波涛来了。他急忙坐起来。

马波涛看了看谷雨,说:“谷雨,你今天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现在吃饭还早,你就说一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谷雨把事情说了一遍。马波涛听完,没有马上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你的确是办的有点仓促了。你的公司去年成绩很不错,今年应该扩大生产规模。但是,也要稳妥一些才好。需要资金,应该首先考虑从银行贷款。毕竟,银行贷款的利息要比私贷低得多。”

谷雨的脸红了,说:“在家里过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筹措资金的事。我想到了好几个渠道,一个是从杨教授那儿争取一块扶持,二是采取入股的方式从职工中筹集一块,三是从银行贷一块,最后才是从融资公司借私贷。可是,今天上午,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和赵总、冯总一块吃饭时,就一下子提出了借款的事。”

马波涛说:“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虽然你和冯总签了借款合同。但是,那么大一笔资金,他不可能一下子给你筹集起来,更不可能一下子给你打到账上。你可以再找一找他,就说暂时没有那么多订单,和他商量一下,先少贷一点。比方说,先贷100万。”

谷雨感到很为难,今天刚刚和人家签了合同,怎么好反悔呢?谷雨心里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

马波涛见谷雨面露为难之色,立刻猜透了谷雨的为难之处。他叹了一口气,说:“谷雨,我这几年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一些成功的企业家,往往是学历并不很高,甚至也没有读多少书。反而一些真正有专业知识和能力的读书人很少有成为企业家的。在世界范围内,可能不是这种情况。但是,在国内这种情况却很普遍。尤其在咱们油城,像赵锦城、吴安然、陈其昌等几十家民营企业的老总,他们的学历都不高。而且据我了解,他们业余时间,几乎都不读书。这是因为什么呢?”

谷雨想了一想,说:“这并不难理解。他们那个年代,能够考上大学的毕竟太少了。即便有考上大学的,哪怕只是考上中专的,都会安排工作,这些读书人都进了政府机关或者事业单位,有了一个相对安逸的工作环境,也就没有了在生活中殊死一搏的勇气,似乎也没有必要。而到了你和我这一代人,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没有他们奋斗的时间长,所以,我们也就暂时还没有把企业做强做大。”

马波涛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其中的一些因素,甚至是一些比较重要的因素。但是,我还发现一个现象,有几个大学毕业生曾经创业,却没能成功,或者说是没有取得大的成功。像刘杰钰、杨少鹏、钟伟亮、马天宝等人,我刚到黄河机械的时候,他们的公司还都在,并且据我所知,市里也是对他们这些大学生创业很支持的。可是,现在,刘杰钰、杨少鹏、马天宝的公司都倒闭了,就只剩下钟伟亮的金通油品公司还在勉强支撑着。我和这几个老板都打过交道,我发现,他们和赵锦城、吴安然、陈其昌这些人在处事上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刘杰钰等人比赵锦城他们脸皮薄,他们心里把自己当做了读书人,或者是当做了知识分子,骨子里还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他们在很多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会吃亏,却不肯拉下脸来去求人,更不屑于去做一些变通规则的事情。这是他们的可贵之处,同时也是他们的缺点。”

谷雨听出来了,马波涛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要劝他拉下脸来,去找冯明华修改合同。不得不说,马波涛说得有道理,但是,谷雨却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出尔反尔。他沉吟半晌,说:“涛哥,如果你在我今天这样的处境,你会去找冯明华要求修改合同吗?”

马波涛没有半点迟疑,说:“我恐怕也做不到。我怕被冯明华拒绝,下不了台。所以我说,这正是我们读书人的一个致命的弱点。我们并不比别人缺少聪明和远见,我们能够看到危险,也能想到一些不太符合契约精神的处理办法,可是我们却不屑为之。或者说,即便我们愿意放弃自己的那份清高,却又怕被人拒绝,而不敢为之。”说到这儿,马波涛苦笑了一下,说,“谷雨,不瞒你说,在你开办公司之前,也曾经有人鼓励我自己办公司的。可是我瞻前顾后没敢行动,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像赵锦城他们那样为了利益可以不顾脸面。”

谷雨又沉思了好长时间,说:“涛哥,你说的我都听懂了。这样吧,银行在后天才开始上班。我想,冯明华不可能在银行一上班的时候就一下子把500万全打过来。等他第一笔款子打过来之后,我约他吃个饭,和他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少借一点。”

马波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谷雨即便是与冯明华商量,冯明华也很可能不会同意。谷雨肯定不好意思像那些社会上的老油条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冯明华。所以,这笔巨款肯定是要贷下来的。现在,就盼着谷雨能够拿下足够的订单。

天黑了,马波涛开车载着谷雨去了柴火居。由于大多数饭店都还没有开业,再加上正月里天寒地冻,柴火居的室外餐桌不能用。柴火居的十几个雅间里早已客满,就连大厅的几张餐桌也早已满了。马波涛和谷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来吃饭。再加上他们忙着讨论谷雨贷款的事,也就没有提前给柴火居打电话订餐。马波涛是柴火居的常客,柴火居的老板一个劲儿地说抱歉。谷雨说:“还是回我公司吧,让张叔炒几个菜,咱们和张叔一块儿喝几杯吧。”

两个人从柴火居买了一只鸡、一条鱼,又回到黄河口机电公司,两个人一齐下手,给张友旺打下手,又是炖鸡,又是炖鱼,忙得不亦乐乎。马波涛从车上拿出两瓶五粮液,张友旺也拿出自己的马场酒。三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喝起来。由于当着张友旺的面,谷雨和马波涛不方便再讨论贷款的事。他们只是拉家常。结果,谷雨很快就喝醉了。马波涛和张友旺把醉成一摊泥的谷雨架着送到他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