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快过年了,黄河口机电制造公司放了年假,方兴国和工人师傅们都回家过年了。公司现在只有谷雨和看门的张友旺老汉没有走。
张友旺50多岁,有一儿一女,都已经结婚成家了,他老伴在去年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家里种着那一亩多地,没有多少收入,于是便到城里打工,正赶上黄河口机电公司招聘一个门卫,他便前来应聘。谷雨见他忠厚老实,便聘用了他。自从他来到黄河口机电公司以后,吃住都在公司里。谷雨对他很尊敬,把他当做自己的长辈。他也把公司当作了自己的家。临放假的时候,他主动来找谷雨说:“谷雨,放了假,你尽管回家去,公司就交给我。我在农村老家的房子多年没有修缮,我也不想回家过年。我就在这儿过年了。”
谷雨说:“张叔,你家的哥哥和姐姐会同意吗?”
张友旺说:“他们都在城里打工,我儿子在城里租了楼房,女儿家也买了楼房。去年儿子回家过年,说是冷得受不了,好歹在大年三十在家将就了一晚上,从初一开始就不在家里住了。我在这儿,有暖气,比家里舒服得多,他们离这儿我也近,他们不会有意见的。你就放心吧。”
虽然张友旺让谷雨放心的回家过年,谷雨却没急着回家。他之所以没有在公司放假后立刻回家,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要处理一下公司里的一些事情,连续几个月,他都忙着生产和供货,一些与公司相关的其他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处理。他要借这个机会,处理一下。二是小雪的工作室还有最后一个活儿没干完,小雪和林明建、钱春燕都在忙着,工作室现在就在他的公司的院子里的二楼上,他要在这儿陪着小雪。
他公司的几件事情很快处理好了,只有一件事情还没有做。这件事情早就在他的心里装着,自从副市长沈秋亮给他帮了大忙,给本市的几个企业老板打了招呼,使他的公司起死回生,他就觉得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并且,他听说现在的很多官员都是无利不起早,难道人家堂堂一个副市长真的会因为自己是一个刚刚创业的大学生,就会这么全力帮助自己?他和马波涛曾经商量过应该怎么报答沈秋亮副市长。谷雨之所以和马波涛商量,是因为马波涛一年前已经当上了黄河石油机械设备公司副总经理,他与官场中的人打交道比较多。而谷雨呢?在这方面完全是一个菜鸟,对这种事是一窍不通。谷雨向马波涛请教该怎么办?他记得当时和马波涛在柴火居,一边吃着饭一边讨论这件事。谷雨提了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到底该不该给沈副市长送礼?第二个是送什么礼?第三个是怎么送?
对第一个问题,马波涛回答得很干脆:该送。为什么呢?马波涛说,官员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即便人家帮你不是为了你的报答。但是,你却不能不报答。至少,你要表示一下对领导的感激之情。第二个问题,比较麻烦。马波涛说,如果给沈副市长送现金或者购物卡,这样做太露骨了,很可能会被拒绝。沈副市长和赵锦城、吴安然的关系都不错,在一次闲谈中,他曾听吴安然说过沈副市长业余喜欢书法。既然他喜欢书法,业余时间经常练习书法。那么他就一定喜欢收藏名家书法。从这一点来看,如果能够送给他一幅名人的书法作品,他或许会收下。至于第三个问题,马波涛说,可以找个机会说是去汇报公司的情况,顺便送上书法作品。谷雨说,要买一幅名人书法不难,文化艺术城里就有好几家书画店。他在一个星期天去了黄河口文化艺术城,他看到有一家名人画廊,走进去看了看,问了问店主。在全国有名气的书法家的作品都很贵,能够看上眼的,最便宜的一幅字也要8万元。这对谷雨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他需要大量的垫资,除了从银行贷款30万元外,还从冯明华的融资公司高息贷款100万元。他实在拿不出8万元钱来买书法作品。再三犹豫之后,他还是放弃了。他想,等等再说吧。
现在到年底了,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可是,他的公司经过几个月的经营,虽然看上去很红火,可是一算账才知道,扣除了生产成本、人员工资以及贷款利息等费用外,净赚了只有5万多元。把这点钱全部拿出去,还远远不够买一幅字的。他不由得感到很是沮丧。
谷雨坐在办公室里,反复琢磨着这件事儿,怎么也拿不出主意来。他给马波涛打电话,想约马波涛中午一起吃个饭,一方面感谢马波涛对自己的关照,另一方面也顺便向他讨教一下。电话拨通了,谷雨说:“涛哥,中午有空吗?”
马波涛说:“吴总要与公司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共进午餐,我是必须参加的。”
谷雨说:“晚上呢?你有安排吗?”
马波涛说:“好吧,那就晚上吧。咱兄弟俩也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坐坐了。正好今晚,咱俩好好喝几杯。”
打完电话,谷雨心里好像轻松了一些。他到小雪的工作室,见他们三个人还趴在电脑前忙碌着。林明建一见谷雨进来,抬起头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一指沙发说:“谷雨,你先坐一会儿,我这儿快完活儿了。”
谷雨急忙说:“你们忙。”说完话,他自己来到沙发前,坐下来。
钱春燕站起来,拿过一只早就刷好的玻璃杯,倒了一杯茶,端到谷雨面前的茶几上,说:“谷哥,你先喝杯茶。”钱春燕一向是很调皮的,对谷雨,他有很多种称呼,一会儿是称呼“周总”,一会儿又是“周哥”,一会儿又是“谷哥”,还有时候甚至干脆称呼他为“姐夫”。谷雨早就习惯了,也毫不在意。
小雪一边忙着一边问:“你那儿都忙完了吗?”
谷雨说:“差不多了。”
林明建接腔说:“我们这个活儿今天也差不多能完成。完成了,晚上咱们一块喝杯酒。”
谷雨说:“今天中午我就正好有空,待会儿咱们一块去吃饭吧。”
没等小雪和林明建说话,钱春燕高兴地说:“好啊!这几天累坏了,中午我要喝几杯啤酒,然后回来一鼓作气,完成这个任务。”
小雪说:“我们手头的活儿今上午完不成,中午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的。”
谷雨说:“我这就给柴火居打电话,让他们炖好一只笨鸡,炖一条草鱼,你们忙到一个节点,停下手头的活儿,咱们过去直接开吃,不影响你们下午干活儿。”
林明建说:“手头的活儿没干完,不能痛痛快快地喝几杯。要不,今中午我们先订盒饭吧,晚上咱们再出去吃饭喝酒。”
谷雨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要给沈副市长送礼的事,他说:“晚上我还有事,咱们今天中午凑一凑,如果明天你们还不回家的话,明天咱们再好好地喝几杯。”
听说谷雨晚上有事,林明建就说:“好吧,不能影响你的事儿。”
谷雨就给柴火居打了电话。
中午,林明建开车一起到柴火居,因为下午林明建他们还有活儿要干,谷雨晚上还要与马波涛商量事儿,所以他和林明建没有喝白酒,而是和小雪、钱春燕一起每人喝了一瓶啤酒。
吃完饭,回到公司。小雪和林明建、钱春燕继续在工作室忙碌。谷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心事。忽然电话响了。他一看是马波涛打来的。他急忙接起来。
马波涛说:“谷雨,你在公司吗?”
谷雨说:“在。”
马波涛说:“吴总晚上让我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饭局。咱们改天再聚吧。”
谷雨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马波涛从谷雨的迟疑语气中,听出来谷雨可能有事。于是他说:“谷雨,你有什么事吗?”
谷雨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想和你商量一点事情的,既然你忙,那咱就以后再商量吧。”
谷雨虽然没说要商量什么事,但是快过年了,马波涛猜测可能是为了给沈副市长送礼的事。于是他说:“我现在正好没事,我这就过去一趟吧。”
谷雨说:“那就有劳涛哥了。”
马波涛说:“咱俩还客气啥?我这就过去。”
不一会儿,马波涛的车子就开进了黄河口机电公司的院子。
马波涛走上二楼,来到谷雨的办公室,落座以后,没等谷雨给他倒茶,他就说:“谷雨,什么事?”
谷雨一边倒茶一边说:“涛哥,你知道的,我欠着沈副市长一个人情,以前和你商量过的。你说过可以给沈副市长送一幅名人书法,可是我实在买不起啊。你看怎么办呢?”
马波涛坐在那儿,好长时间不说话。谷雨沉不住气了,问:“涛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马波涛说:“这件事的确是很难办。领导的心思从来就是很难琢磨的。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和沈副市长打过交道。他曾经帮助过你,过年了,你不表示一下,显得不懂事。以后再有事的时候就不好张口了。如果你给他送现金或者购物卡什么的,我估计他肯定会拒绝,甚至还很有可能把你教训一番。你反而更尴尬。”
谷雨说:“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我才左右为难啊!才请你来帮我想想办法。”
马波涛又想了一会儿,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谷雨说:“你快说啊!”
马波涛说:“沈副市长爱好书法,你可以请他给你的公司题写一个匾额,然后给他一笔润笔费。这么一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谷雨高兴地说:“涛哥,你太厉害了!怎么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呢?”
马波涛笑了笑,说:“谷雨,哪里是我厉害啊,我这是在一本官场小说中看到的情节。只是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谷雨眼睛一亮,解决了自己的难题之后,他忽然就有了闲情逸致,他很感兴趣地问:“涛哥,我以前也很喜欢看小说的,可是,自从到了高中以后,就没有时间看小说了。等到考上大学,虽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但是,我却对小说不再感兴趣了。你说那些写官场小说的人怎么就这么有点子呢?如果让这些人去当官,那还了得?”
马波涛笑了,说:“有一位写官场小说的作家曾经说过,写成功励志书的往往是一些不成功的人;写官场小说的也大都不是当官的人;写养生书的大都是一些江湖骗子。”
谷雨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真是有趣啊。不过,我想,当官的人或者是当过官的人,他们对官场有亲身经历和体验,写出来才真实,才深刻啊。”
“可是,他们没时间啊!”马波涛说,“再者说,即便他们有时间,可能也会有很多忌惮之处,不想写或者是不敢写。”
谷雨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对。”
两个人正说着话,马波涛的手机响了。马波涛看了一眼,却没有接电话,而是站起来,对谷雨说:“我先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办公室。谷雨站起来刚要往外送,马波涛冲他摆了一下手。谷雨站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他看见马波涛一边急匆匆地往楼下走,一边接起了电话。谷雨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马波涛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下午,谷雨去了市政府大楼。在楼下,先给沈秋亮副市长打了一个电话,沈秋亮正好在办公室。谷雨说要汇报一下公司发展的事情。沈秋亮让他过去。谷雨心想,看来今天比较顺利。快过年了,这个时候找领导,领导肯定能猜到他的用意。沈副市长既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答应自己去见他,这说明人家是施恩图报的。虽然盼着沈副市长能够接受自己的“礼物”,但是,他的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觉。
什么感觉呢?失望?沮丧?
为什么会有失望和沮丧的感觉呢?
谷雨没有乘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慢慢地往上走。他不坐电梯,是因为心里深深地埋藏着一个自卑。在他来到政府大楼下的时候,面对着这座高大雄伟的大楼,他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市政府办公大楼。他在楼门口被保安拦住,他告诉保安说是来找沈副市长的。保安听他说完,很客气地告诉他要到楼东南侧的登记处去登记。谷雨忽然感到自己的脸上发烫,他急忙转过身像逃跑似的向登记处走去。他觉得保安在他身后露出嘲笑的神色。其实,这也就是他发自内心的一种自卑带来的想象。像他这样的第一次来到市政府办公大楼摸不着门道的人,几乎每天都有。保安早就习以为常了,人家才没有闲心思去嘲笑他呢。在登记处,工作人员用内部电话给沈副市长的秘书卢海清打了电话,得到证实以后作了登记,并把谷雨的身份证暂时留下,随后递给谷雨一张出入证。告诉谷雨,出来的时候,还来登记处交还出入证,并拿走身份证。谷雨答应着,心里却感到很不舒服。现在,谷雨顺着楼梯慢慢地往上走着,心想,市政府的这些规定也是为了维护办公秩序而设定的,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呢?原因在于沈副市长很痛快答应见自己,让自己心里不爽了,甚至是失望了。为什么会不爽?为什么会失望?细究起来,原因不难找。那就是毁掉了沈副市长在自己心中的曾经的形象。他的心里很是矛盾,既希望快见到沈秋亮,又希望楼梯长一点。
谷雨终于见到了副市长沈秋亮。沈秋亮对他很热情,这让谷雨紧张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点缓解。他先是把自己的公司创办以来的情况向沈秋亮作了简要的汇报。当然,他重点说了沈副市长给企业家们打过招呼后,自己获得了许多订单,自己的公司才度过了难关。沈秋亮却摆了一下手,说:“谷雨,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那都是我这个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市长分内的事。”
听了沈秋亮的话,谷雨只得不再提这件事,也把早就想好的感激的话给咽回去,接着说今后自己的打算。
沈秋亮一边听,一边不时地点一点头。谷雨从沈秋亮的表情上看出来,沈秋亮是在很认真地听他汇报,而不是在应付。这让谷雨的心里轻松了不少,也踏实了不少。汇报完之后,沈秋亮高兴地说:“小周,干得不错!今后要进一步加强与南方机电研究所的合作,继续研制新产品,我想,你的公司会很快成长为油城的机电支柱企业的。”
在沈秋亮说话的时候,谷雨一直很认真地看着沈秋亮的面部表情,他看出来,沈秋亮说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他知道,沈秋亮很忙,自己不能占用副市长太多的时间。于是,他赶紧把自己此次来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沈秋亮没有打断谷雨的话。其实,在谷雨打电话说要来汇报工作的时候,他就明白谷雨来的目的是什么。等谷雨说完之后,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很严肃地说:“谷雨,我业余是喜欢书法的。但是,正因为我喜欢书法,我不能让自己这个喜好给自己带来任何负面影响。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了‘三不’原则:一是绝不收受任何人赠送的书法作品,二是绝不出售自己写的字,三是不给任何一家单位题赠牌匾之类的东西。”说到这儿,沈秋亮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谷雨感到两颊发烧,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出来的。直到他离开市政府办公大楼好远了,头脑才清醒过来。他觉得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一看,原来是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出入证。急忙又折回身,回到登记处,交还了出入证,换回了自己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