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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为过年做准备了,有人在杀猪,有人在吊挂面。我无所事事,又想起《西游记》,就打算到县城的新华书店去看一下。
我不好意思在年关去借别人家的自行车,口袋里又没钱坐班车,只好步行。天没有亮我就出了村子。一路上,有人的时候,就快步走,没人的时候,就一阵小跑。在经过甘河桥的时候,我爬上一边的堤坝,向着那一大片蓝蓝的水面望了许久,到吃早饭前,我已经站在城外的小河边了。
醴泉县城高高在上,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河——泥河,从小城脚下静悄悄地流过。我站在小河边,望着长满芦苇和荒草的河滩,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望着河边草丛里不时飞动的鸟儿,还有静静地停在河边的小木船,竟然有些不知所处了。
我回过神来,沿着铺满石子的坡路进了小城,走过北兴街十字,来到新华书店的门前,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我站在柜台前向里边看,果然在书架上看见了《西游记》。我对柜台里边的人说,我看一下《西游记》。之前,我还不知道《西游记》是三本书。我把厚厚的书拿在手里,这时才想起自己囊中羞涩。我也不好意思久看,匆匆忙忙翻看了一下就还了回去。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新华书店。
我站在街边左顾右盼,又不想立即回家,就想着在小城里边转一转。
我不知不觉沿着中心街向南走去,来到中心街和南兴街的交叉路口,这里又叫花园十字。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在街心十字用砖头砌了一圈矮墙,里边长着一棵孤零零高大的松树。我站在小花园跟前的台阶上,把松树看了许久,又向周围观望了一时。在十字的墙根下,站着几个好像是下苦的人。要过年了,他们为啥还不回家?
在距离花园十字几步远的地方,就是马十三的羊肉泡馍馆。我朝那边看了看,又转身向北走去。在北兴街十字,是小城里边最有名的酸汤面馆。我从门前经过时,呼吸着从里边飘出的香味,看了一眼在里边吃饭的人,又赶紧走开了。再往前走不远,就看见县文化馆的牌子。之前我听人说过,文化馆里边有图书室,有阅览室,还有专门搞写作的人,其中有一个叫牛吃草的人,专门写小说,经常一写一个晚上,把手指头都写弯了,现在全国都有了名气。我走到红木门跟前,才看见门上挂着锁子,想文化馆的人大概放假回家过年去了。
我再没有了闲转的心情,心灰意冷地往城外走,脚好像在地上拖着。由于情绪落寞,再加上饥饿的原因,走了半天,才走到甘河。上了堤坝,坐在厚厚的草丛里,望着冬阳下蓝莹莹广大的水面,从口袋里掏出蒸馍慢慢地吃了起来。等吃完馍,身上也缓过一些劲来,向天上望了一眼,一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土街上静的只有飕飕的寒风。我推开咯咯吱吱的院门,母亲窑里的灯还亮着。我走进去,母亲仍坐在油灯下一边做活一边等我。由于生活条件艰苦,由于冬天取暖的需要,母亲住的窑洞是锅灶连着土炕,就是在烧火做饭的时候还可以连带给土炕取暖。母亲一边埋怨我回来太晚,一边下炕给我烧火热饭。我说,吃几个煎饼就行了。
母亲从早上起来就和妹妹秀芬开始摊煎饼。上午摊的煎饼,已经被折叠起来,方方正正厚厚摞在桌子上,用石板在上边压着,这样等到明天煎饼才有了劲道,才可以用刀切出上好的烙面。但今天下午摊的煎饼还在锅案上、铁丝上晾晒着。母亲和好醋加油泼辣子蘸料,我顺手从锅案边拿起一张煎饼吃了起来。父亲却坐在炕上,一边吃烟一边给我说起了我的婚姻。
父亲说:“小满,你不念书,就要有不念书的打算呢,你已经是订了媳妇的人,可你俩连面还没有见过,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现在手头还紧,等家里把猪娃卖了,就叫你妈去店头镇置办上‘四色礼’,你就去和人家娃见一面。你哥的婚事再不敢拖了,过了年无论如何要给你哥把婚结了,等你哥结了婚,我和你妈就一心一意想办法给你成家。”
我没有接父亲的话,因为我对这件事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甚至把自己订婚的事都完全忘记了。
到了第二天,母亲和妹妹秀芬忙着切烙面,我吃过煎饼蘸油泼辣子蒜水,一个人又跑到呱啦鸡岭上去乱转。我找到一处偏僻寂静的地方,躺在山梁枯黄的草地上,望着灰蓝的天空,望着田野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以及山下的甘河塬和茫茫的关中大平原,想着心事。
时间久了,山上又太寂寞,我就发起神经来,像野狗一样爬在枯黄的荒草里,把尻子让野风吹着。突然,山上隐约有人在喊“来哇哇”,我把头埋在荒草里仔细听,却听不见了,或许是山风吹过草枝的声音吧。不过,我却起了兴趣,仰躺在草地上,把手卷起来对着天空,长一声短一声地喊起来。我一喊山就有回应,近处的回声宽厚又婉转,远处的,就像风一样缥缈。我喊累了,就像死狗一样躺在草丛里闭上了眼睛:
没有考上大学,不等于马上就要结婚……
人不能在年轻的时候,就把一生都看透……
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对生活有许许多多的想法……
人活在世上,婚姻只是一个方面,还需要别的许多的东西……
比如说劳动、知识、温暖、自尊、爱情、情怀,特别是那种眼泪汪汪的感觉……
生命对于一个人,从发生到结束,谁都没有办法去改变,能改变的是我们怎样去生活……
父亲以为,我不念书,就应该不再想入非非,就应该等我哥结婚以后,我也结婚,然后老老实实地耕田种地,把属于自己的那点苹果树经务好,以后等有了钱,再盖几间大瓦房……
然后,然后,就等着变老,等着安度晚年……
真是这样的话,这一辈子就太没有意思了,就太平淡无奇了。真到了老年,连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
父亲并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这么快就走向婚姻,根本就不想过他认为的那样一种生活……
我对明天还充满着期待,但这样的期待是什么,我虽然还说不明白,但心里却能感觉到……
至少,在我的期待里,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和远志还有许多同学再见面的时候,不像今天这样狼狈,不像今天这样羞愧难当,不像今天这样一事无成……
到那时,我应该也有自己值得骄傲的地方,应该有值得与大家分享的故事,应该有值得让大家甚至是社会尊敬的地方……
西林突然来到我身边,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坐在我身边问:“你闭着眼想啥呢。”
“能想啥呢,啥都没有想。”
“你声大的很,山那边都能听见。”西林说。
我问:“刚才是你在喊‘来哇哇’?”
西林往草地上一躺说:“不是我,是大牛和创娃,他俩在山上放羊呢。”
“山上的草枯干发黄,羊能吃饱吗?”
“有比没有强嘛。”
我抬起头,往山梁上望一眼说:“他俩倒是个伴。”
“山上眼宽,不像在家里,心慌得气都像喘不过来。”
我看了一眼西林说:“是遇上啥事了,脸吊得像驴脸。”
西林苦笑道:“再吊也没有驴脸长。”
我笑了一声问:“到底有啥事?”
西林沉默许久,就说了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