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县城的十字路口，出现了许多卖灯笼的，我对此视而不见。挑灯笼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一大早，我和四个工友一起去县面粉厂，卸了两大汽车麦子。这几年，由于当地的土地大都变成了果树园，面粉厂需要的麦子都是从外地往来运。装麦子用的都是麻袋，在这之前，在家里我也没有背过一口袋粮食，麻袋又粗又壮，比背一口袋麦子要困难许多，这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有技巧。一麻袋麦子，我背了三次，才战战抖抖站稳了脚跟。头一回，当别人站在车上把一麻袋麦子放在我的后背上，我一起身，人是起来了，麻袋却从后背上溜了下去。第二次，因为腰里的劲没有掌握好，重心向前压去，双腿没有撑住，被麻袋压得趴在了地上。第三次，在工友的帮助下，我才勉强背起麻袋。从车上到仓库，仅有几十来步远，我好像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身上像背了一座大山。

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下苦人，出来一起干活，一样分工钱，别人背几次你就要背几次，等背完两车粮食，我全身已经麻木，已经不能用汗流浃背心跳肉颤来形容那种苦累了。当我来到街上，站在街边观看“热闹”时，全身的肌肉还在**般索索发抖。

街上正在耍“社火”。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我把棉衣披在身上，站在街边的人群中间。

龙灯舞已经过去。牛拉鼓正缓缓地走过来。几辆三轮摩托警车，沿着街边缓慢地朝前开，给后边的锣鼓队开道。紧随其后的，就是一支庞大的上百人组成的锣鼓队。男人们个个穿着夹衣，头裹红色毛巾，腰缠长长的红色绸带，手持大号金黄的铙钹或铜锣，铙钹与铜锣后边系着红黄两色的长丝带。他们走在牛拉鼓的前边，紧随着鼓点，使着浑身的解数，奋力地击打，或仰头扬臂，或屈膝偻背，或扭腰摆胯，或转体跳跃，或向前走或倒退着走，肆意地挥洒，红绸带也跟着上下飞舞，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大汗淋漓……

跟在这些敲打铙钹铜锣队伍后边的，是一辆由三头头绾大红花的秦川牛拉着的老式的木轱辘大车。这样的木轱辘大车，现在已经很难见到，木轱辘大车早就换成了皮轱辘。在木轱辘大车上，装有高高的木架。木架上边架着炕面似的牛皮大鼓。一位头裹红色毛巾、腰缠红绸丝带的壮年男人，站在高高的木轱辘大车上，手拿着两根又粗又长的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敲击着鼓面。一时，他大开大合举槌扬臂。一时，他双槌飞动鼓点密不透风，一时，他欢腾跳跃双槌同起同落，一时，他蜻蜓点水击打着鼓帮沿儿。一时，他把鼓槌举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当成了指挥棒……

锣鼓声如春雷贯耳，如大河奔流，如万马奔腾，大地在燃烧在沸腾，我也情不自禁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锣鼓队过去了，跟在后边的是“背故事”，又叫“背芯子”。

“芯子”就是用钢筋或铁柱焊接成高高的铁架子。铁架子的上边，有各种各样奇思妙想的造型。五六岁左右的小孩，或一个或两三个，或站或坐或卧或悬在其上，再由大人背在身上。那些小孩都穿红挂绿，扮演着神话、历史、戏剧、古典小说还有民间传说中的故事人物。如三娘教子、白蛇传、王宝钏、桃园三结义、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牛郎织女、八仙过海等等。他们或织布，或挖菜、或捋须、或提袍、或甩袖、或耍刀、或舞剑、或抡棒、或摇扇、或提篮、或吹箫、或沉思、或远眺。他们一人一个扮相，一人一个姿态，在高高的铁架子上，不断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

而下边背“芯子”的几十个男人，个个身强力壮，一般不是孩子的父亲，就是孩子的哥哥。他们弯着腰，一个跟着一个，挪着碎步，在街道中间噔噔噔或直行，或是像蛇一样弯来拐去跑着花步。他们汗流浃背，拿着毛巾不停地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在“芯子”的左右，另走着孩子的亲人，他们手里举着高高的用布片缠着的“木拐”，不时地朝上看着，提醒站在“芯子”上的孩子。因为站在高空的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喝了饥了累了胆怯了，他们就要随时把水瓶把糖果用木拐递上去。

我仔细地观看着从眼前经过的一台台“故事”，它们各有千秋，或离奇玄妙，或惊险风趣，或通俗优美，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都是用来引导世风教化大众的。

跟在“背故事”后边的是秧歌队。

“秧歌”队里有男有女。他们都一样的穿红戴绿，脸涂胭脂，腰里缠着胳膊上挽着长长的彩带。从街道中间手舞足蹈一路扭来。

男人们汗流浃背得意忘形。他们齐声呐喊、摇头摆胯、抖肩扭腰、跺脚跳跃、转体舞带，向着蓝天动心的大笑。有时候，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似有章法，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动作却是夸大走形，却是互不协调，没有任何的节奏，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完全是自由发挥，唯一相同的地方，都是一样的粗野，一样的豪放，一样的癫狂，一样的带着十足的想象。

而那些女人们，则在男人的带动下，也完全抛开了她们平时的矜持，忘记了自己的女人身，放开了手脚，像男人一样变得情不自禁，表情动作带上了十分的泼辣、十分的夸张、十分的野相。她们也像男人们一样，摇头跺脚、抖肩甩胯、转体跳跃。也像男人们一样，头上冒着热汗，深情地沉醉在自己的表演里，沉醉在自己创造的那个意象的世界里，任凭汗水滴答滴答地洒在大街上。也以此歌唱劳动自由，祈求五谷丰登，抒发心中的喜悦幸福……

接下来，有跑竹马、柳木腿、最后边是舞狮子……

我站在街边，忘情地看着感受着想象着，情不自已眼泪汪汪。我对每一种古老的充满着想象的社火，产生了至深的别样情怀。在许多时候，我都情不自禁想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一起敲锣打鼓挥舞彩带。我很想知道，这每一种原始古老的民间表演艺术，是来自哪里？是那一辈那一位老祖宗，突然奇思妙想发明了它们？我很想感受一下那种恣意奔放那种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