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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打工，我最怕碰见熟人，特别是过去的同学和山西台村与二亩台台的父老乡亲。
但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你不想碰见都没有办法。第三天，我正站在劳务市场等活，突然看见三中的一位老师。他推着自行车从街边走过，我想都没有想，赶紧转过身圪蹴在人群中。就这样还不放心，又往前挪了几步，圪蹴到槐树背后。我靠着树低下头，脑子里如烟雾一样一片迷茫混沌。我不知道老师看见我没有，我想他一定是看见我了，只是装着没有看见罢了。很久，我想老师大概走远了，才又站起身。
这一天，我的情绪一直萎靡不振，低落的样子像是被霜杀过的草。
又隔了两天，一大早我正站在那里等活，山西台村开商店的王耕地，推着自行车从街边经过，他看见我，大声地喊起了我的名字。
王耕地不知道我的情况，他问我：“你站在这里干啥？”
我不好意思看他，脸上像着了火，张口结舌尴尬地说不出话。很多下苦的人看我。王耕地看出我的窘相，好像也明白过来，就打着圆场说：“我来给商店进货。”之后推着自行车走了。
我全身发木，目光直直地看着王耕地走远的背影。我没有了等活的心情，独自走到一边坐在墙根下发呆。我和旅店的主人已经熟悉，就把铺盖放在了旅店里。
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劳务市场的那些女人，我低着头坐在墙根下，一时三刻还没有从刚才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突然，眼前却出现女人的一双脚，抬头一看竟然是正正的媳妇张红霞。我再次陷入尴尬的境遇，又一次脸红起来，张着口说不出话。
张红霞好像没有看见我的神情，只是笑着说，她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开始还不敢认。我嘴里唔唔了两下，却不想和她说话。她又爽朗地说，冬天家里没有活，她就出来打工挣两个零花钱。我仍然红着脸哦哦了两声。大概，她看出了我的难为情，迟疑一下，就说她也等活去呀。还一边走一边说，其实待在家里还没有在外边畅快。
看来，红霞已经适应了外边打工的生活。
七八年前，六伯就是因为正正人老诚，在当地找不下媳妇，就找到赵家洼村的赵老四，叫赵老四的娃媳妇李田田，在她娘家给正正引回张红霞。李田田的娘家在秦岭深处，那里山大沟深，终年烟雾缭绕，交通闭塞，几乎看不见村落，多半都是单家独户住在山坡上，家与家之间隔沟跨水，生产和生活条件实在很不方便，只有窄窄的像蛇一样盘旋崎岖的山路与外面相连，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走得最远的就是大山脚下的小镇。正因为这样，那里的姑娘，就希望通过婚姻走出大山，李田田和张红霞就是这样的女子。她俩虽然一个姓张一个姓李，可住的地方近，只隔着两座大山。到了外边，由于离娘家远，自然就以姐妹相称，经常互有往来。
至今，我也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几个少年正在村边的涝池里耍水，看见村里许多女人往土壕北里六伯家走去，我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就跟着去看热闹，去了以后就看到了正正的媳妇张红霞，并立即被她的美丽迷住了。
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直生活在二亩台台，生活的圈子就是手片大的一块天地，见到的女人都是皮肤粗糙，脸色黑里透红，从来没见过那么水灵那么好看的女子，脸色像桃花一样白里透红。那天，六妈特别高兴，特意在院墙跟前采摘了许多黄花菜，分给大家，叫回家炒“下锅菜”。没过几天，红霞就和村里的人一起下地劳动。她虽然长的貌美如花，可轻重活样样都能干，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之后，我听大人说，红霞在山里头，下的苦比在我们村子里还大，经常用背笼往地里背粪。还说，秦岭深处山高水长，空气好水土养人，姑娘个个长得像桃花似的。
由于解散生产队的时候，甘河塬北部山区栽的苹果树已经进入盛果期，受此影响，再加之政府号召，不仅甘河塬上，就连关中大平原上的许多村子，也争先恐后栽起苹果树。由此，跟着果业产业的发展与看好，县城内外各行各业也跟着兴旺起来，特别是交通运输、服装餐饮、商品交易、果品信息、私人企业等都被带动起来。到了冬天，许多闲散的女人就跑到县城来打工，红霞就是其中之一。她去年冬天，已经来县城打过零工，或给客商包装苹果，或到私人纸箱厂去干活。今年刚入冬后，她又来到了县城。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刚来到劳务市场等活，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吃惊地叫了一声大，说这么早你来县城干啥。父亲把我叫到一边，靠墙圪蹴下说：“前天我去耕地商店里买盐，他说来县城进货的时候看见你。”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父亲拿出烟锅一边在烟包里装旱烟一边说：“耕地给我说，你看见他还不好意思。”
我感觉自己脸又红了。
父亲点着烟，吃了一口说：“耕地不是笑话你，他说你刚从学校回来，还不习惯，他还夸你有出息。”
我轻声叹息几声，哭笑不得的样子。
父亲又问：“你吃得下这苦？”
我低着头说：“能。”
父亲说：“没考上学的人又不是你一个，你不偷不抢，靠力气挣饭，没有谁笑话你。”
我说：“知道了。”
父亲又说：“人往前走的路黑着呢，人挪一步活，在外边下苦，比死守在家里强。”
我说：“大，你不用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父亲把一锅烟吃完，在地上弹着烟灰说：“那我就回去了。”
我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眼眶里忍不住蓄满了泪水。我望着小城上的天空喃喃自语：“你已经成人了，不能再叫父母为你操心，你就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你没有机会去干别的体面的事，你在这里靠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难道你还不如红霞一个女人？希望你不要再扭扭捏捏，不要再羞羞答答了……”
此时，我又想起书店里那三本《西游记》，想着等自己再挣点钱，就把它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