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张开邦今年终于发到了一套桡手服。但因为他身体单瘦,缺少劳动锻炼,力气不大,没能被选进一百二十人壮士团,只能以农会干部的身份在下水仪式上做点事。
杆影终于处在五月一天中最短的状态。石祥迪腕子上的手表正好指向中午十二点。正午时到。石祥迪一脚登上中央祭坛。他今天穿了一身与桡手们青色制服颜色一致的青色纺绸唐装。青色是石寨人祖传下来的标致性颜色。桡手穿着青衣,旗手打青旗。祥迪自然也选择穿青色的唐装。
祥迪站在祭坛上大喝一声:
“正午时到!”
亭子外面立刻响起鞭炮声,鼓手在亭子外面也打起了欢快的鼓点。
鞭炮声停止,祥迪又喊:
“各就各位!”
“上香!”
吴圣明和石映春都是石寨走出去的国家干部,三犟公命他们两个上第一柱香。圣明和映春说该由既是辈分最大又是农会主席的三犟公来插第一炷香。因为往年都是由石姓族长石祥亨来插这第一炷香的。可是三犟公决意要让他们俩上这第一炷香。这时,圣明和映春一左一右急忙跑上祭坛,鞠了九个躬,插上已经提前点燃的两柱香。每一炷香都是九支。石浩有、张开邦两个便蹲在祭坛上烧着纸钱。
石祥迪也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燃了九支香,鞠了九个躬,然后把香插到香炉里。
接着,上来八个人,每个人一个方位,在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祭坛上插香烧纸。
石祥迪面对沅江,在香纸的烟雾缭绕中开始大声地念唱龙船下水的祭词。这些祭词他已烂熟于心,是先辈们传下来的套路,又经他修改定下来的。他唱道:
“乾坤伊始,神仙居位,皇天后土,日月星辰,五行相生,八卦乃成。生万物,有周始,孕生机,藏灵性。自炎帝神农始,虽拜凤凰图腾,亦仗龙之神仪。乘五月稻生农闲,划舟相竟,祈雨求丰,悦己悦人。又祭故楚大夫屈原,仰其爱国爱民,怀沙沉江,天问无尽。舟以龙形,人乘龙威,天德有佑,吉祥有庆。三皇五帝,八方神圣,黎衣厥职,率奉其上,谨择良辰,同心虔敬。尚飨!”
祥迪唱罢祭词,三犟公领着农会的干部们和龙船头人会的成员们,依次登上中央祭坛。每个人都插上一柱三支香。然后,由三犟公和圣明、映春三个人把八仙桌上的九杯酒一一洒在祭坛上。
这时,一百二十人壮士团的成员中挑选出来的五十位最有力气的壮士站到了一只龙船的两边,每边二十五人。
稍停,祥迪站在祭坛边上,面对着沅江,大喝一声:
“送龙出行!”
只见五十名壮士齐齐地蹲下身子。两人一组一根杠子,杠子穿过船底。站在船头边的三犟公大吼一声:
“起!”
那五丈五尺长的龙船硬生生地被托起来,又整齐地上了肩。立即有人把原先支撑龙船的十多个木架移开。随着三犟公那有节奏的号子声,五十名壮士迈着整齐的步子,龙船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龙船亭子。河边的草坪上事前放好了一排滾木。壮士们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把龙船慢慢地放上滾木。他们护住龙船。
祥迪再大喝一声:
“龙下水啰!”
壮士们一齐用力控制着龙船顺着下坡在滾木上慢慢地往水里滑行。船上已经上去了两个人拿着篙竹,一条长长的青布一头捆在龙船头上,一头由岸上的人拉着。龙船一下水,立马就被顺利地靠到岸边上,泊住了。
另一只龙船也以同样的方式下了水。
石寨的下水仪式成为每年大端午的一个看点。你看,那草坪上、柳树边,不是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吗!
接着,人们还要用粗粗的蔑缆子把龙船的头尾绷起来。这样,船头船尾略略翘起一些,龙船就划得快些。
按照事先量定的程序,三犟公宣布下水仪式完成,大家都回到草坪上坐下,请副区长吴圣明讲话。
吴圣明站在靠水一边一只龙船的旁边,面对着大家说:
“各位叔伯兄弟,乡亲们,我今天只讲一件事。在坐的都是我们石寨划龙船的骨干和中坚力量。这件事必须跟大家讲清楚,就是与各兄弟龙船的团结友谊问题。刚才祥迪哥的祭词里讲得好,划龙船是古人传下来悦人悦己的高兴事儿,又是祭祀屈原和先圣的庄严事。但是,过去划龙船常常因为红了眼或者激发了村与村之间或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旧怨,闹到打架死人的地步。这是最不好的现象。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再把龙船划到打架的地步,更不能利用划龙船去闹宗族矛盾。区里要求,今年各村的龙船船头一律不设推脑的斗力士,赛龙船只比速度。我们石寨跟打青旗和打蓝旗的龙船历来亲如兄弟,友好相处。现在,我们要跟打红旗和打黄旗的龙船也亲如兄弟,友好相处。我们石寨与对河温家人村有旧怨,历来两村的龙船不相挨。今后,我们石寨跟温家人村也要搞好团结。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两村都有不少的儿女亲家。何必老记仇呢!我们石寨是大村,应该有大村的气度。你们说对不对?”
桡手门会心地笑起来。也有不少人随声应道:
“对!”
吴圣明继续说:
“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划龙船,每只船上农会和头人会都安排了人负责。大家一定要听农会干部和头人们的招呼,跟大家和和气气地赛龙船。”
“我们石寨的龙船有着战无不胜的光荣历史。今年,相信大家一定会拿到辰阳县南赛区的第一名!”
一向不喜欢啰嗦的吴圣明捡最重要的问题简单明了地说了几句,就把话打住了。桡手门对他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散会后,三犟公宣布只留一少部分人绷龙船。大部分人先回去吃午饭。他安排道:午饭后,壮士团成员上龙船练习竞赛,明天休息一天,养精蓄锐准备十五日的比赛。明天十四由农会的青年委员张开邦和头人会的石祥儒负责组织毛头后生们划那一只新龙船,由农会的宣传委员石浩有和头人会的石浩全组织中老年桡手划那只老龙船。想划龙船的人多,要注意轮换,尽量满足大家的兴致。到十五那天大赛时,只能是壮士团的桡手上船,别的人都要上岸。谁破坏了这个规矩,砸了我们石寨战无不胜的牌子,大家的面子上就不好过。
人们散去后,映春拉着开邦和祥儒走到一边,说:
“儒哥是划龙船头人会里的老成员,有经验。开邦还没正式上过长龙船,你要多向儒哥学习。”
开邦今天显得很兴奋,一个劲地点着头,说:
“春伢哥你放心,有儒哥在,不会出麻烦的。我听他的就是。”
映春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邦伢和儒哥你们两个明天在龙船上必须注意好的,就是圣明哥刚才讲到的跟兄弟龙船的团结友谊问题。过去,就是在娃娃班龙船赛着玩的时候最容易出事。我们石寨为什么跟温家人结仇,开邦晓得吗?”
开邦睁大了眼睛说:
“只晓得我们石寨跟温家人有仇,划龙船都不跟他们相挨,但不晓得是为什么。”
映春说:“儒哥,你讲给他听听吧。”
祥儒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只有十来岁。”
“那年我们石寨的娃娃班五月十四那天划龙船。娃娃班是大人们对这帮十六七岁、十八九岁后生伢桡手的称呼。这帮娃娃班公推刚满十八岁的浩卿公坐了龙船脑,由他来担任角力的推脑手。浩卿公是学武之人,力气大,性子也刚烈。我们的龙船与温家人的龙船约到一起比赛,两只船上坐脑的人就动起手来。浩卿公用力把温家人的龙船往后推,温家人坐脑就用力把我们石寨的龙船往后推。你不准我推,我也不准你推,互相阻止,就开始较劲。温家人坐脑的搞不过浩卿公,急了就往浩卿公脸上乱抓。浩卿公的脸被抓破了,流着血。他急了,就把温家人坐脑的那一位的头夹在肢夹窝下,把他的头压在我们的船舷上。那鼓呀便使劲地敲,那腰旗呀使劲地摇,桡手们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我们的船开始向前了。浩卿公这才放了那家伙。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浩卿公放了他,他就掉到水里去了。后来就淹死了。都讲那人水性很好,可能是被浩卿公夹着他的脖子夹晕了,这才掉到水里淹死了。”
开邦问道:“这个浩卿公就是春伢哥你家当过红军后来又被国民党枪杀了的叔叔吧?”
映春说:“就是他啊!”
祥儒说:“这事才开始呢。后来温家人村的人不干了。他们再来划龙船时就在船上准备了长矛大刀。他们专门找我们石寨的龙船比赛。一班毛头后生娃们都不想事,还跟人家赛龙船。赛到半程,温家人龙船上的桡手全部拿起长矛大刀朝我们石寨龙船上的人砍呀戳呀!与温家人船舷相挨的那一边桡手几乎人人都受了伤。幸好掌舵的是个老理手,一把舵就把船支开了。没人掉到河里也没死人。可石寨另一只大人们划的龙船不干了,打青旗的兄弟龙船都不干了。五六只龙船一齐围了过去,硬是把温家人的龙船折腾沉了,大家还迟迟不救人。等到与温家人友好的那邦打红旗黃旗的龙船赶来救人,已经迟了点,结果温家人又淹死了两个人。温家人后来几年都没有划龙船。石寨和温家人两个村从此就结下了仇。”
开邦却听得很兴奋,他瞪着眼手舞足蹈地说:
“过瘾呀!我们石寨人什么时候让别人欺负过!输了不认输,还来阴的,那么狠毒,就该搞死他们!”
映春看开邦那神态心想,这老弟平时蔫蔫乎乎的,瘦弱的身子骨里却藏着一颗好斗的心。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但口气严肃地说:
“张开邦同志,你现在是农会干部,是明天龙船活动的组织者,可不能有这种心态。”
开邦笑了笑,说:
“咦,石映春委员认起真来了。放心,我不会忘记圣明副区长和映春委员的要求,一定注意团结友谊。”
映春说:“如果明天区里有安排石寨和温家人村接触的活动。儒哥和开邦你们在船上一定要带头响应。”
祥儒和开邦几乎同时问道:
“什么活动?”
映春说:“如果温家人村有人来给我们石寨的龙船上红,你们说,我们该不该受红?”
祥儒说:“按说,这肯定是我们石寨嫁到温家人的女儿家来上红,该受。可三十年了,没人开这张啊。”
映春说:“总得要有人来开这个张的。”
开邦说:“既然是区里的安排,还有什么话讲呢。我们拥护,受啊。”
映春不想再往深里讲,站起来说:
“好,明天就看你们两个了。走,我们帮忙绷龙船去。”
三
十四日上午十点来钟,白马岩渡口已是热闹非凡了。虽然区里组织的龙船赛是十五日,但每年十四这一天,各村的龙船都会到白马岩渡口来练兵。练兵式的比赛依然是很激烈的。
岸上,先到的人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比如白马岩崖顶上的夫妻松下,两岸的大柳树下。因为太阳大,更多的人都带着伞和斗篷。远远看去,两岸便是伞和斗篷的世界。有绛紫色的油纸伞,有黑色的布伞,也有不多的花洋伞。当然更多的是光油斗篷和小号的纸斗篷。码头上的凉粉担、米糕摊、糖果挑子、水果挑子,还有女人的梳篦簪夹,小伢的玩具。小贩们都在大声地叫卖。
每个村的龙船在两边码头的就近处都有一个泊龙船的固定点。泊点上插着各自的标致性旗子。旗子下聚着本村划龙船的组织者或头人贵宾们。不时各个村嫁出去的女儿家来给娘家的龙船上红。女儿家给娘家龙船上红是很讲面子的事情。只要家境能过得去,她们都会尽力去办这件事。叫它“上红”,是因为每个来上红的女儿家都要给龙船上一匹红色的绸布。有钱人家来上红,还会送烟、送红包。一个红包一两块银花币不嫌少,十块二十块银花币不嫌多。当然,也并不仅仅限于出了嫁的女儿家来给龙船上红。本村本姓的男丁也有来上红的。由于男丁要按人头摊份子钱,所以来上红的不多。一般是谁家孩子不好养,要到龙船上去采龙气图好养,就会来上红。还有的家有喜事或者来了兴致,也会去给自家的龙船上红送红包。来给龙船上红的人,一般都会到自家的码头上或者赛龙舟的自家龙船泊点上去操办。不过嫁出去的女儿家也有图方便,就在婆家的龙船泊点上给娘家的龙船上红的。要上红,先有预约,受红的龙船泊到岸边,上红的人家就放鞭炮,把红绸布和礼物奉上。龙船上打脑旗的接过礼物和红绸布。红绸布传到后边,由艄公扎到高高翘起的船尾上。事后还要由管事的头人记载到礼簿上去。
于是,白马岩渡口两岸码头就不断地响着上红的炮竹声,此起披伏,声声不绝。人们一般都会选择在十四这一天来上红。到十五日大赛时,各村的龙船便都顾不上靠岸受红了。
石寨的新龙船划过来在自家的白马岩码头上靠岸了。他们是过来接受上院一个女儿家上红。这只龙船今天是张开邦和石祥儒两个在组织,桡手们几乎全都是小后生。只有打鼓的石祥儒和船尾两个掌舵的是中年人。娃娃班划龙船,船尾掌舵拿艄桡的至关紧要,必须是很有经验的老把式。现在,两个拿艄桡的一个是在辰阳划大船跑长途的张从欢,一个是刚刚龙船靠岸受红时把石靠水换下来的农会副主席吴圣贤。
张开邦今天显得很精神也很兴奋。自懂事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在长龙船上当桡手。他娘说,还是在他只有一岁多的时候,因为他老闹病,他爹把他抱上过龙船。娘说他上过那次龙船以后,真的就好养了。人们都说没划过龙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现在,他终于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开邦个子单瘦,力气小,没能坐到前边成为四对引桡手,他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一眼看见岸上的映春,便兴奋地大喊起来:
“春伢哥,来,上船,打一回脑旗!”
有几个人同时在船上喊他:
“春伢哥,下来,陪我们玩玩。”
“春伢哥,当了官也该与民同乐嘛。下来划一圈吧!”
打脑旗的石浩寿干脆一纵身跳上岸,举着两面小旗子喊着:
“映春,来,替替我!”
映春今天也穿了石寨的桡手服装。龙船鼓声一响,他心里也痒痒的,只想上船去过把瘾。只是公务在身,不能由着兴致做事。区长王任遥来了,龙坪区的夏阳区长也来了。上午他们要研究明天的祭江仪式和大赛的有关事宜。不过,今天副区长吴圣明布置了一项任务,现在也该他上场了。只听得吴圣明也在招呼他:
“映春,上船去吧,把船划过江去。夏区长他们有我在这里陪他们。等你回来我们再开会。”
映春拔腿就往船上跑。他在岸边接过石浩寿递过的脑旗,一纵身就跃上了船头。他在船头上站定,双眼便立马炯炯有神起来。他一抬手,把两面小青旗平举胸前。桡手们立时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桡位上。后尾掌舵的提起了艄桡,打鼓的轻轻地擂起了密密的小鼓点,打腰旗的也把腰旗高高举起。前边的引桡手用桡片点在岸上,一使劲,船头便离开了岸。只听得映春把脑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大喝一声:
“龙出行哪!”
“哦!哦!”
一声雄壮的哦嗬声,随着映春手里那两面小青旗划出的节奏,桡手们整齐地划起来,腰旗和鼓点整齐地与脑旗打出同步节拍。二十五对桡片一张一合,龙船便一颤一颤地向前奔去。
映春的脑旗开始加快了节奏,他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节奏大幅度地上下跳动着。年轻的小后生们学着一百二十人壮士团的姿势,都一齐站起来,用包了裹布的膝盖顶在船舷上,一弯腰一桡,桡片连同下部的那一只手一起深深地吃到水里,又整齐地划出水面。立时,龙船船舷的两侧便翻起长长的两排浪花。龙船便飞快地奔腾起来。
这时,白马岩码头上便传出一片叫好声。
石寨的这只新龙船很快就划过了河对面。鼓点开始慢起来。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地向上溜。不远处,有人在温家人泊点的旗子下呼喊着石寨的新龙船。
“石寨的新龙船靠岸啊!”一个女人扯着尖嗓子在喊:“我在这里等着给你们上红呢!圣贤,把船靠过来,我是你姐!”
是圣贤他姐吴百合。她站在温家人泊点的黄旗下大喊着。自从三十年前温家人和石寨划龙船打架以后,温家人的龙船从来不靠石寨的码头,石寨的龙船在吴家垴码头这边也从不在温家人的龙船泊点上停靠。头十来年,两村敌对得连姻亲都断了。后来慢慢松动了,又开始有人家联姻。但是,石寨嫁到温家人的女儿家免了大端午上红这个礼。温家人嫁到石寨的女儿家也同样免了这个礼。吴圣明他姐百合这是要打破三十年的禁忌哪!
原来这都是吴圣明安排的。十二那天,圣明到龙坪区公所跟夏阳区长会商组织白马岩渡口龙船赛事。两个区的领导都敏感地提到旧社会划龙船常闹矛盾,甚至打架死人的情况。不仅石寨跟温家人是仇家,温家人跟吴家垴的仇更深,至今两村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还有潭腰、滩尾、文溪等,都曾经因为划龙船闹过打过。两个区的领导合计要改变这种风气。不要让人说五溪沅江流域民众野蛮好斗,出土匪,连划龙船都要打架。圣明说,新社会要有新社会的模样,划龙船要划出团结友爱,划出文化内涵,划出国安民乐的品位来。两家区领导合计要让石寨来带这个头,找一个突破点化解石寨跟温家人的宿怨。为整个沅江中游带出一个好风气来。
圣明从龙坪区公所出来就去了温家人他姐吴百合家。他姐嫁到温家人十来年,看到石寨嫁到别村的姐妹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去给娘家的龙船上红,她却不能,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听弟弟劝她去上红,她自然是满心欢喜。可圣明又要她在吴家垴码头这边的温家人龙船泊点的旗子下给石寨的龙船上红,她就有些犯难。石寨人的龙船从来不到温家人的泊点停靠。他们不肯靠岸不来受红,岂不丢了她的面子。圣明劝她说,姐姐放心,我自然会把这件事安排好。她这才吃了定心丸。
石寨新龙船艄位上的吴圣贤大声地问自己的桡手们:
“兄弟们,我姐在岸上招呼,要给我们的龙船上红。你们说受不受啦?”
映春在船头立马应道:
“受!”
张开邦和石祥儒也跟着应道:
“受!”
一帮毛头小伙虽然都知道石寨的龙船不跟温家人的龙船过招,但大多数人却并不熟悉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吴圣贤现在是农会副主席,还能驳了他姐的面子?再说,石映春是区干部,他说受还能不受吗?于是,大家都随声附和着:
“受!”
只有艄位上另一位掌舵的张从欢轻轻问了一声:
“圣贤呀,这可是犯禁哪。村里的老人们不会怪罪吧?”
圣贤也轻声说:
“这是大溪区公所和龙坪区公所一起安排的,要让我们两个村解怨哪。”
张从欢欣喜地应了一声:
“应该,应该,是好事。”
两个艄公把艄桡一摆,船头就指向了温家人的龙船泊点。石寨的龙船刚一靠岸,岸上立时便响起了热烈的炮竹声,千字头鞭炮夹着大炮声,一挂、两挂、三挂、四挂,一直放了十多挂。
这些炮竹只有两挂是吴百合放的,其他都是温家人村放的。他们用热烈的炮竹声欢迎石寨人不计前嫌,把龙船靠上了自己的黄龙旗下。龙坪区的干部这两天也在做温家人的工作。温家人的农会干部和头人们表示,只要石寨的龙船肯靠上他们的龙船泊点,他们就放鞭炮热烈欢迎。从此化仇家为亲家。
龙坪区的干部领着温家人的农会干部和头人们一齐走到石寨龙船边,热烈地鼓着掌。吴百合泪流满面地把一条大红绸带双手递到船头。船头的石映春连忙双手接过红绸,亲热地叫了她表姐吴百合一声:
“姐姐,有劳你了!”
吴百合的丈夫温汝常随即奉上一个红包,说:
“映春,你也上船了?”
温汝常是温家人村的农会副主席,又是映春的表姐夫,见了面很亲切也很随便。映春把红包掂了掂,说:
“表姐夫,这礼不轻呐!”
温汝常说:“只五块银花币,十来年才等到这一回嘛!”
吴圣贤在艄位上兴奋地大声喊道:
“姐夫,上我们石寨的龙船上来玩一玩!”
温汝常用手指着河里,说:
“我们的龙船靠过来了。我上自己的龙船,跟你们的龙船比试比试。”
温家人的龙船靠过来挨着石寨的龙船,两只龙船上的桡手们都为这破冰之会激动着,不约而同地把桡片高高举起,使劲地喊着:
“哦!哦!哦!哦!哦!哦!哦!”
百多人的呼声震动着吴家码头,传到对岸的白马岩悬崖下,**起欢快的回声。两岸的观众也跟着沸腾起来。
石寨和温家人的两只龙船相约着离开了岸边。密密的轻鼓点招呼着桡手们做好比赛的准备。旗手打出慢节拍,让龙船向江心靠去。艄公们这是有意把龙船约到江心去比赛,要让两岸的观众都能看到这场非比寻常的友谊赛。
龙船到了江心,船头约齐了。只听得映春兴奋地大喊一声:
“齐着劲哪!”
两只船上的桡手们一齐应着:
“哦!哦!”
旗手们同时有力地打出了快节奏,鼓声撩得桡手们热血奔涌!两只龙船,一只打青旗,一只打黄旗,骑着四条长长的浪花,拼尽全力向上游划去。
白马岩码头上石寨的观众一齐扯着嗓子在为自己的龙船加油。有亲人在船上的家人们都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叫加劲。你看:
开邦的娘柳逢翠在喊:
“邦伢,加劲,加劲!”
柳逢翠身边的王珍妹在喊“邦哥,加劲,加劲!”
挺着大肚子的徐润月紧紧抓着她婆母娘吴白露的手。娘俩一齐喊着:
“春伢,加劲,加劲!”
坐在吴白露身边的是她的大女儿石映香娘儿几个。石映香把最小的女儿抱在怀里,叫一声丈夫吴圣贤,又叫一声弟弟石映春,嘴里喊着“加劲!”,抱着孩子的手也在使劲。她身边五岁的哑巴女儿挥着手在“啊啊”地叫。连三岁的二女儿也扯着尖尖的童声在喊:
“爹爹加劲!舅舅加劲!”
夫妻松下,王任遥、夏阳、吴圣明和一帮区干部、农会干部头人们,也忘情地在大喊着:
“加劲!加劲!加劲!”
四
十五日大端午这一天上午十点钟,白马岩码头的祭江仪式正式开始了。码头边三只大帆船并排连在一起,组成了临时的祭坛。三根高高的桅杆上飘着三面五星红旗。三只大船的外舷上插着参赛队的二十几面龙旗,有青色的、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一面草绿色的。三只大船的船尾上则插满了彩旗。祭坛的两侧整齐地泊着二十几只龙船。桡手们都整齐地坐在桡位上,旗手鼓手艄公都各就各位。长龙船的旁边还泊着十几只附近村庄由小划子改装的短龙船。这些短龙船一般只坐五六对桡手都是小后生们组成的娃娃班。码头上,一条长长的横幅高高挂起,上面写着“辰阳县南区大端午龙舟大赛。”横幅的两侧码头边上,竖着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这四位新中国领袖的画像。
大溪区武工队组织的两只救护船湾在龙船队伍的下方。他们十四日就在这里执勤了。昨天一天安然无事,还上演了冰释前嫌的喜剧。今天,他们已经放松多了。
总指挥吴圣明宣布:
“现在,一九五零年大端午辰阳南区龙船大赛祭江仪式开始!”
岸上的鞭炮、铁炮便一齐放起来。长长短短三十多只龙船上一齐敲起了龙船鼓,舞起了腰旗。
鞭炮和龙船鼓声响过,吴圣明宣布请辰阳县工商科科长石祥迪致祭词。
依然身穿青色唐装的石祥迪站在祭坛中央,先向桅杆下挂着的屈原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大声地拖着长腔唱道:
“上香!”
六个小后生两个一组开始往三根桅杆下的香炉里插香,然后在香炉下的火盆里烧纸。
祥迪继续唱道:
“上贡品!”
一队小后生从船舱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贡品:一只猪头、一只羊头、一只鹅、一只鸭、一只鸡、一条鱼,都是煮熟了的;炒熟了的一盘鲜虾、一盘大黄鳝。这八荤放在中间船上的祭坛下;接着是茄子、辣椒、长豆荚、紫芥菜、冬瓜、南瓜、白瓜、黄瓜,这时令小鲜八素放在上首船上的祭坛下。接着是西瓜、香瓜、金瓜、桃、李、杏、梅子和枇杷,这时令八果放在下首船上的祭坛下。祭坛不远处,放着准备投放江中的二十四提粽子。
祥迪继续唱道:
“酌酒!”
几个后生往祭坛上早已摆好的酒杯里酌酒。
祥迪再次唱道:
“祭酒!”
王任遥、夏阳、吴圣明等九位领导一齐上前。每人端起一杯酒,走到上首的船舷边,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起,然后弯腰鞠躬,把酒倒入江中。
领导们退回原位后,石祥迪从衣兜里拿出祭文道:
“盘古开天地,女娲炼五彩,后羿射九日,炎黄启中华。华夏文明源远流长。三皇五帝统天下、设九州、建国度,神农倡稻耕、尝百草,仓吉创文字,大挠造甲子,羲和定历法,文王演八卦,乃有文明,乃有民生。于是,有《风雅颂》,有《道德经》,有《周易》,有《礼记》。文章汗青鉴古今,倾民情,万古不朽。”
“古楚左徒屈原,亦名平,入则与王共图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之贤臣!然遭诬陷,被流放,遍历荆楚。以夏声楚语,用赋比兴陈,而创楚辞,今存传世之作约二十七篇。诗明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屈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情生于文;忽起忽伏,忽断忽续,文又生于情!亦胜阳春白雪,亦就下里巴人。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炼中华之文,念百姓之情,怀爱国之思,悲亡国之恨,终于公元前二七七年夏历五月初五在汨罗怀沙沉江,结束他不朽的一生。荆楚黎民,华夏百姓,自此集舟江上,年年祭祀,延续至今。”
“黎衣今奉众命,率土相敬!”
念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高声唱道:
“上香!”
依然是王任遥等九位领导一齐上前,每人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每柱香都是九支。
石祥迪继续念道:
“中华民族历经百余年战乱,列强入侵,军阀混战,官腐政败,民不聊生。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中国人民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屈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
“祭屈子,吟唱楚词,慰中华文明博大精深!”
“祭屈子,爱国爱民,祝华夏九州海晏河清!”
“祭屈子,志存高远,愿少年中国早日腾飞!”
“尚飨!”
祭坛上的各位领导,各村头人,排着长队,到屈原像前三鞠躬。烧纸钱的后生们大把大把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祭坛上烟雾撩绕。
当吴圣明宣布“礼毕”后,所有的龙船鼓和着鞭炮铁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随即,参赛的二十四只长龙船,每只船上来了两个人,从祭坛上各自领走了一盘祭品和一提粽子。
这时,王任遥走到石祥迪的跟前,热情地与他握手。说:
“祥迪同志你的文采真是了不得哟。这祭文写得太好了!可见你对中国历史、对屈原是颇有研究的啊!特别是你对楚辞屈赋概括得精辟。我也很喜欢诗词,什么时候一定登门向你学习。”
祥迪自谦地说:
“哎呀,见笑了,从书上翻了那么些东西拼凑到一起。再说,我年年被赶着鸭子上架,来承担这个任务,也是不断修改完善的结果。比如今天的祭文后半部分,就是我临阵磨枪急就的。”
王任遥忙说:“这部分写得恰到好处。结尾那几句很振奋人的嘛!”
吴圣明也凑过来说:
“两个认了诗歌朋友,可不可以把我也算一个?”
祥迪笑道:“好呀!”
圣明说:“开始游江吧?”
祥迪说:“还是你总指挥来宣布吧。”
王任遥说:“总指挥,下令吧。”
总指挥吴圣明宣布游江开始。泊在上游的第一只石寨龙船打头,一只一只离开码头,依次尾随,先向下游,再向对岸,再向上游,然后返回。几十只龙船首尾相接,绕成一个巨大的圈子。龙船上龙旗飞舞,鼓声震天,雄壮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等到大圆圈形成以后,为首的石寨龙船旗手大喝一声:“祭江啰!”,所有的龙船都把事前从祭坛上领来的供品和粽子,一齐朝圆心的方向抛了出去。此时,两岸的百姓们喊着、笑着、跳着,欢声雷动,一片雀跃!不少的人被这激动人心的壮观场面感染得热泪盈眶。老人们说,这祭江仪式组织得太好了,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好的一次。
祭江仪式结束后,各村的龙船正在抽签编组,准备开赛。这时,白马岩码头上突然又响起了炮竹声。
原来,这是石祥亨带人来给石寨的龙船上红来了。他给石寨的两只龙船各上了一条六丈五尺长的红绸子,还给所有参赛龙船上的桡手们每人发了一包二两重的烤丝烟。他还宣布,石寨长短龙船上所有的桡手们,晚上都到他石家大院去吃饭。他请客为大家庆功。
每年白马岩渡口的龙船赛,石祥亨都是唱主角儿的带头人。今年大端午龙船赛由政府来组织,他失落了。他表示不来凑热闹了,怎么突然又来了兴致,而且如此兴师动众出手阔绰呢?
原来他是听了一个人的鼓动。
这位不速之客十四日早上悄悄地到了石祥亨的家中,告诉一个在石祥亨看来是天大的喜事。公历的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中国农历的五月十一日,朝鲜内战爆发。两天以后,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军事支持南朝鲜。台湾传来消息,美国已经派军队赴朝鲜作战。就在这一两天内,美先遣部队陆军第二十四师就要抵朝鲜参战了。他说,朝鲜战争已经打响,美国出兵,是把朝鲜当跳板,目标是中国。共产党在大陆刚刚建立政权,政局不稳,经济萧条,人心纷乱,困难重重。美国选择在这个时机打中国共产党是再好不过了。共产党的江山坐不长了。蒋委员长很快就会打回大陆来。中国不日又是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了!
石祥亨听到这个消息兴奋不已。他问来人现在他应该怎么办。来人说,你要彻底消除心中的悲观情绪,先不要做什么,坐观时局。不过,你这石姓族长的身份还是要起点作用。石寨的事你还是要管,特别是能够争取人心的事你要出头。要让石寨的老百姓,甚至老清河乡的老百姓明白,你亨老爷依然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当家人。这样,时机到了,你振臂一呼,就有百姓响应。这大端午白马岩渡口划龙船,多少年来都是你的头脑人,怎么,今年竟准备彻底隐退了?
石祥亨听了来人这一席话,立刻振作起来,当即就派人筹备上红的事,便有了祭江后的这一幕。
石祥亨上过了红以后,并没有留下来看龙船大赛,也没跟大溪和龙坪两区的领导打照面,便带着他的人回去了。
龙船比赛是先采取淘汰赛的方法进行。参赛共有二十个村二十四只龙船。第一轮抽签,两船一组,胜者升级,败者淘汰。第一轮赛完,胜者再抽第二轮签。再两船一组比赛。第二轮胜出只剩下六只龙船进入半决赛,这六只龙船再编成三组比赛,决出前三名进入决赛。前三名采取循环赛,胜两局者为第一名,胜一局者第二名,余者为第三名。万一出现三只龙船各胜一局的情况,就再来一次,直到比出结果为止。
发行于一九四八年的第一套人民币,当时因考虑到国统区极其严重的通货膨胀,从不可避免的流通兑换角度考虑,也选择了大面额。最大面额的票子是五万。当时,这套人民币面额一万元的票子与一元银花币基本等值。人民政府推行新人民币,但银花币和铜钱依然还在民间流通。辰阳县政府在财政非紧张的情况下,为端午龙船赛下拨了八百万元的人民币,足见其对端午龙船大赛的重视。
龙船在江面上一组一组在紧张地比赛。岸上的观众都在为自己的龙船呐喊助威。赢了就兴奋不已,输了就唉声叹气。所有的人都把心系在了龙船了。
这时,有两个年青人却悄悄退出了喧闹的白马岩码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