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五月初五是五月的第一个逢五日,故称端午。端午是中华民族仅次于春节的又一个传统大节日。因古人地支建月五月为马月(午月),阴阳配数单数为阳、双数为阴,五午同音,故又称端午或端阳。

沅江中游一带习惯在五月十五日过节,被人们称之为大端午。人们在大端午这一天挂菖蒲艾枝。洒雄黄、包粽子、划龙船。传说炎帝出生在沅江流域的烈山,从炎帝神农氏时代起,沅江流域就有了五月十五划龙船的习惯,并一直沿袭流传至今。后来,划龙船被赋予了纪念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意义。全国绝大多数的地方都把划龙船放在屈原怀沙沉江的五月初五。于是,过端午节便传承下来。沅江中游一带过五月十五大端午,在这一天划龙船,应该说是炎帝文化的传承和保留,有着极其重要的传统文化内涵。

一九五零年的端午,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县区各级对这个传统节日都很重视。特别是划龙船的组织运作被提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大溪区公所为此专门组织召开了会议。会议决定在石寨村白马岩渡口组织大型的龙船比赛。白马岩渡口及以上的十里长潭义马潭是比赛龙船的最好水域。自古至今,这里就是上下二三十里河段沿岸各村龙船聚会的地方。王任遥采纳了副区长吴圣明的意见,成立了以吴圣明位指挥长的龙船竟渡指挥部。他们联合龙坪区共同组织了水上救护队。届时,区武工队将全体出动,担任现场救护和纠察任务。指挥部就设在石寨村,指导农会组织好龙船赛事。

阳历的六月二十六日即阴历的五月十二日下午,石映春回到了石寨。石寨的习惯是五月十三日龙船下水,他得在龙船下水之前赶回石寨,动员石寨农会精心组织龙船下水仪式和各项活动。

映春有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妻子徐润月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见丈夫回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映春先给爹娘问过了安,就跟润月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把买回来的一包红糖放在柜子上,看着润月说:

“还好吧?辛苦你了。”

润月撅着嘴说:

“放粮以后你就没回来过。你就那么放心?”

映春说:“天天想着你呢。太忙,没办法。”

“区上离家不过二十来里地,不至于吧?”

“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下乡,回到区里晚上都要开会、汇报,哪里抽得出时间。真是对不起你了。”

润月笑了笑,说:

“我晓得你忙,不怪你的。”

映春把润月扶到凳子上坐下,蹲在她跟前,说:

“来,让我听听儿子怪不怪他老子。”

润月把双腿张开,让映春挨到肚子边,说:

“你就断定一定会是个儿子?要是个女儿呢?”

映春把耳朵贴在润月的肚子上,说:

“阿娘说,你爱吃酸的,酸儿辣女,一定是个儿子。不过,是个女儿也好,长大了好带弟弟嘛。”

润月用手摸着映春的腮帮子,说:

“跟你爹一样,重男轻女。”

映春没答话,仔细地听着胎音。

润月问道:“听到你儿子提意见了?”

映春说:“他在动呢!心跳得好有劲儿啊!”

润月说:“这伢好动,将来一定是个顽皮的。”

映春笑着说:

“男伢就得顽皮一些才聪明。”

两个人正甜蜜地说着孩子,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张开邦站在门口,说:

“两口子干嘛呢?春伢哥,好温馨啊!”

映春连忙站起来,说:

“邦伢,进来呀。”

开邦说:“我不进来了,你出来陪我走一走吧。我跟你讲讲话。”

映春说:“有么话进屋讲啰,什么秘密还避着你嫂子?”

开邦笑了笑,说:

“润月姐现在是四眼人,我这话呀,四眼人听不得。”

映春看了润月一眼。润月把下巴壳扬了扬,示意让他跟开邦去。映春边往门边走边说:

“看你那猴急的样子,我前脚进屋,你后脚就追来了。什么了不得的急事?”

开邦说:“听说你回来了,想你了就跑来找你讲讲话。”

映春说:“咦!邦伢老弟会讲话啊,尽捡让人听着舒服的讲是吧?言不由衷。”

两个人在门口手拉着手就出了院子。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不关紧要的话。映春问他农会的情况,开邦就问他区里的动向,不觉就走出了中院,来到沅江边上。

前一阵下了几天雨,沅江里涨了水。石寨中院前的河床极宽。这里是十里油卵滩的滩头。对面那个小村就叫滩头。枯水期,河岸靠里边是一溜几里路长十多丈宽的大草坪。厚厚的马鞭草踩在脚下一软一软的。村里的牛平时常在这里放牧啃草皮。马鞭草紧紧地编织在地面上,牛是啃不到草根的,也伤不了草地。草地上面是排成长阵的水杨柳和竹林。因此,任你多大的洪水也冲不走河岸上的泥沙。石寨人很懂得植被保护河岸的道理。草坪下面是很宽的卵石滩。卵石滩下河水翻着浪花奔腾而下。滩上水流湍急。上水的船都只能靠船工用纤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游拉。下水的船只悠闲地过了十里义马潭以后,一到滩头就紧张起来。艄公把好舵,拦头工拿着篙竹站在船头。船踏着浪几分钟就过了十里油卵滩。对岸滩头村下面的河床里,是一大片礁石滩。河水在这里画着大弧线绕着石寨走了半个圈,张力总是冲着滩头村那边。激流便在礁石滩上形成长长的一溜白浪。因此,船把不好舵,就会被急流冲到礁石滩上去。

涨了水的江面已经看不见卵石滩和对岸的礁石滩,草坪也被淹了一半。石寨人把大端午前涨洪水叫涨龙船水。涨水后河面变得非常宽,是赛龙船的最佳水位。

太阳已经挂到对岸的观音山顶上,快要落了。西边的淡云染上了红黄色,映得江面的波浪也泛着金光。映春和开邦在草地上坐下,两个人都把双腿伸直了,两手撑在草地上,半仰躺着。

映春说:“这里风景好,也很安静,有什么话你讲。”

开邦先叹了一口气,说:

“春伢哥,我现在有一件烦心事,不晓得该怎么办。正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准备到区里去找你呢。”

“什么事啊,让你这么烦心?”

“珍妹要成亲了。”

“海伢才多大?十六岁就要成亲?”

“是啊。石映五田腊月两口子已经看过了日子,八月十八拜堂。”

映春明知道开邦恋着珍妹,却故意说:

“珍妹到映五哥家十多年了,人家要拜堂成亲,关你什么事?你是为这件事闹心?”

“人家珍妹不肯成亲,那天到我家跟我娘说起这事就哭。”

“你们娘儿俩好好劝劝她,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

开邦坐起来拍了映春一巴掌,说:

“人家正儿八经找你商量呢,别寻我的开心好不好!”

映春也坐起来,笑着问道:

“哪个不晓得你跟珍妹悄悄地相好着?跟哥说实话,珍妹是不是已经是你的人了?”

开邦忙说:“没,没那回事。我们只是相好,没犯过禁。”

映春歪着头看着开邦,说:

“没讲实话吧。村里好多人都晓得,十来岁时你们两个就在富桶里睡过觉,还敢说没犯过禁。”

开邦一脸委屈,说:

“没那事,没那事,他们瞎说。”

映春说:“有人亲眼看见过在你家堂屋的富桶里,你爬在珍妹身上干那事。这话都传了十来年了,恐怕只有老五哥一家三口蒙在鼓里,别人哪个不晓得?”

开邦愤怒起来,红着脸拿眼瞪着映春,说:

“真是冤枉死人了。都是张黑牯那个肥婆娘烂嘴巴的血口喷人。十来岁的伢晓得个卵,我们是在富桶里一起睡过觉,我当时好像是学大人的样子爬到她身上过。可我们连裤子都没脱,怎么会是真的呢?不过是闹着玩的。”

映春却笑得前仰后翻,说:

“你别急,你别急。哥没别的意思,只是问你,珍妹如果真是你的人了,剁了脑壳碗大个疤,你也得对她负责。这才是男子汉。”

开邦说:“春伢哥,我们两个一直相好着,可真的没干那事。只想找你讨个主意。”

于是,他就把十年前与珍妹过家家那事一五一十讲给映春听。

那时,王珍妹到映五家来已经有半年多了。开邦他娘是珍妹她娘的堂姐。这个隔房的姨姨就是珍妹在石寨唯一的亲人。她自然每天都往柳逢翠家跑,也总跟只比她大半岁的开邦在一起玩。那天,开邦他爹和娘都不在家,他和珍妹两个孩子在一起过家家。他们用整块的瓦当锅,把“锅”搭在两块石头架起的“灶上”;用瓦片当碗,在土墙上挖些土当米,扯了些野草当菜,又是“做饭”又是“炒菜”。两个人还模仿着大人的口气,他叫珍妹“堂客”,珍妹叫他“男人”。开邦从墙上挖了土回来就说:“堂客,米来了。”珍妹把“饭菜”都做好了,就说:“男人,吃饭了。”

两个人“吃”过了“饭”,就说该睡觉了,便相邀着爬进堂屋里平放着的富桶里。富桶里放着不多一些秕谷。他们拿了两件蓑衣铺在上面,就躺在蓑衣上。开邦自小儿一直跟着爹娘睡在一个**,常常被爹娘做**时弄醒。这时,他突发奇想,也要学爹娘那样,才像真夫妻,就去抱珍妹。珍妹也不拒绝,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亲嘴。后来,开邦索性就爬到珍妹身上躺着。

偏偏这时正好被到他家来找柳逢翠有事的田肥妹碰到了。田肥妹在堂屋门口听到堂屋的富桶里有响动,就走进去看一眼,于是就看到了张开邦爬在王珍妹身上这一幕。田肥妹一见就骂道:

“你两个小畜生干的好事!王珍妹你是石映五家媳妇,干这事要开你的家族大会,把你沉到油卵滩里去!开邦你小小年纪好大的胆子,等我告诉你娘,打死你!”

两个孩子被她吓得大哭起来。她还余怒未消,气狠狠地一边嘟囔着“真背时,倒了八辈子霉,让我碰上这事”一边跺着脚离开了。

田肥妹是石寨有名的多嘴婆娘,爱搬弄是非。不过这事她却没去搬是非,没告诉石映五家,也没告诉柳逢翠。但她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什么时候一高兴了,就把这事当笑料说给女伴们听。于是,这事就慢慢传开了。

开邦那一回让田肥妹吓了一跳,好几天都提心吊胆,害怕他爹娘晓得这件事要打他,王珍妹更是吓得不得了。田肥妹讲这事是要进祠堂沉油卵滩的。她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生怕田肥妹告诉石映五和田腊月。后来,她好长时间都没敢到柳逢翠家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张开邦和王珍妹两个心里都深深埋下了相爱的种子。这几年开邦在城里做事,他娘有个三病两痛都是珍妹照顾。开邦就有了要娶王珍妹的念头。前不久,开邦悄悄问过珍妹:

“你打算真的就跟小你那么多的海伢过一辈子?”

珍妹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他成亲。”

“可是你是他家童养媳,不跟海伢成亲又怎么办呢?”

“我不晓得怎么办。”珍妹流着泪说:“没路走了我就死了算了。”

开邦安慰说:“别那么悲观,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问你,海伢对家里要他拜堂成亲是什么态度?”

珍妹说:“他是反对成亲的。他说要逼他拜堂他就不回家了。”

“海伢对你是什么态度?”

“小时候他叫我姐姐,叫得很甜。后来长大了就慢慢地越来越疏远了。特别是到县城读书以后,每次回家眼角儿都不瞟我一下,也不叫我。我要是有事叫他,他都懒得答我一声。”

开邦说:

“他怎么这么对你?太没良心了!”开邦有些愤愤然,“也是十多年的感情那!你们两个有过那种事儿没有?要有过那种事,他就该死!”

珍妹瞪了开邦一眼,生气地说:

“你问的这是人话吗?他可比你规矩得多,十多年来指头尖尖都没有碰过我。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哪!”

开邦尴尬地笑了笑,索性抹着胆子说:

“你就嫁给我吧。”

珍妹睁大了眼睛看着开邦,半天没说话。两行豆大的泪珠滚下来。

开邦双手抓着她的膀子,说:

“你讲话呀!”

珍妹哽咽着说:

“你讲的是真心话?”

“怎么不是真心话。我喜欢你,这么多年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总逗我玩呢!在我跟前,什么时候你有过正经样子正经话?”

张开邦一把搂过珍妹,抱在怀里,说:

“我这句话在心里好多年了。珍妹,嫁给我吧。”

珍妹依偎在开邦的怀里,说:

“他家能放过我吗?”

开邦说:“我一定要娶你。区里罗委员告诉我,王区长要调我到区公所去工作。等着我,我奔出个前程来,就把你接走。我们离开石寨这个地方,在一起过一辈子。”

珍妹说:“好,我等着你来娶我。”

映春听开邦把情况说完,就骂开邦:

“你小子也算当了半年的干部了,怎么一点政策观念都没有。中央不是颁布了新《婚姻法》了吗?童养媳是法律禁止的。新社会了,倡导婚姻自由,这就是你们的武器呀!”

开邦来了精神,挺起身子,说:

“你讲我该怎么办吧?”

映春说:“你两个真心相爱,就堂堂正正地谈恋爱,公开你们的恋爱关系。当然,肯定会有麻烦。有麻烦也不怕,有法律保护,有政策支持。就看你们俩的决心和意志了。”

开邦说:“你跟王区长和陈委员都讲讲,区里可得支持我们啊。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看看,还没拉开架式,你就先怕起来。区里肯定全力支持。你们两个就给青年们树一个自由恋爱的榜样嘛。”

开邦说:“好,我听你的。”

映春站起来,笑着说:

“好呀,看你们演一出热闹戏,让哥也开开心。惊天动地的爱一场,值!可别像我一样,跟腊香相好一场,窝窝囊囊就分手了。”

“你现在跟润月不是过得很好吗?怎么?还想着腊香?”

“过去就过去了,我已经认命了,现在只能安安心心地跟润月过一辈子了。”

开邦想起调到区上的事儿,问映春:

“前不久罗委员告诉我,说王区长要调我到区里工作。怎么还不见动静呢?不会是又黄了吧?”

映春说:“罗有城也真是的,他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这是违反组织原则的。”

开邦说:“你还是我哥呢,跟我这么见外,人家罗委员比你强。没你那德性,一根筋!”

映春说:“要调动你是工作的需要,不调动你也是工作的需要。共产党内没有官,只有人民勤务员。你拿着这事当出人头地的梯子,这种想法就不对头。”

开邦说:“这都是学了王区长的话吧?我们石寨人都讲你出息了,没人讲我出息了。在区里当干部和在农会当干部,能一样吗?你每个月有工资,我又没有工资,只有那么一点点补贴。”

映春生气地说:

“你呀,思想有问题。群众是群众的观念,我们不能这么认为。王区长、圣明哥他们都是我的老师,都是我的榜样。我已经写了申请书填了表,就要是党的人了。把自己交给党,就是交给了人民、交给了国家。”

开邦忙问:“你就要入党了?”

映春说:“是呀,你也要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我们都是党的干部,不入党怎么行呢?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干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老是惦记着自己的位子,甚至用这个位子为自己谋好处。刚才你讲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把珍妹接出去。要是你不调到上去呢?你还娶不娶王珍妹?”

开邦讨了个没趣,勉强应了一声:“娶,怎么不娶。”他把话岔开,说:“腊香在区公所还好吗?”

映春说:“她现在当了话务员,就是苦于没文化。陈怡雅在帮她学文化。我跟圣明哥两个有空也帮她学文化。她进步不小。不过,她现在也遇到一件烦心的事。”

“才到区里不久,怎么又遇上了烦心事?”

“按说这件事应该是好事,可到她那儿却成了烦心事。罗有城喜欢她,在追她,而且追得很猛。每次从乡下回到区里,罗有城就围着腊香转。给她打开水、打饭,给她买这买那。可腊香偏又不喜欢罗有城,心里就别扭。”

开邦说:“罗有城条件不错,腊香是怎么想的?”

映春说:“不对眼呗。这事讲不清楚。不过腊香跟紫麻子还没办离婚,也不能急。

开邦说:“你得劝劝腊香。罗委员条件不错,配得上腊香,她是不是还想着你呀”

映春说:“看你说的。我都是快当爹的人了,跟润月感情也很好。早就把和腊香的那段感情放下了。腊香也是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因为我不愿意嫁人呢!这事我和圣明哥都在开导她呢。”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上游走。他们上了河岸,穿过竹林,便进了龙船亭子。

龙船亭子里放着石寨的两只龙船。龙船已经用桐油油过了,只待明天下水。古人贵五,又因为龙船是在五月的初五或十五日划,所以,龙船的尺码都是五的倍数。龙船一般是宽四尺五寸,高一尺五寸,长度以五丈为起点,或者是五丈五尺,也有少数长到六丈。石寨的两只龙船都是五丈五尺长,设二十五对桡位。

映春已经划过几年的龙船,而且担任船头上的旗手。开邦因为十六七岁就离开家到县城做事去了,加上石寨是大村,人丁多,他个子单瘦,力气小,竟还没有上过这两只龙船,仅仅是在小划子上坐五六对桡手的短龙船上玩过。那是未成年的娃娃班游戏,算不得正规的桡手。这是开邦的一大憾事。

开邦说:“春伢哥,今年我要上龙船当桡手。你点我的名吧。不然又轮不到我。”

映春说:“头人会有个规定,因为全村所有的男丁都出了份子钱,满十六周岁以上不超过七十岁的男丁都可以上龙船。但十五那天只能由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来划。其他人只能在十四和十六两天轮流上船。上划子龙船则不限。你虽然已经二十一岁了,因为没被选进一百二十人壮士团,只能在十四和十六两天上龙船。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上船的。”

“今年你还打脑旗吗?”开邦问。

“我担负着组织龙船大赛的组织工作,十五那天肯定是上不了的。到时候看吧。”

两个人离开了龙船亭子,边说话便往院子里走。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怕家里人难等。况且,吃过晚饭后,农会还要召开研究部署划龙船的会议。映春回村后先到了农会主席石紫强家中打了招呼,定下了晚饭后开会。三犟公已经分头派人到各自然村通知每个农会干部。

十三日上午,是石寨龙船的下水仪式。下水仪式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很神圣,有固定的程序。上午八点多钟,副区长吴圣明就赶到了石寨。九点钟,圣明、映春、农会干部,还有龙船头人会的成员就齐聚到龙船亭子上来了。负责主持下水仪式的石祥迪也按时到了。

昨天晚上农会召开了会议,映春传达了区里的专门会议精神。石寨农会辖下一共有六只龙船,石寨两只、张家人一只、刘家人一只、柳湾一只。潭腰一只。六只龙船除石寨两只是石姓、吴姓和张姓三姓共有以外,其他都是一村一姓一只龙船。会议作了具体分工和部署。各自然村所在农会干部负责组织本自然村的龙船活动。各自然村原有的龙船头人会在农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

按照区里商定的意见,下水仪式依然按老传统进行。虽然仪式程序大同小异,但各村有各村的传统习惯。有的搞得很简单,摆一碗刀头肉,插几柱香,烧一堆纸钱,放几挂鞭炮,几声号子,龙船就下水了。石寨村是个文化底蕴很深,人才辈出的大村,龙船下水仪式自然要排场得多,更有传统文化内涵。

农会的干部们领着大家在往年设祭坛的老地方修复祭坛。祭坛是以八卦图式组成的,还要备下四荤四素祭品。石祥迪正指导大家在布置。

石寨划龙船历年来都是由石姓族长牵头组织的。石、吴、张三姓在石姓族长的统领下,组织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头人会,专门负责组织划龙船、舞龙灯、舞狮、唱大戏等大型活动。昨天农会散会以后,映春、三犟公他们专门去了一趟石家大院。一来是看望石祥迪,二来是去通知石姓族长石祥亨,今年划龙船由农会来组织。头人会在农会的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映春他们本来是做了思想准备的,估计会与石祥亨有一场舌战。不料想石祥亨却十分低调,表示应该由农会来组织,他没意见。他说老太太病了,他得安心在家伺候娘。大家都知道老太太生病是石祥亨一贯的托辞,也不点破,只要他不设阻力就行。干部们临离开时,石祥亨还一再表示,不来捧场,望恕谅解。

石祥迪现在是县人民政府工商科的科长。这一阵他正在忙着做工商户登记颁证,工商管理制度建设。筹建百货公司和花纱布公司等项工作。民国时期的老商行那一帮子人还不大配合工作。他还要筹划对商行的改造事宜。上面已经有了精神,旧商行要取缔,要筹备成立工商界联合会。他是应大溪区公所王区长的邀请回石寨来主持龙船下水仪式和祭江仪式的。这些年来,石寨划龙船都是由石祥迪来主持仪式。祥亨邀请他这位并不同心的胞弟来主持仪式,应该说是出于公心,众望所归的。祥迪是他那个年龄段中全寨唯一一个在省城读过书的人,上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又是整个沅江船排码头行业洪帮的龙头大哥。他精通五行八卦、干支阴阳,风水、签占也不外行。石寨龙船下水仪式、祭江仪式的主持人是非他莫属了。王任遥采纳了吴圣明的意见,依然请石祥迪出马主持仪式,他为此和吴圣明一起登门拜会了石祥迪,共同商定了划龙船的仪式和赛事。并不熟悉湘西风情的北方人王任遥,事前充分听取了吴圣明的意见。圣明的意见竟然和祥迪的意见不谋而合。他们决定,石寨的龙船下水仪式以及其他各村的龙船下水仪式,都是小规模的活动,还是尊重历史习惯,由各村按往年的搞法进行。十五日白马岩码头上的大型祭江仪式,是上下几十个村,方圆几十里地方百姓共同参与的大事,一定要办出新中国的风格来。

在石祥迪的指导下,祭坛很快就修补好了。在河岸的大草滩坪上,人们用卵石摆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内:

正北用黑色卵石摆一个祭坛。北方为坎卦,属水。祭坛上竖龟蛇合体的玄武旗,立水神排位和北方帝颛须图像。

正南用红色卵石摆成一个祭坛。南方为离卦,属火。祭坛上竖朱雀旗,立火神祝融牌位和炎帝神农图像。

正东用绿色卵石摆一个祭坛。东方为震卦,属木。祭坛上竖青龙旗,立雷神排位和苍帝太皞图像。

正西用白色卵石摆成一个祭坛。西方为兑卦,属金。祭坛上竖白虎旗,立收获神蓐收(又为金神)牌位和白帝少皞图像。

其余四方比较简单,东北方为艮卦,立艮字卦象牌;东南方为巽卦,立巽字卦象牌;西南方为坤卦,立坤字卦象牌;西北方为乾卦,立乾字卦象牌。圆坑正中间用黄蜡石卵石摆一个小圈,圈内填黄土。中央属土,竖黄龙旗,立皇帝轩辕图像和沅江龙神图像。

沅江边上几里长的卵石滩上,各色美丽的卵石给石寨人摆设祭坛提供了无尽的材料。还没有涨水之前,龙船头人会就提前安排人把所需的各色卵石采集起来,堆放在水淹不到的草坪上。到设祭坛的时候才会很快地就排放好。

中央祭坛上放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猪头、鱼、鸡、鸭四荤和紫茄子、绿韭菜、圆白瓜和老黄瓜四色时令四鲜(素)。

祭坛边上竖着长竹杆量着日影。人们等待着杆影到了竹杆底部。抬龙船下水的人们早已候在龙船亭子里。这是一百二十个穿着一色青衣的青年桡手,是石寨村里优秀的青壮年,是远近闻名的石寨龙船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正是靠着这一群划龙船的高手,石寨的龙船在白马岩渡口多少年来都是所向无敌,百战百胜。村子大,挑选人的余地大。每个桡手的个人素质都很强,加上训练有素,这是龙船划得快的基础。也是其他村难以匹敌的主要原因。试想,二三百人的村子划一条龙船,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要当桡手,没有余地。这样的桡手队伍怎能与千多人的大村石寨的一百二十人壮士团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