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郑运发就一个儿子,他当了多年的公社副书记,家里也有点积蓄,这次,全部都拿了出来。房子,是公房,三间,砖瓦结构,在公社实属一流。送“日子”那天,就给了五千元。社会流行“三转一响”,即:永久、凤凰、飞鸽三个牌子的自行车一辆,价值三百元,车子自然是凤凰牌好,有象征意义,飞鸽就不行,表示像鸽子一样飞了,永久也行,只是没有凤凰有含义;缝纫机一台,大约三百元左右;手表一挂,也得几百元。这些称为“三转”。一响呢?就是收音机一部。收音机得四百多元。陪嫁的还有些立柜等家具,不到五百元。箱子,包裹,衣服,**铺垫的,新娘子日常用品,加起来也不足几个钱。

钱送到冷家,太多,冷秋风感到不知所措,跟妻子商量,她说:“我们还能要郑家的钱?不要,多余的,让月亮带着,说不定能用得上。”

出嫁的前一天,月亮写了个条子,跟妹妹月影说:“妹妹,你把这封信送给吉祥。”

吉祥展开纸条,只一句话:“吉祥,我要见你,在大竹园。”

吉祥找来一段竹枝,用刀劈开,把纸条放到里面,然后用绳子紧紧地缠住,放在墙角缝隙里。走出屋子,打打身上的灰尘,跟他妈说:“妈,我有事,吃饭不要等我了。”

何群跟着跑了出来,看着吉祥,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又回到屋里。

吉祥去到了大竹园。

月亮今天走得很急、很快,走走,往后看看,仿佛害怕有人跟着似的。

她的辫子没了,做成了“运动头”,像下乡知识青年。上身穿着紫色白花的琵琶对襟褂子,下身穿着社会上流行的喇叭裤子,修长的身材,没入了大竹园。

月影也来了,走到大竹园边,跟她说:“姐,我就在这,你去吧?”

月亮、吉祥见面了,他们一点也不激动,在那站着,盯着对方,也不说话。

还是吉祥先打招呼,说:“月亮,明天出嫁了?”

月亮“嗯”了一下,声音很小,仿佛怕吉祥听到似的。

吉祥揉揉眼睛,看看月亮,把头一甩,说:“好呀,妹子,该恭喜你呀!”

月亮听到这话,咬咬嘴唇,还是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哭着,用手捂着眼睛,心里难过极了。

吉祥听到哭声,不知所措,眼睛也红了,眼眶湿湿的。

月亮见到吉祥想哭,一下子扑了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抽搐一团儿。

过了一会儿,月亮推开吉祥,帮他擦掉眼泪,苦笑着说:“哥,月亮这辈子对不住你,不能嫁给你,等到下辈子。下辈子,月亮死了,也是你的人。”

吉祥又一把抱住月亮,心里发冷,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

月亮捧着吉祥的脸,吻着。

两个人终于松开了,一下子都恢复了平静,他摸着月亮的头发,问:“剪了?”

月亮没有回答,“嗯”了一下。

吉祥舍不得离开,问:“都准备好了?”

“郑家给了很多钱,东西一样不缺,都是当前最好的。”

“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到郑家,也不会受苦。”

吉祥说过,月亮眼泪又要流出来,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然后说:“哥,这一弄,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也没有想好,很想上学。要是毕业了,我就想出去看看。”

“哥,把月亮忘了吧?外面有的是好姑娘,找一个合适的,成家,也好让月亮放心。”

吉祥没有吱声。

月影在竹园外面喊:“姐,爸来了,爸来了。”

月亮听到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缕头发和一只手表,递给吉祥,说:“哥,月亮身子脏了,不能嫁给你了,这是我的头发,给你捡着,这还是清白的,赠给你,就当我是你的亲妹妹吧!这只手表,也给你。我不上学了,你还上学。哥,你一定能有出息的,给妹子争口气。这手表,你用得着。”

吉祥接过头发,放在手里,摇着头说:“妹子,哥打从小就给你看成是亲妹子了。哥没有多少亲人,只有妈。要有,就是你。妹子,你记得吗?我家里穷,你爸是支书,家里比较富裕,你每天,总是偷偷地从家里拿出馍馍,放在书包里,给我吃。”

“哥,这算什么,你还记着?要说,我还是感激你,你是哥,每天都等着我一起上学。那次,放学回来,突然天下起大雨,你把你的衣服脱了,披在我的头上,你是**上身跑回家的。”

“可是,你这个‘鬼’女子,也很坏!”他笑了,说,“有次,你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皱着鬼脸,对我说,哥,婶子让我对你说,中午你家来客,让你赶快下米做饭。我问来多少人,你说,何婶子说了,得下三升米。我把缸底子都刮尽了,才凑足了一升米。饭好了,中午什么人也没来。一升米!害得妈妈把我的屁股都打肿了,好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坐板凳。老师以为我总有问题问,每次都提问我,提问以后,还说,‘吉祥,请坐下。’我能坐下吗?一坐下屁股就痛啊!”

“哥,要不是我,你知道学习吗?老师没有提问你之前,你总是坐在最后面,偷偷在那干什么?在那叠‘洋人’,在那玩,想着到哪逮鱼、逮黄鳝。”月亮咯咯笑了起来,心情愉快多了。

“那时,还不是家里穷,心里想到的是什么?是吃。到现在,哥,每天不是还打野菜?不过,妹子,哥说句心里话,哥真是舍不得你嫁人,哥不仅给你看成妹子,心里真是离不开你,有一天见不到你,心里就难过,饭都吃不下去。”

月亮又激动,又难过,心想,快嫁人,哥,才说句心儿话,平时都在一起,没有说过这些话儿。

月亮说:“哥,我也是一样。妹子喜欢你,真想成为你的人,但是,妹子身子脏了,不能跟你了,只能对不住你了。”

吉祥赶紧说:“月亮,不管你怎么样子,哥都不嫌弃你。只是,哥家里穷,要是娶来了,怕让你受罪!”

月亮又倒在吉祥的怀里,小手捶着吉祥的胸脯子,然后揪着,哭了。哭过之后,趴到吉祥的身上咬了一口。咬过之后,站了起来,恨恨地剜了一眼,说:“我走了,你得保重!”

月亮走了,走出竹园时,唱着《月亮口》,歌声凄婉,顺着竹林,穿越田野,飘散在天空。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圆圆的明月,啥时才能见。妹妹哟,你要是那天边的月,哥哥我呀,就是那圆圆的山。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圆圆的月亮口,一心拼命上山巅,哥哥哟,你要是等到了那一天,妹妹我呀,远去了天边怎么办?”

吉祥揣着月亮的头发,回家了。

吉祥在当院里坐着,看着头发,闻着,吻着,一会儿在那叹气,一会儿在那抹眼泪,抬头看看蓝天,心里不是滋味儿。

“嫂子,你咋来了?快到屋里坐。”她赶紧招呼。

“听说侄女要出嫁了,来添箱的。恭贺侄女找到了好婆家!”

她没有想到何群说的是真心话,以为月亮跟吉祥好,一定使她心里不舒服,说反话来着,于是说:“嫂子,别人说,我还不当回事,你怎么也冷嘲热讽呢?孩子的婚姻,是从小就定的,谁不想孩子过好点呢?”

何群没觉得说话不当,认为是她误解了,就解释:“妹子,嫂子说的是实话,不是冷热话儿。你想,月亮长的,全公社能找得到这么漂亮的吗?一百里路也找不到一个。月亮这孩子,又聪明,心肠好,邻里,谁不夸。这样的孩子,给书记家里做儿媳妇,也是很般配的。”

她听着,心里更加难受,看看何群,似笑非笑,仿佛就是专门来找茬的。但是,她是个聪明人,脑子转得快,心想,孩子要出嫁,能跟她一般见识?再说了,人家今天是来添箱的,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客,还是好好招待。于是就说:“嫂子,感谢你对月亮的一番儿夸奖,她哪能是你说的那么优秀呢?你先坐坐吧?我把孩子的嫁妆收拾收拾。”

何群听出来是送客的话儿,于是说:“不打扰了。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要出嫁了,当婶子的,家穷,也没有什么赠送的,就拿几角钱,给孩子买杯水喝。”

五角钱,算是大礼了。一般的,谁家娶媳妇、嫁女儿,添箱、喝喜酒,就是五分,或毛把钱,是至亲,也就是三五角钱。月亮要出嫁了,她拿五角钱,确实很不容易。丈夫死后,何群生活十分艰苦。孩子小时,又当爹又当妈。大队,老王家是大户,王家五兄弟,有四个都娶上了媳妇,就是老大没有娶上,说实在的,心里想着何群,知道李百川死了,就托人说媒,她不嫁,老三,就是大队会计,一气之下,总是找茬,不是罚工分,就是扣结算。有一次,她跟王会计吵架,王会计上来就给了她两耳光子,她气极,也没有办法,因为有吉祥还小,自己还得坚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