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杏仁酥

这**廷放沐,张叛雨知道翰林院的人也一并歇息,准备出宫找曾逢月去酒楼喝酒,顺带找机会套他的话。

马车还没行到曾府,他便在街边的点心铺子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今天的曾逢月打扮得不太一样。

他穿着细麻织成的素白长衫,长发用鸦青的丝带绾扎起来,从旁看去神情很是敛肃。

张叛雨小声吩咐仆人停下马车,掀开车帘蹑手蹑脚地跳了下去。

他鬼鬼祟祟地靠近对方,只见对方专注地盯着点心,并未觉察到他。不一会儿他便站到那人身后,准备拍他肩膀吓他一下。

曾逢月方接过店家手里的那盒杏仁酥,甫一转身,便听到“嘿!”的一声,接着一张大脸就扑到他面前!

他猛地一个激灵,出于本能反应,抬手就把刚出炉的杏仁酥怼到对方脸上!

张叛雨“哎呀”一声,被糊了满脸的酥饼屑渣,忙用手去揩,一边揩一边叫着烫!

曾逢月一看原来是他,也急着拿衣袖帮忙擦,边擦边道歉。

“六皇子恕罪!我、我不知是你,你怎么站在我后面呀!”

张叛雨心里生气,很想发作,但听到对方焦急的声音,也知道本是自己先要惹他,纯属自作自受,便也作罢。

“怎么,这点心你买得我就买不得了,凭什么不能站你后面了?”

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不是的,这点心……点、点心?!”

曾逢月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低头看向地面,“哎呀,我的杏仁酥呀!”

“不就是一盒杏仁酥吗,我给你买十盒!”

张叛雨说完,不以为意地站到铺子老板面前,正要开口,没想到被浇了盆冷水。

“这位公子实在抱歉,这杏仁酥是限量的,已经卖完啰。”

老板说刚刚被打翻的是最后一份。

张叛雨愣了一下,扭头看看曾逢月。

只见他盯着落了一地的酥饼和油纸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是越发地难过,一张小脸委屈巴巴的,叫人看了心疼。

他拉起他的手,安慰道:“走!我请你去万记大酒楼吃点心!那儿的杏仁酥是顶好吃的,味道肯定不比这儿的差!”

此时拱火的店家幽幽地哼道:“这位公子不是我吹牛,万记的酥饼若拿来跟我店里的比,那实在是连提鞋都不配哟!”

曾逢月冲张叛雨苦笑了下,发现对方眼皮上还沾着点碎屑,抬袖帮他擦了。

“不是我要吃,”他温声细语地解释道,“这包点心我是要带去给我娘的。”

他说他娘从前最爱吃这家铺子的点心,因为现在吃不到了,所以他每年去看她都要带上这杏仁酥去。

张叛雨盯着曾逢月神色哀愁的脸,又忽然想到那日在曾府听丞相说对方是他一手带大的,突然反应过来。

今天,应该是逢月母亲的忌日吧。

张叛雨深深地愧疚起来。

他想着自己怎么也该郑重地给人赔罪,但又想不出来弥补的法子,只能攥着对方的手恳求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么?”

曾逢月点点头,张叛雨喊他坐车,但他拒绝了,说不能坐车,今天要走着去才有诚意。

张叛雨依他,又问他去哪里。

对方回答去京郊的清风山。

两个人没有说话,就这么肩并着肩,静静地往城外头走着。

张叛雨偶尔扭头看看身边的人,想着他很小就没了娘,他爹平日公务繁忙也不可能把他照顾周全,他又没什么朋友,童年一定过得很凄惨。

他越想越觉得悲情,越想越觉得可怜,越看越觉得此人实在太可爱了,便打心眼里谴责自己的反间计,觉得自己真是个卑鄙小人。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检讨之中,丝毫没有认识到他所谓的反间计其实并没有开始实施过。

二人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清风山山脚下面。

“到了。”曾逢月指了指着面前的高山。

“我娘就住在山顶的道观里。”

“嗯,我们……嗯?!等等?!”

张叛雨惊疑道:“道观?”

他问对方什么道观。

“你娘为啥在道观?!”

却见曾逢月盯着他,一脸平静道:

“我娘在山上修仙啊。”

张叛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山上修仙……修仙……仙……

他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

这其实就是在玩我吧?!

“可是——”

一阵凉风吹过他的脸颊。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阵长啸响彻山林!

“你娘一把年纪了为啥会去修仙啊!这是什么奇葩的设定啊?!这么离谱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啊!!”

张叛雨狂摇对方肩膀咆哮着。

曾逢月被他晃得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等意识清明后,他双手合十,给对方虔诚地讲述起他娘当年的故事来。

原来他娘本是江湖人家的儿女,只因在外闯**的时候救了他爹一命,便被当初还很年轻的曾闲喜欢上了。

曾闲死缠打烂了好几年,终于是抱得美人归。

“然后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我娘得到了清风山喵喵道观一位高人的点化,此后便栖身道观修炼灵根,只有每年春节才会回来。”

喂……什么喵喵道观啊……突然卖萌很可耻啊……

张叛雨精神很是崩溃。

“道观每年只有四时初立的时候才对访客开放,因为是清修之地,所以讲究来者着装务必素净,访客为表诚意,从出门到上山只许徒步。”

曾逢月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衣着,说道:“六皇子还是不上山的好。”

谁要上山啊本来我就没打算上山啊!

张叛雨内心默默吐槽着,摆摆手说:“我就在此处等你。”

曾逢月说可能会等许久。他解释这山难爬,没一个时辰是到不了山顶上。

对方只说无妨。

“来都来了,我权当在此处歇凉。”

曾逢月听他这么说,点点头,放心上山去了。

这两个人来山脚时已过了正午,张叛雨坐在树荫下打盹,被蚊子吵醒的时候已过了二三时辰,看着远方太阳开始西斜,盘算着这人怎么也该下山来了。

他起身锤锤腰背,往山上远远看去,愣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怎么还不下来?”

张叛雨背着手原地转圈,脑中突然飞过一道闪电!

“莫非是被山里的野狼吃了?!”

可山里的财狼多在夜里出没,他遇狼的可能性并不大啊。

“莫非被滚落的山石砸晕了?!”

好像也不太可能。

张叛雨脑中闪过很多种情况,又把它们一一否定,直到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窜进脑海——

糟糕!

他额头冒出冷汗。

曾逢月他该不会被——

道上的山贼劫财劫色了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了对方被劫财劫色狼狈不堪的画面……

我、不、活、了!

张叛雨一个箭步,拔腿就往山上冲去!

曾逢月!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一边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在山梯上狂奔!

他像阵风似地朝山上蹿,急得满头是汗。

别出事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路旁的景色动得飞快,但还是快不过他那颗焦动的心脏。

他一下子奔上了半山腰,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曾逢月!”

他大声喊道,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六、六皇子……”

曾逢月轻唤他一声,蹒跚地下着台阶。

张叛雨抬头擦汗,气喘吁吁地走过去。

只见对方两股战战,脚步虚浮的模样,显然是累着了。

张叛雨歇息片刻,待气息平复下来,便转过身半蹲下,拍拍自己后背冲对方道:“上来!”

“多、多谢。”

曾逢月疲累地笑笑,抬臂环住对方脖子。

张叛雨两只手膀穿过对方腿弯,将人背起来颠了颠,慢慢往山下走。

“上趟山有这么累啊。”他不解地问对方。

曾逢月解释说以前并不这么累,只是这次上山他娘嫌他体格弱,万分不容人推辞地要教给他一套完整的二十四式太极拳法,让他多在道观住两天。

他给他娘说这次并不留宿,本想委婉地拒绝练功。

但他娘脾气也忒犟,横竖要教他几招才肯罢休,还说学不会不许下山。

“我学了足足一个时辰没停过啊。”

曾逢月想哭。

“你好惨啊……”

张叛雨忽然有点同情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黄昏的霞光渐渐散尽,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过来。当太阳完全落坡的时候,二人已到了山脚。

但山脚离京畿的城门仍有不短的距离。

张叛雨心里盘算着时间,突然激动道:“糟了,我们得走快些,若是宵禁前赶不回去就麻烦了!”

曾逢月点点头,喊对方放他下来。

“无妨,背你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张叛雨并不打算放人下来。

“咕~”

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就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抱歉啊六皇子,”曾逢月小声道,“都怪我在山上耽搁太久,你还没吃午饭吧。”他说等会进城请对方去吃夜宵。

“哼,”张叛雨并不生气,只笑着说,“那我高低得讹你二十串孜然羊肉。”

然后,怀着对美食的期待,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可观而不可即的视线范围内——

看见京畿的城门关上了……

喂,要不要这么残忍啊……

两个人简直欲哭无泪。

……

月上树梢,精疲力竭又饥肠辘辘的二人泄气地走到城门外边,认命地在城墙根底下坐下了。

张叛雨摸了摸肚子,叹气道:“早知道这样,今早在宫里就该多吃点东西再出门。”

曾逢月想到自己牵累了他,极难为情,尴尬地笑了笑。

张叛雨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挺能耐啊,让堂堂大修朝的六皇子殿下陪你蹲城墙根底下吹冷风,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在这种鬼地方过夜……”

曾逢月听他说这一番话,不禁又胡思乱想起来。

“过、过夜什么的……我也是第一次……哎呀!”

他抬起袖子掩住脸颊。

张叛雨:……你脸红个鬼啊!

曾逢月正害羞间,忽然发觉自己左边的衣袖**了一下。

“咦?”他把手伸进袖中掏掏,发觉真有东西在袖子里面。

他掏出来,摊开手借着月光一看——

居然是两块包着油纸的杏仁酥!

仔细想来,原来今早他把杏仁酥怼张叛雨脸上的时候,不知道有两小块偷偷掉进他袖子里了。

他和张叛雨惊喜地对视一眼,把其中大点的那个递过去。

六皇子却伸手把另一个小的拿了过来。

曾逢月见状,老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去了。

两个人眼冒精光地捧着手里的杏仁酥,看它的样子跟看夜明珠似的。

当杏仁酥入口的时候,张叛雨才真切地意识到先前店家所说的话绝对没有吹牛的成分!

当真是此饼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他扭头一脸幸福地看着曾逢月,发现对方正一边嚼着酥饼一边出神地看着天空。

他也顺着对方视线望去。

深沉静谧的夜空中,星星和曾逢月的眼睛一样亮。

“真漂亮啊。”

他感叹道。

“六皇子,你喜欢星星吗?”对方忽然问他。

“喜欢啊。”

“那你喜欢月亮吗?”

张叛雨望向树梢上的明月,点点头。

“那,你更喜欢星星还是月亮啊?”

“当然是月亮啊,”张叛雨回答得不假思索,“你看那月亮多好看……”他转过头,发现对方正把头抵在膝盖上,肩膀抖得厉害。

他想着肯定是这荒郊野外的风太大把人冷着了。

曾逢月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

原来是张叛雨的披风。

“我累了,先睡了。”

只见对方故作镇定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抱着手臂,往后一倒挨着城墙闭上了双眼。

曾逢月离他近些,不一会儿,就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已然是睡熟了。

他盯着对方怔怔地看着,只觉那熟悉的悸动的情愫又涌上心间。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方,在他唇角飞快地啄过一下。

然而对方并没有反应。

曾逢月独自欢喜着,满脸幸福地把头悄悄靠在对方肩上,紧挨着他,也睡下了。

明月无言,只把自己的心思悄然地藏在寂静漆黑的天幕中,但柔和的月光却仍旧无可抑制地倾泻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