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距离高考还有一周的时候, 单萱几乎已经放弃了让妹妹正常参加高考的想法。

整整一个星期,单茶都待在酒店房间里,吃很少的东西, 几乎不睡觉。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 小姑娘都是抱着膝盖、坐在**一言不发。

单萱没有办法,能劝的话她都已经说尽了。

是茶茶自己不愿意走出来。

当然,单萱并没有觉得这是世界末日。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如果妹妹注定没办法振作起来的话,那就只能复读了。

中午的时候, 单萱接到了于阿姨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于雁安声音温柔:“萱萱,你梁阿姨来家里了, 说好久没见到你,你中午回来吃个饭吧。”

这通电话让单萱意识到,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霍家了。

现在于阿姨都打了电话过来,单萱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

临走之前,她叮嘱霍舟:“你看好她。”

霍少爷瘫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懒洋洋道:“知道了知道了。”

单萱轻轻踢了他一脚, “你能不能专心点?我也就出去两个小时。”

霍少爷摆烂摆得很彻底, “窗户打不开,房间里带尖儿的东西全被你收起来了……还要我怎么专心看着她?”

已经一个星期了,按照霍少爷的脾气,卧室里的如果是他家小孩的话, 他早就上手揍了,怎么可能还轻言细语地哄?

单萱看他一眼, 也发不出脾气来。

毕竟这人向来懒散, 可为了她家的事, 已经忙前忙后快一个月了。

单萱离开十分钟后, 于雁安便上楼来了。

霍舟去开的门。

其实霍舟也摸不准他妈来是要干什么。

之前春节的时候于雁安见过单茶一次,当时她还误以为单茶是他新交的小女朋友。

霍舟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再将他妈糊弄过去。

好在一见到他,于雁安便道:“你出去待一会儿,我和小姑娘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霍舟说:“人家家里刚出了事,你要说什么啊?别刺激到人家好不好?”

于雁安瞪他一眼,“在你心里你妈就是这样的人?你赶紧出去吧,我心里有分寸。”

霍舟无法,只能拿了手机,灰溜溜地去楼下的lobby消磨时间。

***

单茶坐在卧室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这样的姿势有多久了,更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的,全都是这十八年来和爷爷相处的点点滴滴。

单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初爷爷故意赶她来省城的时候,她还曾怀疑过,爷爷是因为有了新出生的孙子,所以不要她这个“赔钱货”孙女了。

如今再想来,单茶为自己当时的天真和任性深深愧疚。

爷爷明明对她这么好,爷爷明明将一切都给了她。

可那时的她居然怀疑爷爷对她的爱。

如果她不是那么自私,如果当初不管爷爷怎么对她、她都坚决不离开清宁,那今天的她,是不是会少很多遗憾?

可单茶也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可抱着膝盖坐在**的单茶却依旧无知无觉,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看着面色憔悴、瘦骨伶仃的小姑娘,于雁安不由得一阵心疼。

她坐到床边,然后轻声道:“我是念念的妈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一声惊雷般在单茶耳边响起。

她抬头,然后便看见了于雁安。

哪怕之前只见过一面,可单茶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于雁安的脸。

这是念念的妈妈,她第一眼见到这个阿姨,便有想要流泪的强烈冲动,想要抱住她的手臂,想要蹭到她的怀里去撒娇。

此刻在这样的情境下见到于雁安,单茶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她愣愣地望着于雁安,这个和气漂亮的长辈。

于雁安开门见山道:“你用了我女儿的心脏,才能活到现在,你知道吗?”

单茶望着眼前的阿姨,缓慢地点头。

所有人隐瞒这么久,可其实于阿姨已经知道了,继承了念念心脏的人,并不是姐姐,而是她?

于雁安继续道:“那你就应该清楚,你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

“我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我是亲眼看着她进手术室的。那么小的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的躺在手术**,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有多痛吗?我是当妈的,我当时恨不得跟着我女儿一起去死,我的痛,不会比你现在的痛少半分,你知道吗?”

“后来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我和她爸爸决定把她的器官捐出去。你以为我们不想要我女儿完完整整地离开这个世界吗?可是,我和她爸爸想,那些健康的器官,说不定可以帮到需要的人。”

“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会让我觉得,我的女儿没有离开,她身体的一部分还在这个世界上延续。”

“捐出去的眼角膜可以继续替她看这个世界,捐出去的心脏可以为陌生人的身体泵血、维持生命。我和念念爸爸不是圣人,我们捐出念念的器官,是希望其他人帮我们的女儿继续活下去。”

单茶曾从姐姐口中听过许多次她对于阿姨的描述。

在姐姐口中,于阿姨永远是漂亮和气温温柔柔的,平日里甚至不会对人高声说话。

可现在,她对着单茶语气严厉,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失望:

“……可是你呢?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现在跟个废人一样,整天坐在房间里,有什么用?你爷爷能看到吗?你爷爷会回来吗?”

“你问问你自己,你对得起我女儿给你的心脏吗?”

最后的最后,于雁安说道——

“念念还活着的时候,一直说想去帕米尔高原看拜火教遗址,想去安第斯山脉看乌尤尼盐沼还想去洪都拉斯大蓝洞潜水。那么小的一个人,心就已经那么野了。

我当时总是说,等她长大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谁知道呢,她没能长大。”

“都是我的错,我以前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可以随便搪塞,总觉得我还可以给她当很多年的妈妈。”

“我本来以为,你可以代替她实现这些愿望的。

可现在你这个样子,真的能带着念念的心脏去看更高处的风景吗?”

“你就打算带着我女儿的心脏,这样一直意志消沉下去吗?”

“你没有资格辜负念念的心脏,你要带着念念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好好活下去,你要带着念念去看这个世界上她没见过的风景,这是我对你的要求。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应该做到。”

“我真的不希望你让我觉得,我当初把女儿的心脏捐给你,是个错误的决定。”

***

这天下午,单萱从霍家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妹妹,却已经从**起来。

单茶走到卧室门口,望着她,哑声道:“姐姐,带我回清宁吧。”

姐妹俩当天就回到了清宁的家。

车子开到爷爷生前住的那栋筒子楼下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霍舟留在车里等她们,单萱和单茶两姐妹上了楼。

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爷爷用了几十年的那个搪瓷水杯。

原本洗得干干净净的杯子,因为家中许久无人,杯盖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单茶走过去,伸出手摸了摸那个杯子。

穿过客厅,两间卧室里却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衣物和日常用品散落一地,柜子里的抽屉也全都被拉开,里面的东西全被翻乱了。

单萱沉声道:“他们翻的。”

爷爷去世前,那笔征地补偿款就已经下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人家是想将这笔钱留给两个孙女的。

单父和徐梦云自然也看出来了。

因此在爷爷离开前的最后日子里,单父特地向单位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守在单爷爷的病床前,防的就是单爷爷私底下将钱给单萱。

单萱看穿他的伎俩,却也懒得揭穿。

到了最后,单爷爷也没说那笔征地补偿款在哪里。

所以在爷爷走后,单父和徐梦云连老人家的后事也懒得操办,而是跑去将老宅子和这套房子找了个天翻地覆,就是想找出来那笔拆迁款到底在哪里。

其实单萱也不知道他们最终找到了没有,看样子大概是没有的。

“随他们去吧。”

这个房子承载了单茶和爷爷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单茶不舍得看房子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模样,当下便弯下腰来,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全都一样样捡起来,擦干净,归回原位。

见妹妹这样,单萱心下稍稍宽慰,也跟着她一起收拾房间。

时间过得很快,七点来钟的时候,霍舟打电话过来:“饿不饿啊?我先带你们俩出去吃东西?”

单萱没立即回答,而是看了单茶一眼。

单茶深感自己这段时日的任性和固执,更感激身边人的包容。

她轻声道:“让他上来吧。”

单萱松一口气,对电话那头道:“你先上来吧。”

顿一顿,她又改口道:“你先去买点食材,再上来。”

等霍舟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时,姐妹俩已经将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单萱进了厨房开始做饭,霍舟跟着进去打下手。

单茶则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手边放着几本她们刚刚收拾出来的相册。

里面是姐妹俩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和爷爷在一起的合影。

单茶缓慢地翻过相册的每一页,有她和姐姐刚出生时的照片,那时她们还是两只圆润可爱的胖团子。

还有她们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姐妹俩脑袋上都戴着黄色小圆帽,穿着淡蓝色的制服小裙子。

大多数照片都是爷爷帮她们拍下的,而爷爷本人的照片很少。

即便有,照片里的爷爷也永远都是在含着笑望着两个孙女的。

原本在厨房里帮忙的打下手霍舟不知何时被赶了出来。

他凑到单茶身边,一起看她手中的相册。

霍舟真的很烦,单茶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

“说真的,你姐从小就比你漂亮。”

“瞪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你看你,病殃殃的和豆芽菜一样,还面黄肌瘦。”

单茶嘟囔道:“哪有。”

翻着翻着,单茶翻到十五岁那年过生日,她和姐姐在家吃蛋糕吹蜡烛的照片。

那是姐姐去省城的霍家前,祖孙三人聚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也是她们和爷爷的最后一张照片。

可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

单茶眼眶微热。

霍舟见她不说话,以为小姑娘是因为自己说她不好看而生气了,便笑着道:

“你看,这张照片里你还是挺好看的,别生气了。”

说完,两人同时察觉到这张照片有些异样,于是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摸。

照片有轻微的凸起,单茶的指尖感觉到照片下是一个长方形的卡片,轮廓坚硬。

下一秒,霍舟已经将相册上面那一层的软膜掀开,拿开那张照片。

果然,在那张照片底下,藏着一张银/行/卡。

单茶愣住。

霍舟在短暂的怔楞过后,也回过神来。

他将厨房里的单萱叫了出来。

看着藏在照片底下的那张银/行/卡,单萱也有片刻的失语。

先前在医院的时候,无论是单父和徐梦云怎样旁敲侧击,爷爷都没有说过半个字拆迁款在哪里。

其实爷爷可以立遗嘱的,但他最终也没有立遗嘱。

毕竟无论单萱多么早熟,到底还只是不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单爷爷怕就算自己把钱给了她,她也不一定能守住。

他知道,自己死后,儿子和儿媳为了找到这笔拆迁款,必然会掘地三尺。

所以老人家用了这样的办法,他将银/行/卡藏在两个孙女的童年相册里。

因为这本童年相册,是单父和徐梦云唯一不会仔细翻阅的东西。

***

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蒋子昂跑来看了单茶一次。

他还带来了单茶的高考准考证。

单茶接过准考证,说了声“谢谢”。

蒋子昂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单姐平时卷生卷死的,高考不来卷我的话,说不过去吧?”

考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单茶没有去学校,而是专心留在酒店里复习。

酒店套房是霍舟定的。

如今单茶回过味来,这样的酒店套房住一晚要不少钱。

霍舟却满不在乎:“我爸他们公司定的长包房,平时都用来招待客人。现在没有客人,你不住白不住。”

单茶勉强放下心来,将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考试中来。

她的成绩一直都很好,该掌握的知识点早已经滚瓜烂熟在心中。

现在她最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考前状态调整到最好。

***

六月七号那天的天气很好,是个凉爽的阴天。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单茶也被分配到了本校的考场。

进考场的时候,省实验大门外的那条长长坡道上,挤满了来送考的学生家长。

紧靠着校园教学楼的那条街上,也有交警在维持秩序,路上摆了禁止鸣笛的标志。

单萱拍了拍单茶的肩膀,柔声道:“去吧。”

在姐姐的注视下,单茶快步走进了校园里。

她将准考证和身份证都拿出来,等待着监考老师的检阅。

一路走向教学楼,在路上她碰见许多熟悉的同学。

齐安安就在她隔壁的考场,排队的时候捏了捏她的手,笑眯眯道:“蹭点学霸的力量。”

两人正说着话,另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是白雅言。

她的脸色苍白,看见单茶后,倏地收回视线,快步走远了。

蒋子昂远远看见单茶,也跑过来,笑着调侃道:“行啊,单姐考前一个人躲在家里看秘密复习资料了是吧?”

单茶也对着他笑,“反正语文肯定考得比你好。”

其实这还是单茶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对着同学放狠话。

没想到后来高考成绩出后,蒋子昂语文考试爆冷,写出了一篇满分作文,之前高中三年,没有一次在语文考试上赢过单茶的他,高考语文竟然比单茶还高了八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初夏这天的清晨,在语文考试开始之前,单茶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突然感觉到一阵清风穿堂而过,温柔地拂过她的面庞和头发。

像是爱她的人在拥抱她。

两天的考试很快结束。

六月八号下午五点,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

监考老师清点完考卷后,教室里的广播里传来考试结束的指令。

有人蜂拥着、飞奔着出了考场,也有人一动不动、神情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

单茶收拾好自己的证件和文具,跟随着人流不紧不慢地出了考场。

初夏时分的下午五点,天光还大亮着,暑气渐渐消散。

天边是大朵大朵绵软的云朵,被日光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边。

省实验中学的校园里,高考前紧张肃杀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考生的欢呼和尖叫。

校园广播里响起舒缓悠扬的前奏,男声悠悠地唱着——

又到凤凰花朵开放的时候,

想起某个好久不见老朋友。

记忆跟着感觉慢慢变鲜活,

染红的山坡道别的路口。

考场外,姐姐和霍舟在考场外等她。

看见姐姐的第一秒,单茶便伸手抱住了她。

耳边还悠悠传来校园里的歌声——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

是永远的停留。

在答题卡上誊完英语作文的那一刻,单茶便知道,自己可以去念国内的任何一所大学了。

可连单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人潮如织的省实验中学门口,她突然就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一口气写完上卷的,但还是把这些先发出来吧

文末的歌是林志炫的《凤凰花开的路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