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单萱赶来学校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她原本一直留在清宁打理单爷爷的后事,先前晏随接到电话的时候,便也通知了她。

霍舟刚去高铁站将她接来了学校。

“从下午开始到现在, 还一直坐在地上呢……谁劝都不听。”哪怕是霍舟这样的刺头, 都忍不住觉得现在的情况棘手极了。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个猝然发现自己失去至亲的少女。

单萱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始终没有吭声。

失去至亲的滋味,她比妹妹早一步体会到。

如今单萱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车子一路开到省实验的门口, 霍舟看向还坐在副驾驶座上出神的单萱,“想好待会儿怎么和她说了吗?”

见她没反应, 霍舟又忍不住叫了句,“……单萱?”

单萱回过神来, 定了定神,“哦。”

霍舟说:“你先进去,我停车。”

单萱点点头,然后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等霍舟停好车再往回走时,却在校门口发现了单萱。

确切来说, 是单萱和晏随。

下车之后, 单萱没着急进去找妹妹,而是先打电话将晏随叫了出来。

霍舟走近,正听见单萱开口道——

“你清楚的,我当初说过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全部由我来扛, 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

单萱向来是这样的性子, 冷静, 理智, 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内计算清楚利弊得失。

因此, 下一秒,她又重复道:“但现在,这件事只能算在你头上”

单萱一字一句道:“瞒着茶茶的人,是你。”

霍舟原本听得满头雾水,可听见这句话后,终于猛然反应过来。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过单萱,不可置信道:“你干什么?现在把锅全往他身上推?”

单萱没有理会,任由他拽着自己的手,可目光却一直牢牢锁在晏随身上。

她在等,在等晏随的一个回答。

霍舟只觉得她不可理喻:“你搞什么?当初我让你别瞒着小姑娘,你非要瞒。你说那是你们的家事,不要我管,行,既然这是你们的家事,那你现在又拉他出来干什么?”

他越想便越觉得生气,“我当初就告诉过你,老人家身体可能撑不到高考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非要赌运气?!”

单萱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然后冷声道:“没错,我是想赌,赌爷爷能撑到高考结束,赌我妹妹既不会耽误高考,也能陪爷爷走完最后一段。我赌输了,现在要我以死谢罪吗?”

下一秒,单萱看着晏随,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不会出国了,对不对?”

如果他的父亲没有跳楼自杀的话、如果他的那个弟弟没有亲眼目睹父亲横死的话,也许晏随还会继续出国念书。

可单萱知道,如今的晏随,大概是不可能再出国念书了。

尽管她和晏随接触不多,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单萱就知道,晏随和她本质上是一类人。

在面对这种事情时,两人会做同样的选择。

霍舟不由地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他不出国那他干什么?难不成还留下来当老妈子照顾那个小崽子啊?”

话一说出口,霍舟自己先愣住了。

因为这的确是晏随能做出来的事情。

单萱语气平静地继续道:“我现在这样,不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一眼霍舟,然后伸手指着面前的晏随,平静道:“你自己问他,高中毕业后他准备去哪里?留在茶茶身边照顾她的,是他,还是我这个姐姐?”

晏随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是没有否认。

霍舟不可置信地看向晏随,心头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你他妈疯了是吧?”

晏随扯扯嘴角,没吭声,而是看向单萱,“能劝好吗?”

“不知道。”距离高考还剩十天,乍然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单萱心知肚明,妹妹的心态必然会受到影响,“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复读一年了。”

***

那天晚上,原本一直固执地跪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哪怕赶来的老师也劝不动她的单茶,最终被单萱带着离开了学校。

当然,在带着妹妹离开学校前,单萱还做了一件事。

白雅言在冲动失言之后,后悔不迭,已经吓得躲回了宿舍,生怕徐梦云来找自己麻烦。

当然,她没等到亲妈徐梦云,就先等到了单萱。

见到白雅言的第一秒,单萱便抬手扇了对方一耳光。

她冷冰冰道:“白雅言,你为什么永远不明白,就算把别人拉下来,站上高处的人也不会是你。”

白雅言捂着脸颊,嗫嚅着不敢说话。

单萱面无表情地继续道:“白雅言,你还不知道吧,学校有一个给教职工子女的优惠名额,只要交二十万,就可以去UC系统上学。虽然分校的排名不是最好,但以你的成绩,哪怕再多读三年高中,也考不上相同档次的学校吧?”

“十万块也不过就是你妈半年的工资而已,她给单子赟报早教班,一年就要花七八万吧?你比我清楚。”

“可你妈不舍得给你花这十万,所以把这名额让给陈老师家的儿子了。白雅言,你的前途在你妈心里,根本不值钱的。”

杀人诛心的手段,单萱天生就会,无师自通。

她冲着白雅言笑了笑,语气森然:“我们姐妹俩是死了爷爷,可你呢?你倒是有个活着的妈,可还不如死了呢。”

***

单萱原本想要带妹妹回清宁,可单茶却死活都不要回去。

小姑娘揪着姐姐的衣袖,眼泪汪汪的,如同一只惊惶的小兽般,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姐姐,我不要回去……爷爷肯定是在故意骗我们,我们要是回去,是不是就上当了?我才不要当傻瓜呢!”

见到小姑娘这样,霍舟也终于失语。

他先前觉得单萱故意瞒着单茶爷爷的事情,是小题大做。

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最了解的单茶还是她。

原来她才是有先见之明的那一个。

单茶自小体弱,能平安活到十八岁,全靠着单爷爷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

小姑娘在学校里认真念书,拼了命的想考上一个好大学,为的也不过是毕业后能赚钱孝敬爷爷。

支撑着单茶努力学习的,从来不是光明灿烂的前途,而是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单茶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

上初中那会儿,她和姐姐还跟着爷爷住在明水街的老房子里。

邻居家的姐姐念了大学,毕业回来后在清宁上班,每个月能赚五千块工资。

单茶好羡慕邻居姐姐,心里暗暗立下了心愿,以后自己也要每个月赚五千块钱。

这样爷爷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守着小卖部了。

单茶不愿意回学校,也不愿意回清宁。

霍舟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里开了一间套房,整整三天,单茶都待在房间里,半步都没有踏出来。

避无可避,无论如何,单茶都没有办法再自我欺骗下去。

爷爷是真的不在了。

和姐姐不一样,单茶没有高远的志向。

她只是想要好好上完大学,毕业后回到清宁来,找一份工作,陪在爷爷身边好好生活而已。

单茶也不明白,自己明明一点都不贪心,可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心愿都不能被满足。

单萱寸步不离地在酒店里守了妹妹三天。

可小姑娘的性子执拗,她怎么劝,单茶都不为所动,不吃不喝。

过去十八年,单茶的日子过得简单纯粹。

也正是因为简单纯粹,所以当唯一的执念被摧毁时,纯粹的人会变得格外偏执。

这天中午的时候,晏随给单萱发了条短信,约她出来见一面。

两人的见面地点在晏随外公家的老宅子里。

晏随问:“她怎么样了?”

单萱坦诚道:“不太好,怎么劝都不吃不喝。可能要复读一年。”

晏随“嗯”一声,神色晦暗不明。

单萱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一年的时间,她还耽误得起。你今天找我来干什么?”

晏随起身,进了卧室,片刻后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晏随将那个小箱子放在茶几上,沉声道:“里面装的是念念的日记。”

单萱微怔。

于阿姨将她视作了自家人,又因为心脏的这一层关系,于阿姨曾经想过将念念的日记给她看——她想要这世上多一个人了解早夭的念念,想要多一个人和她共享和念念有关的回忆。

只是后来,那些日记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晏随简单解释道:“霍舟偷出来的。他怕你把这些日记拿给小山茶看。”

他自嘲笑笑:“你怀疑过,她也怀疑过,她对我的感觉,其实因为念念的心脏。”

单萱看着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晏随将那个小箱子往单萱的方向又推了推,“她现在已经很恨我了……让她恨得更彻底点,也没什么不好。”

不如就让小姑娘确信,对他的所有好感、所有心动,全部是源自念念的心脏。

这样总比她独自一人在心中反复拉扯、反复纠结要好。

单萱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那个小箱子上,点头道:“好。”

说完她又看向晏随,“决定好去哪里了吗?”

晏随道:“霍舟和你说过吧,我一直想学空气动力学。他总说我想学这个专业是暗恋他,将来读完书出来可以帮他设计最新型的赛车,当他的首席工程师。”

单萱扯着嘴角笑了,“嗯。”

“他瞎说的。我想学这个专业,是因为将来想进部队研究所,设计新型飞机……”晏随的语气自嘲,“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挺可笑的?”

单萱沉默,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一顿,晏随道:“军校的最后一批特招,我有竞赛奖项,刚好符合保送要求。再加上,我爸的案子还没立案……现在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单萱了然地点点头。

这也是她一开始不希望单茶同他走得太近的原因。

这样在云端的家庭,平日里有多高高在上,跌下来粉身碎骨的时候,就有多惨烈。

离开的时候,单萱说:“祝你前程似锦。”

***

晏随没有等到毕业那天,就先离开了学校。

那会儿关于晏明达跳楼自杀的官方通报已经出来了,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学校里便更是如此。

“晏随这个姓氏如此罕见,所有人都知道,晏随是晏明达的儿子。

那天晏随来学校收拾自己的东西,同学们见到他出现,都万分诧异,但却没有人上前和他搭话。

毕竟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朝夕相处的同学家里出了那样大的变故,大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然也有人落井下石。

当初因为刁难单茶、当众被晏随奚落过的班主任,这会儿听时候晏随回了学校,也赶紧从办公室赶到了教室里。

趁着晏随整理储物柜的当口,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说着风凉话——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有其父必有其子,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真是至关重要。”

班主任这番话中指桑骂槐的意味太过明显。

所有人一时之间都很紧张地看向了教室后面的晏随——按照这位祖宗平日里的祖宗脾气,必然是要发作的。

可此刻的晏随就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在十分认真地一样样整理储物柜里的东西。

讲台上的班主任继续道:

“你们中的某些同学啊,虽然从根上已经歪掉了,但老师还是希望这类同学以后可以好好做人,千万别学得和他爸爸一样……不然到时候传出去多难听啊。”

晏随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可教室里的其他人却听不下去了。

不知是谁领头说了一句:“再难听,也没有当初有些人求着人家爸爸给自己儿子介绍工作难听吧?”

另一个平时和晏随不大对付的二世祖坐在座位上,也要笑不笑的开口道:

“老师,当初对着人家老子拍马屁拍得最殷勤的人不就是你吗?人家老子是没了,可我们又没失忆。”

班主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晏随依旧在收拾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

无论平日里关系好还是不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晏随身上。

终于等到晏随将全部的东西收拾好,要离开的时候,隔壁楼国际部的汪流跑到了高三一班来,大呼小叫道——

“随哥随哥,我转正了!可以和你当同学了!”

汪流从小跟着父母的工作调动辗转生活在数个国家,对国内的情况十分陌生,对晏家倒台引起的暗流涌动更是一概不知。

他去年也申请了MIT,但一直在waitlist上迟迟没有转正。

就在他灰心绝望之际,前几天却突然收到录取委员会发来的邮件,通知他正式被录取。

刚刚他听说晏随回了学校,便急匆匆赶过来了。

汪流是真的高兴,照着晏随的肩膀捶了一拳,笑呵呵道:“随哥,你怎么没进群啊?今年被录取的大陆生一共六个人,我们打算组织亚太区的新生trek,你什么时间方便啊?”

晏随道:“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汪流站在原地,像是听懂了这番话,又像是没听懂。

晏随留在学校里的东西不多,也就是一副耳机和几本书,单手拎着足矣。

所有人都目送着晏随一步步往教室外走,然后下楼,最后身影出现在了教学楼下。

身材高瘦的少年肩背挺得笔直,夕阳余晖将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

就在此刻,站在走廊上望着他离去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句——

“随哥!”

是蒋子昂。

不知为何,向来玩世不恭的男生,这会儿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要每天开心啊!”

下一刻,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随哥,祝你前程似锦啊!”

是一个单亲家庭的男生,他的母亲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曾被学校里的二世祖们嘲笑过是死读书的书呆子。

当时晏随曾帮他说过话,“你们除了投胎好,还有哪一样比他强的地方?”

“晏随,高考后的同学聚会你还来吗?”

说话的是一个向来害羞内向的同班女生。

女生和晏随从没说过话,但在高二一次的大扫除里,不小心将小半捅污水都泼在了晏随的昂贵球鞋上。

她当时被吓了个半死,但晏随也没计较什么,就让她走了。

站在楼上的汪流,也在这一刻猛然意识到了:

他之所以能从waitlist转正,是因为舊shígG獨伽晏随放弃了MIT的录取,所以录取名额才顺延给了他。

四楼的走廊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声,全都在叫晏随的名字。

“随哥,我等着以后在阅兵仪式看你造的大飞机!”

有人说了那句流传很广的话,“人生有梦,各自精彩啊!”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夕阳将高瘦少年的身影拉成长长一道。

站在教学楼下的晏随,一声不吭地背对着所有人,抬起手冲着身后的同学挥了挥,权当做是对这三年的告别。

晏随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起初,他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后来,连他在夕阳下的影子都消失不见,晏随却始终没有回头哪怕一次。

他那样骄傲,骄傲得不愿回头,骄傲得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落魄失意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人生有梦,各自精彩。

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