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失约 ◇

◎晚间来接绾绾◎

顾宴容阖上手边文折, 密纹繁复的封皮将上头铁笔银勾的一个“杀”字连同鲜红的私印一并掩盖。

谢青绾虽夜视不佳,白日里目力倒还不错,在他阖上文折的瞬间瞧见上头熟悉至极的红色印纹。

他动用了私印。

是近几日要有所行动么。

在燕太后生辰盛宴的节骨眼上。

那只手冷白修长,指节微微隆起时骨感愈加分明。

折成菱角形状的平安符被他捏在手里, 不远不近地嗅了嗅。

“不如绾绾好闻。”他说。

谢青绾呆了呆, 耳根慢慢红透, 连何时被他解了束腰的锦带都不晓得。

打从那回醉酒之后,他留在临山殿议事的时候似乎多得多。

谢青绾无措地被他拎起来团进外袍里, 将他锦缎沉奢的玄黑色广袖长袍抓得皱乱。

门窗紧阖,书房无甚光亮, 他落下的目光却像跃跃燃动的火。

砖石砌就的地面上却惟见零零散散的淡青色纱衣与流光裙, 连同质地柔软的暖白色小物。

谢青绾在阖眼的间隙看到他衣袍整束, 一枚玉扣都不曾乱过。

她惊乱按那只手, 菱角一样的平安符在他鼻息和恶劣的手间不知落到了哪里。

——

燕太后的寿宴声势浩大, 谢青绾五更未至便被内侍唤起来盥洗更衣。

今日乃是万寿圣节开宴第一日,小皇帝要携皇室与众宗眷先行拜寿, 宴见前来相贺的世族与番邦。

这位新帝幼年即位,中宫空置, 这道贺寿的礼程因着少了嫔妃一众人的参拜, 已算是精简许多。

谢青绾起身便不见摄政王, 约摸是小皇帝正忙。

翠羽替她挽了发髻,跪坐一侧道:“王妃娘娘生得美,这串珍珠格外衬您呢。”

她手很巧,挽的发式繁复端丽, 与今日的冠服很是相称。

谢青绾对着铜镜细细端详, 浅浅笑了下。

临山殿外早有接引的内侍相候, 见有倩丽的裙影缓缓行近, 忙吩咐手底下众人掌起宫灯。

四更天还未亮,辉辉熠熠的光影映亮了她的五官。

冠服端丽,眉眼幽静,在无际的夜幕与明灭不定的灯火中更添出尘意味。

她养在闺中十六年,除却那场阴差阳错的赏花宴,近乎从未在世家大族的集宴中露过面。

莫说深宫,阑阳城中世家大族认得这张面孔的也不多。

内侍惊叹一瞬,已埋下头去收敛好神情,在她身侧好生掌着宫灯:“王妃娘娘,这边请。”

外头浓云翻涌天色沉沉,似乎将有一场暴雨。

踏出殿门,风盈广袖。

谢青绾披着斗篷,晨起垫了三两块软糕果腹,又方才服过汤药,在这样的晨风中倒也不觉得很冷。

正殿先由皇帝携众亲王叩礼贺寿,她被引至东配殿相候。

内侍引她直上首座:“王妃娘娘需同众女眷一道,在此稍候片刻。”

谢青绾颔首:“有劳。”

一抬眸,瞧见顾菱华在勤勤恳恳地背着手稿,似乎是给燕太后的贺词。

皱着眉尖,口中念念有词,看得谢青绾抿唇轻笑。

侧眸时便发觉一向冷脸的怀淑大长公主也带着极淡的笑意,无声吐出两个字来。

依口型看,约摸是:“出息。”

谢青绾终于找到这位怀淑大长公主带给她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实在与她要强的二姐姐很像。

她同殿中宗眷们大略寒暄过,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那名内侍前来接引。

谢青绾走在一众宗眷最前头,同怀淑大长公主一道往迎晖殿正殿而去。

才出东配殿,余光擦见锦衣玄袍、高大挺拔的一抹身影。

谢青绾遥遥望过去,男人似有所觉一般,几不可察地朝他侧首。

只一瞬的停顿,便不紧不慢地出了迎晖殿。

这样一场万寿圣节,阑阳城名门望族达官显贵无不到场亲贺。

殿中已换了锦缎毯与拜褥,谢青绾端方行了礼,道:“贺太后娘娘万寿,愿献南山之寿,欣祷日月之长。”

燕太后含笑说好,收了摄政王府的贺礼,赐坐右席。

谢青绾在一旁徐徐品茶,听到了康乐打从东配殿便在辛苦默诵的贺词,显然很是用心。

贺寿的礼程走完已近午时,众女们在瑶春园各厢稍事休整。

临山殿路远,谢青绾便就近在瑶春园歇了一歇。

她困困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听到天际闷雷滚响,风掀起石砾打在鸢尾雕纹地木窗上。

骤雨将至。

她不知缘何睡不安稳,攥着软枕一角的手绞了又绞,眉心始终紧蹙。

谢青绾张开眼睛,披上斗篷将紧阖的窗棂支开一点罅隙,嗅到杂着尘汽的细风。

她揉一揉额角,已记不起来方才那怪诞又没有端由的梦境。

出神间,忽然听到笃笃两声叩门。

外头宫婢通禀道:“王妃娘娘,康乐长公主来寻您一道叙话。”

谢青绾嗯了声,便瞧见顾菱华推开厚重木门。

见她要起身相迎,忙道一句“皇婶不必见礼”,便反手掩上门倒一句不必见礼,在茶案另一侧落座。

她冠服华美迤逦,张扬又明艳。

谢青绾吩咐翠羽替她斟茶,嗓音仍旧温和:“外头风冷,暖一暖手罢。”

顾菱华捧着茶盏:“皇婶觉得康乐今日的献词如何?”

谢青绾支颐想了一瞬,神情认真地评价道:“真情动人。”

她凑过去,附在顾菱华耳边低声告诉她:“看了再下边献词时,我瞧见太后娘娘眼眶有些红。”

顾菱华搁下茶盏,将被茶水暖热的手心贴在自己冰凉的两颊:“那便好,我在寒林寺写了许多天呢。”

她忽然问道:“皇婶,听闻陛下近来有恙……”

谢青绾按了按她的手:“殿下已然在查了。”

顾菱华听罢她细声宽慰,却仍旧松不开眉尖,忧心忡忡道:“陛下即位时便诸多不顺……”

她是燕太后长女,与小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姊,忧心切切倒是常事。

谢青绾将一众侍候的宫婢屏退,方才道:“康乐不是为陛下求了平安符么,只要用心至诚,想是不会差的。”

顾菱华被她安慰住,心下有了一点寄托:“待陛下痊愈,定当为寒林寺的佛祖们重塑金身。”

开宴时内侍照例来引她入席,场面比之今晨献贺时更为宏大,近乎是半个阑阳城的贵女都齐聚于此了。

才至殿门,侍尖已尖着嗓子朗声通传道:“摄政王妃入殿,康乐长公主入殿——”

席中众女眷纷纷起身见礼。

上首空置,燕太后尚没有入席。

谢青绾在次席落座,嗓音清亮道:“不必拘礼,快都起身罢。”

大约是因着她鲜少露面,席中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她投来。

谢青绾镇定自若,还未开宴,便已盼着散席。

燕太后驾临时气氛正热络,女眷们纷纷献了贺词,在礼乐中开了宴。

饭罢众人陪同燕太后一道,往御花园南苑梨花亭去观戏。

谢青绾心下有了掂量,杯中果酒只沾了小半,微醺时步子更慢一些。

梨花亭虽以亭命名,却是画舫一般木筑石砌的亭台水榭。

阁楼绕水榭中央高而广阔的戏台而建,白玉石栏雍容华贵,立于露间恍若众星拱月。

戏听了小半,谢青绾借故更衣出了梨花亭。

御花园山石环绕,细风清凛吹皱了青石白鱼的浅潭。

她俯身照见头上玉冠,池底倒影晃动不休。

猝不及防间一条手臂横腰揽过,一把将她带至环绕的山石之间。

谢青绾近乎是在男人揽上来的同时分辨出他的气息。

她后背抵在微凉的河石上,仰头果然瞧见熟悉的眉眼:“殿下。”

眼巴巴的。

顾宴容抵得极近,似有若无地闻嗅她下颌与纤颈,呼吸变沉,鼻音渐显:“嗯。”

谢青绾像是有了主心骨,依靠在他怀里倾诉道:“今日心神不宁的。”

顾宴容将她纳入袍间,虽有侍从守隔在外,却到底是在步履不绝的御花园中。

他显然很懂得怎么哄她,掌心轻按着她后心,肩腰暗蕴力量,稳如巨木:“跟着去玩便是,晚间来接绾绾。”

谢青绾用力点头。

他似乎冗事缠身,见过面哄好了人便将谢青绾送回梨花亭去,缓步出了御花园。

谢青绾在水榭的阁楼间伴着咿咿呀呀的戏腔睡过一觉,再醒时天色已暗,四面宫灯辉明。

今日天阴,黑得格外早些。

阁楼外阴风大作,飞沙走砾。

燕太后遣散众人,宫人便为她取了纱笠与斗篷来。

谢青绾记挂着他要来接,碎步往梨花亭外而去,却没能寻到人。

她神情落寞了些,身侧侍候的翠羽问道:“王妃娘娘,可是在等着甚么人?”

谢青绾颔首:“再等一等罢。”

他政事冗杂,兴许不过是一时被绊住了脚。

于是这一等便是许久,谢青绾守在阁楼间听风打窗沿,看天上浓云和明灭宫灯。

直至晚膳,却都不见人来。

翠羽再次劝道:“王妃娘娘,外头眼见是将有一场暴雨,再等下去只怕雨中难行啊。”

句句在理。

谢青绾等得有些乏倦,只好由她虚扶着缓缓回了临山殿。

侍奉的一众宫人不知缘何尽皆不见了踪影。

殿门虚掩,不见光火。

内侍掌着灯道了句奇怪,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光火泄进来,她借着微末的灯影看清了正殿之上,端坐着黑袍墨冠的一个人影。

“殿下?”

宫灯映清了他摄人的五官。

这二位一贯蜜里调油,内侍见状已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带将殿门紧紧掩上。

谢青绾举着灯将案上烛台点着,被他漆黑的目光牢牢锁住。

似乎与平日里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