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往事 ◇

◎天授长生◎

苏大夫给她开方子从不顾虑昂贵与繁琐。

药草熬制的香汤清苦中隐有微甜, 轻淡又古旧的木质感尾香总会与她的体香相混。

昨夜只泡了片刻,便蒸散了她大半的醉意。

谢青绾隐约记得满池波动的兰汤没过脖颈。

因为没有力气,全仰赖他的臂力和定如石柱一样的身躯才勉强立稳。

但那条支撑她的手臂后来成了困锢她的牢笼,钳在腰上的力道之大令她浑身都调动不起半分力气。

完全无法推拒与抗衡。

顾宴容黑袍整束, 像是一尊无可撼动的漆黑石像, 无论困锢的铁臂还是作恶的手, 都掣制得她无可退避。

他却还有闲情逸致吻她单薄泛红的眼尾,在她耳边重复了白日里才对她说过的某句话:“绾绾多漂亮。”

原来他说出这句话时, 脑子里想的是这种事情么。

变态。

但是她显然不大擅长记事。

此刻被他一句“再不让绾绾等”哄得晕乎,便像是脑袋瓜里只能记得一件事情一样, 轻易忘掉了昨夜铁一般将她困锁的那双手臂。

她好奇问道:“殿下一早去做甚么了呀。”

顾宴容神情不改, 平铺直叙:“审了一些事情。”

哦, 严刑酷审。

谢青绾嗅着他手上烈酒都难以掩盖的血气, 暗自琢磨了下, 觉得场面大约不会太好看。

“是与陛下的事有关么?”

顾宴容不咸不淡地略一颔首,显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绾绾饿不饿。”

手掌朝她暖软的小腹上挪。

谢青绾很小幅度地摇头, 晃了晃他的手腕:“殿下,我想听。”

话音才落, 环拥着她的臂弯忽然收紧, 熟悉的粗砾指腹轻擦过唇瓣, 立时勾起她昨夜迷蒙又断续的回忆。

她躲了躲,唇瓣实在很像剥了红壳的荔枝,亲吻后透出淡淡的粉。

顾宴容指尖感知到她唇上润意,目光微动:“会吓到绾绾的。”

窗外有闷雷涌动。

她已睡了场回笼觉, 算一算时辰外头也该翻起鱼肚白, 却迟迟不见天光。

四下帐幔笼罩, 将灯火与初晨的辉光一并隔绝在外。

天外有闷雷涌动, 似乎是又有一场暴雨。

顾宴容身上锦袍很凉,扎束的袖口不知缘何松开了一点。

谢青绾同他一道用过早膳,终于如愿在临山殿的阁楼间听到了这个故事。

“天启年间昭帝三征苗疆,以强军将其全境收为附庸。”

“昭帝四方征伐,留下一身伤疾,几番为苗疆巫医所救。”

“自天启十年起,苗疆与南楚往来愈加密切,昭帝身侧近臣,常见苗疆相貌。”

谢青绾听得正投入,楼外忽有一声闷雷惊起,吓得她战栗立下。

立时又有温热的手掌捂上她右耳,将她按进怀抱。

四下骤然寂静,她听到男人沉着有序的心跳声。

那道低缓熟悉的音色在手掌的隔断下仍旧清晰可闻:“同年,苗疆向昭帝进献了他们守护千年的无上密宝。”

谢青绾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音色,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念道:“昭帝曾亲自提笔,为这密宝题了一个汉名,叫做。”

顾宴容缓缓俯首贴近她耳廓:“天授长生。”

语气寒如不化的坚冰。

谢青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自古多少王侯将相立不世威名,成千秋不败之功业,册载青史,亘古传芳,晚年却难逃“长生”的诱.惑。

她心惊道:“昭帝,纳用了?”

顾宴容安抚似的轻按她的肩背,冷淡又平常地嗯了声:“天启十三年,昭帝大病,生死垂危,巫医快马加鞭回苗疆求药。”

谢青绾虽不晓得当年内情,却也知道结局。

她揪着顾宴容沉奢的衣襟,仰头望着他:“天启有二十五年。”

顾宴容颔首:“巫医为他续命三月,三月一过,便是无上密宝也回天乏术。”

这位被百姓称道为“百代才出的英主”要再重病昏沉中、在这短短三月之期内作出决断。

长生二字有如魔咒一般,万古多少帝王垂垂暮年时都难以相抗。

多少震烁古今的千古帝王自毁基业也遍寻不得的东西,似乎摆在了昭帝触手可及的距离里。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赌徒一样,攥紧了命运抛下的最后一棵稻草。

谢青绾久久未能回神,喃喃问道:“殿下,这天授长生,究竟是甚么?”

顾宴容垂眸凝视她,像是予她温定庇护:“蛊。”

谢青绾近乎是在捕捉到这个音节的同一瞬,骤然想起那日使臣宴上,从阿思弋背部绽开的血肉里密密麻麻爬出的红色长足蛊虫。

那近乎是她唯一一次,看到顾宴容身上浓重的、不可压抑的震怒。

他一贯内敛,连情绪都少见。

“所以陛下近来所困,果然并非神鬼,而是巫蛊?”

顾宴容不置可否,掌心抚上她脸颊,嗓音回暖:“绾绾会怕么?”

他怀里暖烘烘的,味道清冽好闻,纵使指间沾着血气也令她生不出惧意。

谢青绾想摇头,眼睫忽闪时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位稀世美人背上开绽的血肉,沾血的、簌簌密密的一片红。

只停顿刹那,顾宴容安抚的吻已落在她唇角。

他一贯是凶悍且极具攻击性的,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一样吻碾她的唇珠,强势不可抵挡。

这回的吻却是和风细雨,轻缓到近乎称得上温柔。

谢青绾被他亲得轻唔了声,仰头环抱他的肩背,阖着眼睛,鼻间呼出的气息热乎腾腾,似乎格外喜欢。

她顺从地由他贴了又贴,有些迷糊的时候听到他清冷平缓的声线染着一点暗:“天启二十四年,皇宫起过一场大火。”

“巫毒,试验品,天授长生,昭帝后半生为之颠倒疯魔的一切,都终止在那场映红天幕的大火中。”

“没有例外,绾绾。”

他犹如一座深覆冰雪山,沉寂而肃穆地伫立于天地之间,伫立于梁涛滚滚的银河巨流与命运钝钝转响的生锈轴齿里。

自始至终,不可撼动。

谢青绾被他吻了耳尖,听他带着明显安哄意味地告诉她:“洗净了这点余孽,带绾绾去北境看雪,好不好。”

阑阳城天子脚下,地处江南,鲜少有雪。

谢青绾听到看雪两个字,眼睛霎时亮了亮,只是才要开口便意识到,她这样一身病骨,只怕出了阑阳城便要颠簸病倒。

若要带着她,只怕路上灾病不断。

谢青绾藏着点小遗憾,仰头认真同他讲道:“殿下国事繁忙,这一行岂非要花去月余,再带着我,只怕很繁琐拖累的。”

她绞着男人织锦的外袍,声音小下去:“殿下忙完,我们还去秦月楼听书就好了。”

顾宴容安静听她说完,缓慢却条理分明地一样一样答道:“绾绾体弱,我们无需走得很远,空州城便有大雪。陛下太过仰赖于我,因故迟迟不能自立,我本也该远离一阵。”

“十月启程,好不好。”

谢青绾在他沉寂一片的瞳仁里像是闪着微光一样。

她仰头,目光也亮:“好。”

四月初八,浴佛节后寺庙祈福的贵女纷纷启程回京,应召入宫为燕太后庆贺生辰。

康乐长公主在寒林寺为求了许多平安福,奈何因着畏惧于摄政王,未敢亲自到临山殿来送予她皇婶,只得遣了身边最器重的宫婢来。

谢青绾自是欣然收下,又吩咐身边伺候的宫人,从妆奁里取了两支新打的珍珠钗子来,算作回礼。

万寿圣节将近,多的是碰面的机会,便没有捎话。

她握着平安福,嗅到上头很淡的香火与沉檀的气息,仿佛心也跟着静下。

很是玄妙,难怪祖母年年要去。

谢青绾将这枚小小的符同腰间珠佩缀在一起,因着宫装繁琐,倒也不显累赘,反倒更衬出精巧。

她握着另一枚碎步往书房去,正遇到议完事离去的丰宗祝,二人遥遥见了礼。

顾宴容搁下笔,注视她眉眼含笑地走近。

肩背单薄,腰肢纤窄,那双粉白莹润的手呈至他面前,掌心搁着一枚折得很是细致的平安符。

目光向下,果然瞧见她腰间佩着一模一样的一枚。

顾宴容抬手接过来,略微俯首与她平视:“康乐拿给绾绾的。”

谢青绾纠正他:“是送给绾绾与殿下的。”

见他不动,便凑上去很近地贴贴:“好闻的,样式也别致,殿下同我一起佩戴,好不好?”

她永远低估这位杀神的独占欲与掌控欲。

连她身上混杂一星半点旁的气息都不许,何况是佩戴旁人所赠之物。

只是她眼睛实在干净得发亮,软着嗓子缠人又可怜:“好不好,殿下。”

作者有话说:

早睡,明天再双更(被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