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姨 ◇

◎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魏德忠卑躬折腰, 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来:“是,王妃娘娘。”

“沿着这条鹅卵石径直朝前,便是万花群圃,是百代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奇花珍草, 这群圃当间, 有饮茶对弈的凉亭。”

他是小皇帝即位时新选的掌事太监, 瞧着比宫中多数与他地位等同的内侍都要年轻一些,只是鬓角发白。

这位掌事太监话着实多些。

“南面有白石清泉, 奴才们浇花都从这白石泉中汲水来,泉畔有秋千花架、观戏亭、凉井、鹿台、琉璃浮藻阁……北侧是古柏槐林、百态奇石连同石雕响泉与临风台。”

谢青绾起了兴致:“临风台?”

魏德忠躬身:“回王妃娘娘, 临风台乃是整座御花园最高处, 可将满园浩景尽收眼底。”

谢青绾抬手虚虚扶正他。

她不过阑阳城中寻常少女的身量, 盖因魏德忠躬身微末, 竟也有几分居高临下之感:“去瞧瞧罢。”

临风台倒是恰如其名。

才近石阶, 身后忽然有宫人小跑着追来:“魏公公,魏公公留步。”

谢青绾停下脚步, 看到魏德忠谦恭又为难的神情,扬了扬下巴, 很淡地扫了一眼。

魏德忠当即会意, 伏地谢罪:“谢王妃娘娘体恤, 大约摸是陛下那边差人来问些个琐事,奴才答完圣诏便回来伺候。”

那宫人她午膳间在玉珍房瞧见过,是小皇帝身边布菜的一位。

谢青绾便不曾放在心上,先行一步踏上了石砌的台阶。

长阶绕柱, 仰头是近乎难以望尽。

她走得缓慢, 伺候的宫婢遥遥缀在身后。

这绕柱长阶全然露天所见, 每上一阶眼底所收之景便广一分。

午时微雨晴霁, 此刻竟也隐隐能见一点辉明的天光,将石阶上漉漉的雨痕照出粼粼的金辉来。

她瞧得入迷,全然不知临风高台上落下的目光。

扶着雕龙画凤的石栏踏上高台,才瞧见上头还立着个生人。

他瞧着堪堪比小皇帝大上三两岁,身量虽同她一般高,却要稚气许多。

那少年规规矩矩地作揖:“见过这位小姐。”

他目光清晰明确,似乎是早看到了她,又静静目视她踏上来。

谢青绾身后虽宫婢一众,却到底抵不过这临风台僻静无人。

他近一步,谢青绾便往后挪一步:“不知临风台上已有人在,搅扰了。”

语罢当即转身,踏下石阶去了。

那人在他身后自报家门:“在下丰琮,敢问小姐……”

那抹纤弱不禁风雪的身影已隐没在极长的石阶下。

丰琮愣在了原地。

身侧小厮提醒他道:“公子也应当下去了,待会儿御前的人来传召,该找不到您了。”

他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缘由,忙跟着下了临风台。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被一众宫婢簇拥虚扶着,款款步下长阶。

魏德忠正迎过来,来不及问缘由,忽然眼见地瞧见上头已下了一半石阶的丰琮。

他跪伏道:“奴才该死,竟不知台上有生人在此,冲撞了王妃娘娘。”

谢青绾眉尖微微蹙起,抬手时嗓音端方而清柔:“起来回话。”

魏德忠这才起身,躬身扫了膝上沾染的尘土,试探性问道:“王妃娘娘不若到琉璃浮藻阁坐上一坐?”

那位一身稚气与莽撞的“生人”下了石阶。

遥见她还未走出很远的背影,连忙问道:“在下乃是宗祝丰氏的长子丰琮,还不知这位姐姐是谁家的女眷?”

这一问嗓音略高一些,不止谢青绾听得清清楚楚,在前来寻人的摄政王耳中也格外分明。

他负着手,漆黑的瞳仁在眼睫敛下时浓雾顿起。

小皇帝这一遭“鬼神侵扰”始自查不出源头,唯有先行将身边相伴密切之人召来一一问过。

丰琮身为小皇帝诸多伴读之一,自然也在受召之列,只是因小皇帝尚有旁事,才暂且让他稍作留待。

宫人到御花园传召,顾宴容便趁闲很是自然地出了鸿台殿。

意图明了。

却孰料,还有如此。

一,桩,趣,事。

姐姐。

顾宴容淡淡侧眸,长指拨过身侧丛花,漫不经心地捻断了冒出头来的嫩叶新芽。

不大整齐,皇宫的花园该修剪了。

魏德忠一脸惊恐地率先反应过来,才要佯作呵斥。

谢青绾不咸不淡地回:“哦,算起来,我如今应是摄政王府的女眷。”

摄政王多年独身,府中唯一称得上女眷的还能有哪个。

丰琮霎时间发了一身冷汗,抱拳连声致歉:“晚辈一时无眼,冲撞了王妃娘娘,万望娘娘海涵。”

却听她隔着遥遥的距离问道:“你方才说是丰宗祝长子,我且问你,如今称呼嫁入丰家的谢二小姐为甚么。”

丰琮不明所以,下意识答道:“自是三婶母。”

“很好,”谢青绾嗓音清淡明亮,虽低柔却不难分辨,“我身为谢家四小姐,谢绮玉的妹妹,照伦理纲常,你又该称我一句甚么。”

丰琮一路被她引着走:“该,该称您一句……小姨?”

这位摄政王妃瞧起来实在年岁不大,又温和不具分毫攻击性,回眸时却凛然端方,不失世族大家之风骨。

她不轻不淡道:“记清了,今后莫要浑叫。”

是预备饶过这一遭的意思。

丰琮原本因皇帝突如其来又没有名目的传召格外忐忑难安,偏此刻瞧见她漫步石阶时闲散从容的模样,才萌生了结交之意。

只是一时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南楚昌盛百年,风雅自由之民风并非虚话,不过遥遥相隔着攀谈几句,她身后有宫婢内侍乌泱泱一众人,丰琮私以为不算甚么。

可惜她全无此意。

眼下误打误撞地说上了话,却竟也令他心定。

她嗓音温和动听,连居高临下的说教口吻也令人生不出厌烦来。

丰琮不敢走上前去,才要隔着距离再开口时,忽见一抹身影玄袍广袖、修长挺拔。

这位面如冷玉的摄政王与他擦身而过,颀长的身形笼罩一瞬,加诸周身的黑影如有实质一般压下来。

他径直朝谢青绾而去。

丰琮钉在原地,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脖子。

擦身而过的瞬间,摄政王低眸睥睨过他一眼,冷淡又漠然,近乎不像是在看一件活物。

只一瞬间,令他恍然生出被这道目光扼住咽喉的错觉来。

宫人神色匆匆地迎上来禀告:“丰公子,陛下传召鸿台殿。”

谢青绾见他现身,温淡如水的一双眼都漾起波光来。

她瞧一瞧天色,立在原地,仰着头乖巧地等候他走近。

顾宴容长指扣住她手腕,按到手心的软肉:“冷么?”

谢青绾御风的斗篷尚严丝合缝地披在身上,才出来不久便走过一遍那实在很高的旋形石阶,何止不冷,心口都隐隐热起来。

她摇一摇头,嗓音里疏离的寒雾都仿佛化成水:“殿下怎么来了?”

“来看绾绾。”

他似乎没甚么异样,平缓的嗓音如常,雪山一样冷寂的目光如常,连钳在她腰间的力道都一如往常。

谢青绾眨了眨眼,顾及周遭侍奉的宫人众多,不敢抬手揉他的眉心。

于是悄悄攥着他袖口扯一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黏糊糊地唤他殿下。

顾宴容身形极高,巧合一般将不远处遥望的丰琮遮挡得一干二净。

谢青绾侧头去瞧那位不过十一二的丰家长子,忽然被一只修长劲瘦的手掐住了下颌。

借着身形遮挡,拇指指腹肆无忌惮地重重捻.揉她的唇瓣。

谢青绾霎时间被他抿出泪花,仰头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露.骨意味。

偏他还要慢条斯理道:“先送绾绾回临山殿?”

谢青绾被他欺负得蓄出泪花来,手上却仍旧紧攥着男人袖口不肯松开,眼巴巴道:“想离殿下近一些。”

顾宴容于是带她一道回鸿台殿。

她被安置在外间等候,宫婢奉上点心与热茶,连同魏德忠也一并守在这里。

谢青绾呷一口茶,支颐瞧紧阖的窗棂,她吩咐道:“给魏公公看座。”

魏德忠忙道:“使不得王妃娘娘,奴才惶恐。”

谢青绾脑袋微偏,拿细嫩的指尖揉了揉耳垂:“似乎还要许久,魏公公立在这,挡我看书了。”

魏德忠忙称一句该死,承了她的恩情。

却谁知这一等便是足足一晌。

外头星河月落,雨后寒雾在黑夜中现出形来。

不知不觉竟已过了晚膳的时刻。

谢青绾垫了不少点心,又赏了魏德忠几碟核桃酥权且垫垫。

反倒是侍奉的宫人轮换过一波,各自用了膳。

谢青绾又打一个秀气的呵欠,听到魏德忠劝她回临山殿传膳安置,被她淡淡回绝。

倦等间,那道紧阖的门打开。

谢青绾起身迎上去,瞧见顾宴容眉眼间隐隐约约的冷意与倦色。

魏德忠忙到殿内伺候去了。

谢青绾牵着一身冷郁的摄政王缓缓落座,给他斟了解乏的清茶:“殿下?”

顾宴容接过她的茶放在案上,揉一揉她单薄的颈背:“绾绾饿么?”

谢青绾眼睛晶亮地将空了小半的玉碟只给他瞧,显然是茶足饭饱。

顾宴容扫见她吃下去的那点分量。

仍旧胃口小得可怜。

谢青绾问他:“殿下,是进展不顺么?”

身侧跟着的老主簿闻言连连摇头:“唉不成器啊……”

左右尽皆屏退。

老主簿缓缓道:“不过是问些他入宫伴读时的事,鸿台殿又非牢狱,无人对他用刑逼供,这小儿一见王爷偏就语无伦次,脑中空白。”

谢青绾捧着茶盏的指节微屈:“似乎是惊惧过甚。”

老主簿颔首,又低叹道:“倘若今夜问不完……”

谢青绾却已搁下茶盏,捉住他尾指轻晃了晃:“殿下,让我来试试?”

顾宴容却不知想到甚么,眸色疏忽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