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跟我

御书房里, 夜已深了,赵究才将今日的奏折看完,外间就响了康业的声音:“陛下, 朱阁差人来问陛下何时过去?”

这段时日沈观鱼对赵究眷恋了许多,夜间但凡晚一点未见他人就要派人来问, 赵究刚想说摆驾,但余光瞥见那本在沈家找着的册子,“朕暂且先不过去了。”

康业应声去回。

赵究将那本册子举到眼前, “罪己册……”

翻开正是沈钧的笔迹, 这些赵究已经在大理寺的卷宗上看多了。

世人皆道沈钧是青天大老爷,他也确实是个清官不假,为民请命,清正廉洁,却没想到会私底下会写罪己册子, 他觉得自己有罪?

赵究翻阅上头的一桩桩案子,记载的确是一些可能的冤假错案,但也只是可能罢了。

这也不难理解, 再是洞察的官员,这么多年, 经手的案子这么多, 错综复杂, 许多案子连一定点的线索都没有, 更有些案子是时间再拖不得了,不得不做出审判……

可即便如此, 只要是可能冤屈的犯人, 沈钧也是妥善安置了其家人。

清官难做, 何况是一省的按察使, 手上不可能清白干净。

即使是十年断案,经手案子千百,让他心有愧疚的案子也才这薄薄的一个册子,沈钧为官到这个份上,已算得上难能可贵,怪不得让先帝看重,执掌大理寺,甚至说过,后来者远不及沈卿的话。

册子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似是一份绝笔:“蒙圣上拔擢迁为京官,然一时疏失,铸成此生大错,既知真相,愧不难当。”

赵究默念着这句话,想起沈钧,是何种大错能让一个高官不管不顾,在任上自杀,况且沈钧死后更不见有何关于他的风波。

“让申敛过来。”

亥时过半,申敛出现在御书房中。

“去查查沈钧为何自杀。”这如何就成了一桩连亲生女儿都不知道的谜案了呢。

申敛应是,接着又说起赵究生母之事:“陛下,江氏的案子仍查不出眉目。”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究已经习惯了这个答案,未有半丝波澜。

当年江氏被其夫君状告与人私通,案子才审到一半,江氏就死在牢中,世人皆认为其畏罪自尽,赵究奔走之间终于上达天听,让先帝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可查一查过了,这案子干净得没有一点线索。

要么是赵究的娘真的在牢中畏罪自尽了,要么就真是位高权重之人造就了这桩疑案。

当时经手的官员要么不知情,要么已经病死,事情其实到这里,

申敛却想到沈钧当时亦在苏州,他身为按察使,也该知道这桩案子才对,“陛下,会不会是与沈大人有关?”

“不会,”赵究断然否认,他娘在狱中自戕之时,沈钧已经交还完诸事,往京城赴任去了,他没必要这样子,程序上更不会如此,这案子已经交由新的按察使了。

申敛跪下:“是臣无能。”

“申敛,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别让朕觉得任你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用错了人。”

“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找出真相。”

玉蕤香在兽首香炉中袅袅上升成云雾,被离开的人带起的风弯散了一下,又恢复如初。

赵究将册子拍下,起身去了朱阁,这东西给她也没什么用,徒增忧扰罢了。

内室里清雅静谧,掀开濯水青莲的帐幔,就见到在其中安睡的沈观鱼,月光微薄,她的肌肤柔软雪白,时时勾人上手。

说着等他,竟睡得这么香,赵究真想捏醒她。

只是想想便罢了,赵究守着这几尺床榻看着她,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定,那颗飘**无依了这么多年的种子,终于落到了地上生根发芽。

自存寿殿她说想留下后,两个人过得简直不能再好,琴瑟和谐,偶有吵嘴也是幸福的。

余生就该这么过下去,谁要是打扰了他的好日子……

温柔的眼神变得坚定而狠戾,磨刀霍霍,仿佛已经看到了很多阻碍他的人。

略看了一会儿,赵究方起身解了外衣,轻轻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

沈观鱼嘤咛了一声翻身转向里面,然而赵究还是熟练地将人搂进了怀中,亲了亲她的后颈,才安然合上眼。

没过几天就听到月馥宫快修好的消息。

沈观鱼听着夏昀说,面上未见什么惊喜,她出了一趟楸山“远门”,回了宫反而龟缩起来了,除了每日给自己种的菜浇水再不出门。

不过沈观鱼到底是不服输,又开垦了一垄,依照画葫芦地把菜籽种下了,但就是不如赵究种的长得好,矮小柔弱,活像两人身量的差别。

赵究夜夜在朱阁中留宿,手段频出,烦得人招架不住,若不是从居翮山回来才一个多月不好诊脉,沈观鱼已经开始隐心自己肚子里要有动静了。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她也是将对赵究的依恋足足表露出了十分,一不见人了就招呼人去问,不厌其烦的。

让赵究渐渐地肯相信自己是真心跟他过。

这日早膳后,赵究竟主动和沈观鱼提起:“这几日徐脂慧一直求着,想进宫见你。”

徐脂慧也知道她在宫中了?

“你日夜对着朕也该无聊了,朕想着不然就准她进宫同你说说话,你可愿见?”

沈观鱼哪里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娇娇地倚着皇帝,说道:“陛下不在的时候我才无聊,若是时时能见到你,那别人我是一个都不想见,但你又上朝了,又是在御书房议政了什么的,我这时候见一见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又哄得赵究开心,又没有拒绝徐脂慧进宫。

赵究笑得光华夺目,忍不住亲她俏翘的鼻子,“在朕这儿抖机灵,要是朕不着你这道呢?”

“陛下这么聪明,我哪有什么道,”沈观鱼眨巴着一双眼睛,粉润的唇一张一合的,“我哪里需要算计什么,不都指着陛下体贴我嘛。”

抱着他手臂的小娘子声音嗲嗲的,身子软软的,定是存心勾引他,赵究哪里能不就范,话也不顾说,就先把沈观鱼给侍弄了一顿。

等到了该见臣子的时候,赵究又恢复了俊美的人模狗样,边整理衣袖边说道:“这六宫早晚由你做主,你想见自然随意,只是你知道的……”

赵究不将话说明,沈观鱼也知道自己不能见得太多,更不能占了两个人相处的时间。

目送人离去,沈观鱼掐紧了枕头,忍着不把它掷出去。

而徐脂慧终于等来了宫中的宣召。

她那是一个盛装出席,想跟沈观鱼打听秘辛的嘴,早痒得在府门口的石墩子上一天磨几回了。

一顶小轿进了宫,等掀开轿帘子,徐脂慧顿时撇嘴,怎么住得这么偏,沈观鱼莫非是不得宠。

可等宫女引她上了朱阁,徐脂慧又变了想法。

她作为一镇指挥使独女,好东西自然是见过不少的,但这阁中一应陈设还是让她大开眼界,虽没有一眼的珠光宝气,甚至算得上清雅,但处处是沉香当柴烧,看不见的奢华。

徐脂慧一开始还勉强知道是什么,到后面索性放弃,都是些听说过但没见过的东西,皇上这是把库房里不让人见的好东西全都堆到这儿来了吧。

瞟到梳妆台上合不上的珠宝匣子才算是闪瞎了,里边不知藏了多少好物,甚至陛下在浴佛节赐白玉菩提手串都随意地堆在匣子外,毫不起眼。

等见到沈观鱼的时候,徐脂慧的感叹又深了一层。

沈观鱼端坐在那里,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

从前虽说是成亲了,见着仍觉得如闺阁少女一般,本已极美,如今却好似一朵芍药绽放到了最好的时候,尽态极妍,举手投足之间似闲花照水,风韵撩人,任哪个男人见了都愣上好一会儿。

“看什么呢?”沈观鱼见她发呆,嗔怪地挥挥手。

嘶——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徐脂慧方回过神来,也不客气地挨着她坐下了,“我在看你啊,听闻赵复安不举,看来是真的,几个月不见,你如今当真是……被男人滋润到了,这通身招人的样子……”

徐脂慧嫁了人后越发爱说虎狼之词了。

“你胡说什么呢!”沈观鱼哪里想得到她一见面就要说这个,面色一时涨得通红,这房中并非没有别人,夏昀就在旁边听着呢。

“我难道说错了不成,你如今怎么跟牛乳凝成的人儿似的,小鱼儿,身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怪不得陛下把你藏起来谁也不让见,让我也亲亲——”

徐脂慧搂着她的腰,自己都虎狼起来了,搂着她就要香一个,这尤物当真是勾人的厉害。

夏昀却上前按住了她的手,常年带着笑影的面容有些淡漠严厉,“周夫人,莫要失礼。”

徐脂慧被他面色唬了一跳,“你身边的人都这么邪乎?”

沈观鱼看了夏昀一眼,说道:“他才不邪乎,只是尽分内之责罢了,你也坐好了,搂搂抱抱的成什么样子。”

她既然这样说了,徐脂慧也只能乖乖坐好。

但动作收敛了,嘴还是不停:“跟我说说,你们俩怎么勾搭上的?是不是在缬姝楼的时候,还骗我说是正经事。”

“当时确实说是正经事,况且也是你骗我去的。”沈观鱼纠正她。

徐脂慧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

“那是不是陛下在那之后就对你蓄谋已久……罢了,同我说说,你在宫中过得可好?大家都以为你失踪是被齐王害死了呢。”

“我自然过得很好,有吃有喝的,齐王听闻也好得很,他不会想着闹事的。”

死了一个无嗣的儿子和原配,让他能光明正大地将旧爱和另一个儿子接回府,齐王好得很。

徐脂慧左右看了看,就夏昀跟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不走。

她索性依在她耳畔低声说:“观鱼,我了解你,你就算再喜欢陛下,沈家的教养也不会让你主动做这事,是不是齐王府让你寒心了。”

徐脂慧生来爱瞧热闹,但也是真的了解沈观鱼,**这种事她寻常是死都不会做的,除非真的恨毒了齐王府,走投无路。

沈观鱼沉默地望了夏昀一眼,说道:“我确实喜欢陛下,当初也确实有逼不得已,但都过去了,沈家就剩了我一个,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

“当初你能靠陛下压制齐王府,但现在,陛下再往上可就没人了,观鱼,后宫是个比后宅更艰难的地方,你可知如今更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不说色衰爱弛,就是疑心你联手陛下害死夫婿的嘴,你捂得住吗?”

徐脂慧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色,人言可畏,她担心皇帝会因为那些言论,逐渐地疏远厌恶沈观鱼。

沈观鱼怕徐脂慧担忧她的言论传到赵究耳朵里,也跟她咬耳朵:“日子才刚开始过,若是怕这怕那的,这辈子是什么都不配得到的。”

徐脂慧说这些也是担心她,见沈观鱼并没有这么多惧怕,只能叹她心性坚韧。

沈观鱼说的也有理,她如今正得宠爱,该尽情享受才是,整天苦着张脸才会把福气都消耗掉。

“那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没名没姓的?”

“陛下已经在修整月馥宫了,到时候我和陛下的事,也会昭告天下。”

徐脂慧张大了嘴,面上也轻松了许多。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住在离存寿殿这么近的月馥宫,最低也是个妃位,果然大权在握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啊,看来陛下并未只将沈观鱼当成一个玩物而已。

“陛下还真是……令人佩服啊。”徐脂慧已经能想到时朝野一片沸腾的场面了。

“不过你今日找我进宫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徐脂慧终于想起正事了。

沈观鱼请她进宫,不过是为了试探赵究如今对她放松到了什么程度,找徐脂慧其实并没有正事。

“不是你求着陛下要进宫见我嘛。”她把问题抛回去。

确实,徐脂慧说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宫里,这么久没见了,你也不肯把当初怎么和陛下的事说一说。”

她真想知道沈观鱼这个小正经,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才能出落成这副媚骨。

沈观鱼绕开话:“你怎么猜出来我在宫里的?”

徐脂慧将这她失踪后发生的那些怪事说了,沈观鱼未有多大的反应,见她提到文妙璃登门见长公主,没想到白徽还勾搭了这么多人。

“文小姐也来见过我。”

“这女人真成,要么别嫁那死男人,又要嫁又到处跟人哭诉算什么事啊。”

徐脂慧下意识地以为文妙璃是求这两个女人离她未婚夫君远一点。

沈观鱼劝道:“文小姐也有许多无奈,你莫要如此苛责,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担忧陛下知道了怪罪罢了。”

闻言徐脂慧也不说她了,转而骂白徽:“听闻他在雍州时也没见这么多花花肠子,现在真是什么都敢沾惹,莲钰怎么就看上他了呢,呸呸呸!”

沈观鱼不想再说白徽的事,问她:“你同你夫君处得可还好?”

“还不错,周冼明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人老实,也不多管我,婆母说的时候他竟还能护我两句,虽然我不需要。”

徐脂慧这一比,品自己夫君的好来了。

沈观鱼拿出了闲聊的姿态,同她从秋猎说到了中秋宴,这般小女儿的时间很久没有了,她一时间忘了时间,抬眼就见到赵究走了进来。

心中暗叫不好,忙站起身来,徐脂慧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不敢说话,方才眉飞色舞的模样消失不见。

“这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说什么呢这般忘情?”赵究问的是徐脂慧。

徐脂慧不敢撒谎,“回陛下,臣妇和……沈娘子说了些往年秋猎和中秋的闲事罢了。”

“马上就要用晚膳了,周夫人可要留下用膳?”

这哪是问她意思,这是赶人了,徐脂慧奉旨撒谎道:“多谢陛下美意,家中婆母等着臣妇回去侍奉汤药,臣妇这便告退了。”

说完不管合不合理,脚底抹油地溜了。

回家的小轿上,徐脂慧回想赵究和沈观鱼站在一起的样子,确实般配到不行,两个人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陛下登基将近两年身边从未出现过女人,可以说清冷寡欲到了极致,这才害得长公主以为他是断袖,现在把沈观鱼看得这么紧,一定在乎得不得了。

莫非是一朝开荤?想想周冼明那单薄的样子都勇猛得不行,陛下骑射出众,那方面只怕更强,不知道沈观鱼那柔弱的样子受不受得了哦。

徐脂慧被自己的想像激动住了,用力蹬了一脚轿子,害得轿夫一个趔趄。

朱阁里

见徐脂慧走了,沈观鱼埋怨道:“不过是说笑忘了时辰,陛下何必这么吓人。”

赵究不认:“朕也不过是想留她用饭,哪里就吓人了。”

顺势就牵着人坐到饭桌边,说道:“尤穹有消息了,如今人到了干安,只是未见他身边跟有什么女子。”

沈观鱼一下被吸引了注意,着急道:“没人?那他为何偏巧这时候离京?”

“大概是兵分两路,尤穹用自己做饵,故意混淆视听的。”

见她依旧愁眉不展,赵究安慰道,“你且放心,等将尤穹抓到了,问出另一拨人往哪里走了就是。”

事已至此,沈观鱼除了点头,再去求佛祖保佑已没别的办法,如今析春未找回来,她还要靠着赵究的势力救人,离开之事不知又要推到什么时候去。

不想见她再愁眉不展,赵究说道:“月馥宫已经修好了,明日就令人将这朱阁里的东西搬过去,诏书朕打算在中秋宴上宣。”

后日?中秋宴不就是在后日嘛,没想到赵究竟然选在了这一天。

这一回沈观鱼没有任何异议,点头同意了,再推就要露出马脚了。

她脸上有了些笑影,带着期盼说道:“那陛下明晚开始就不必夜夜奔这么远的路了,就快到冬天了,宫人们也不用冻这么长的一路,若是陛下因国事忙晚了,我还可以做些汤羹在御书房外等你……”

听她认真说起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赵究眼眸里都是柔光,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若做了汤羹还是让人送来更好,朕舍不得让你等太久,又怕耽误了国事。”

两人就在轻松的谈话中吃完了这顿饭。

翌日朱阁就忙乎起来了,沈观鱼看着宫人们来来回回地搬东西,自己带着夏昀到阁后的菜地里浇水。

见人浇完了水还在那儿发呆,夏昀以为她担心这块菜地没人照料,便说道:“这菜还没长大呢,往后奴婢过来浇水可好?”

“没事,我每日往这边走一走,就当散心了,雪下起来之前,这些菜也该收获了。”

闻言夏昀就不说话。

“夏昀……”沈观鱼倒是喊起了他的名字。

夏昀笑着走到她面前去:“小姐。”

“你都是多久和陛下说起一次我平日里的言行举止?”

夏昀的笑隐去,叹了一口气才说道:“陛下每日都会问奴婢。”

沈观鱼冷下了脸,“若我同陛下说,你轻薄于我,你说他会不会把你换了?”

夏昀猛地抬头看向沈观鱼:“小姐,奴婢没有。”

“你是没有,但我已经不想再被人监视,这虽然是陛下的错,但我不开心,只能报复你。”她的声音灰暗又懒散。

夏昀艰难地说道:“小姐若是想说,便说吧,奴婢只能尽力辩驳。”

“你连死都不怕,陛下对你莫非有天大的恩德?”

夏昀盯紧了她的眼睛:“小姐究竟想做什么?”

沈观鱼走近了他,逼得夏昀步步后退:“我若说出来,夏昀,你会帮我吗?”

直退到一棵树前,二人站定了,相去不过一尺。

她说到这一步,夏昀已经猜出了沈观鱼究竟要如何。

“小姐不必告诉奴婢想去哪儿,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告诉奴婢该怎么做。”这时他的脸上又扬起了笑容,却小心翼翼的,有些不自然。

沈观鱼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忽然踮起了脚,凑到他耳边说道:“你跟我走吧,你若是留下,怕是要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