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花盛

三山朝会, 道法万千。

十二长老悲悯心怀,讲经论道九九八十一天。

论道峰下,人影憧憧。

峰首十二金座正中央首座, 须眉白发的苍苍老者至坐于其上,白袍加身,身影虚幻。

淡金色铭文从最上首逸下。

今日讲经者, 是天厄。

卫小青呆呆地望着对面人闭目静坐如痴如醉的脸, 却始终听不进去。

他向左不经意扫一眼。

果不其然,空无一人。

今日才是讲经第二日, 这厮就不见人影了。

他拧紧了眉, 下界之人就是不懂礼数。

老实说, 他总觉得那个人行踪鬼魅, 与神山作派实在是不相符。

不过, 想到了昨日, 卫小青摇摇头。

“卫道长。”

他应声抬头,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

白发男人从善如流的伸出手,掌心是一块完整的太乙精金,纯度极佳。

“折玉愿用此物换取道长的九瓣金莲,其中一瓣。”

金色光泽流转, 男人垂眼, 淡淡道,“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卫小青喜炼器, 投其所好。

他想到这,眉眼间几分懊意,悔不该与这下界之人接触过多, 然而他想起乾坤袖中的那块太乙精金。

这也实属不能怪他, 实在是那厮, 给的太多了啊。

何况九瓣金莲听起来珍贵,最妙之处却是佐食罢了。

因而除却少数冤大头,少有人寻。

果然是乡野粗鄙之人。

卫小青撇撇嘴,心中再次暗嗤,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蓬莱极西,白虹观。

神山的夜晚,流萤飞蝶,绕着檐下吱哑作响的竹制风灯,绕着绕着,绕过一道颀长暗沉的黑影,萤蝶受惊,四下纷逃,像极了一小簇小簇的焰火。

谢折玉像隐在暗处的影子,沉默地盯着远处嬉笑玩闹的少女。

旋即,他闭了闭眼,想起了昨天。

白老自然第一眼也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那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天命之子。

他如临大敌般将沈卿护在身后。

那只雪鹞也同仇敌忾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紧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啄他一口。

沈卿偷偷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雪白的发,漆如黑曜石的眼。

这个男人立在那里,像一尊冰冷刺骨的雕像,就连呼吸都透着一股寒意。

然而,他手中却握着,一束娇艳盛放的山花。

许是刚摘下来,几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上还沾着晶莹透亮的露珠,山花明艳,红的像霞。

“阁下忽至我白虹观,不知有何贵干?”

白老捋一把长胡子,沉声肃目道。

谢折玉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却在此刻感觉回到了在扬州与少女初见之时。

悸动不已,惶恐不安。

上山时,小径上野花盛开,鬼使神差地。他垂着眼睫,发白的指尖握紧了娇嫩不堪的花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蹦出来。

“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把这束花送出去。

嗓音艰涩喑哑。

“我…….是她的故人。”

攥得太紧,山花零落。

夜风吹过他苍白的脸,又落在他颤抖的唇。

连吐息都是冷的。

该怎么说……..

她是我十里红妆过二十四桥的白首。

她亦是引我入山门渡万法修道途的一世尊。

冰冷的风自脸上淌过,冷到他现在无比清醒。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少年能几时,鬓发早已苍。

夜雨剪春韭,佳人梦黄粱。

“故人……?”

白老回头,带着几分疑虑。

他这一回身,彻底将身后的少女显了出来。

沈卿捧着小脸,笑眯眯道,“老白,他在说什么,人家怎么听不懂呀。”

“你可还记得他?”

看见她这般模样,白老亦是愁眉。

“他……?”

沈卿睁大眼睛,“记得呀,昨日为了抢小兔子掉到冥海的傻瓜。”

她眼睛水汪汪的,看不出真诚还是假意。

眼见这个男人吃瘪,雪鹞得意洋洋地扑棱到她肩上,沈卿像猫儿似的,轻轻蹭了蹭它肉乎乎的肚子。

谢折玉捏碎了那束山花。

细碎散落一地。

在那一瞬间,白老有一种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剑毁掉道观的错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

连衣袂都没有被风吹起。

沈卿反而毫无所觉,不高兴地瞪他,“你把花都弄碎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生动明媚。

“嗯,是我不好。”

他默默收紧了手指,眼睛里变得很温柔。

“给你赔礼。”

谢折玉摊开掌心。

桃粉色的小兔子完好如初,乖乖躺在他手心里。

长长的兔耳朵耷拉着,在他指尖。

沈卿眼也不眨地看着,想伸手,却在半空中收回来,她抬头,理直气壮地气哼哼说,“你把它弄脏了。”

“我才不要。”

他眼睛里的光轻轻散开,修长如玉的手轻捻起那兔耳朵,桃粉色的身子轻而易举被拎起来,仿佛任由他所为。

沈卿看得心里奇怪。

那只兔子明明适才不久,她就是它。

她干脆别过眼,眼不见为净。

谢折玉微微弯了唇。

心上的风雪好似一瞬间停了。

冷冽的,跳动着的,心脏好似被泡软,他从来没有想到,再度见到她,就已经是近乎于神明的救赎了。

足以盖过心骨下痛彻心扉的痛苦。

倘若没有所谓的天道。

她本就该是这般模样,无忧无虑的小神女。

一想到这,他心里像堵了团东西,闷得发慌。

“老白,该吃饭啦!”

沈卿转头,好似忘记了旁边的这个人。

“哎呀,差点忘了?!”

老道一拍大腿,直呼大意。

他提步,又止住,小声回头说道:“卿卿,那他…….?”

老道自以为隐蔽地朝后一指。

少女瞪圆了眼,“有你和小白,饭都要抢着吃。不行,不行,不管他!”

“不是说你的故人?”

白老还在犹豫,欲言又止。

谢折玉立在一旁,将两人小动作尽数收入眼中。

夜风拂过他的手指,痒痒的,像是吹进心里。

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他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那头少女轻笑一声。

他抿紧薄唇,手指攥紧。

和她一起用饭。

就像过往千百次那样。

谢折玉的心跳无法掩饰,骤然加快。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听到。

“故。人。”少女语调轻轻上扬,像个无知的孩童,用天真懵懂的语调,带着几分嘲讽,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僵硬了半边身子,甚至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老白,你是不是也傻啦。”沈卿原本走远,又走回了几步,轻飘飘地转了个圈,用天真不解的语调问。

“这半具灵体,不过一缕孤魂。没准我早已经死了千年万年,人死如灯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哪里来的故人呀?”

老道沉默。

他原本以为她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晓。

少女蹦蹦跳跳融入山海之巅的夜色里。

雪鹞老老实实缀在她后面。

白老喊:“做什么去?”

沈卿笑嘻嘻地:“哎呀,突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藏起来的红尘醉还没喝完。”

夜风潇潇,带来远处她脆铃般的笑声。

-

“小玉衡啊,”老者平静开口,“我捡到她时,便是这般模样。”

“就那么一抬头,这小姑娘就躲在案几上喝酒。”

白老转头,叹息一声,“也不知她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

孤魂野鬼,伶仃一人。

他抬手抚住眼。

“老道居神山数不清岁月,却从没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老爷子皱起眉头,难得的正经。

“你既为下界之人,想来会有几分线索。”

“小玉衡之前无意间说过,她早已活了万年许久。”

“她还说过,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

谢折玉平静得一言未发。

耳边是老者絮叨着的她的过往;

眼里是夜色下裙袂翩飞的她,明亮的眸子里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的白衣被风吹得猎猎而起。

-

回忆戛然而止。

谢折玉在廊下,站成了一座雕像。

园中四季花海葳蕤盛放,却不敌一缕若有若无的丹香。

“可恶的老白!”

“又背着咱们偷偷炼丹!”

“咕咕!”

谢折玉骤然抬眼。

声音由远及近如水漫来。

少女蹦蹦跳跳的裙摆穿过花海,似是向他奔来。

他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笑容明媚,银铃脆响。

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手。

假装她是奔他而来。

最终揽了一束月光。

少女笑意盈盈,止步在丹炉前,倒出里面一颗流光溢彩的仙丹,露出一个坏笑。

他看见,她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地,无忧无虑地吞了下去。

-

芥子空间里没有月亮。

于是他寻了东海最明亮的一颗鲛珠挂上去。

月光斜斜照进花廊,重帘帐幔的纱轻轻飞舞着。

少女酣睡着,十分香甜。

她闭着眼,呼吸浅浅起伏着。

美丽又生动的。

谢折玉看了她一整夜。

他握住那只细嫩的手。月光洒进来,一地流光。

他早就疯了。

心魔缠身,无可救药。

无人在场,唯有一地月光。

男人终于撕下了那冷冽仙君的模样,白发垂落在颊侧。

他的喉咙上下微动。

眼是血一般的赤红。

他同样开了灵体。

谢折玉扣住她的手臂,像融入骨血,在他的力道下,沉睡的少女像被锢住的鸟,扑腾到他怀里。

他低头去吻她。

风很轻,他的唇很凉。

倘若她醒着,肯定能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

他如愿以偿地,尝到了梦中贪恋无数次的,少女唇温软的滋味。

他双眸泛红,状若疯魔。

明知这样不对,不好,不合适。

男人却没有半分停止。

他顿了顿,却没有起身,顺着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一路往下去。

作者有话说:

可恶,这是昨天的三千。

诗句引用和改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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