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人间雪

半个月后, 正是仙门百家定下的大举进攻深渊的日子。

然而归一宗掌座谢折玉却在半月前突然陷入昏迷,毫无转醒迹象,人言纷纷。

虚元洞湮灭, 神意门闭关。

偌大九宗,就只剩六宗之主在良乡郡,正在他们暗暗心急时。

良乡郡归一宗驻处, 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 所有门人弟子都惊讶地看着传言中昏睡不醒的掌座正站在门后——他罕见地穿着一件如雪白衣,紧紧握着手中星色四溢的落星剑, 脸上尚有甫一转醒的疲色, 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郁冷漠。

“走吧。”没有半句废言, 他漠然转身。

至此, 时隔万年后, 仙山与深渊的纠葛, 再度拉开重重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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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今晚便会来。”溪禾低下头去,望着少女明艳长袍的一角。

“嗯。”沈卿垂下眼睫,微微点了一下头,抬眸看了一眼无归海的天空——深渊诡谲多变,适才还是冷月明丽的夜空, 如今已经积聚了漫天乌云, 黑云压城。

看着神降台上变幻不息的风云,溪禾语气顿了顿, “深渊易守难攻,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即可,不知为何要放开神降台的防守。”

少女难得一袭绯色长袍, 站在祭台白玉栏杆旁, 静静看着天, 忽然,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

溪禾投去不解的目光。

她转眸,望着这个追随她数百年的男子,眉眼间神色几分变幻,像是思考着某种重大决定,最终少女神色淡淡,“溪禾,我以红月之名。”

少女眼中的神色反常的决绝,溪禾亦正了脸色,“魔主之命,溪禾万死不辞。”

沈卿第一次露出深渊之主的姿态,她眼中陡然升腾起一片神魔皆惧的亮光,纤白如玉的手握在白玉栏杆上,望着远处良乡郡夜空下的璀璨剑光——

那是仙门百家在蓄势待发。

“你只需在最后一刻,全力助我即可。”少女眼神最终落在掩于浓雾之中的神女像上,眼里闪过决绝的冷芒。

溪禾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仿佛已经做出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原本紧蹙的眉眼反而松散开来,正微笑着看着无归海的沉沉阴云。

他嘴唇翕动,最终却又归于沉默。

“你可以先行去部署了。”沈卿转眸,对他微笑。

台阶一寸一寸往下延伸,溪禾离开了神降台,最后,他的眼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寂月色。

沈卿独自一人立在冷风潇潇的祭台之上。

她的广袖被风吹起,飘飘洒洒,和呜咽风声纠缠在一起,连无形的空气中,都带着几分风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少女在祭台边缘顿住脚步,望着浓墨倾倒的夜空,眸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情——忽然间,识海封存之处微动,白雾蔓延丝毫未曾察觉。

良乡郡内,神降台上,天色已经黯沉得宛如浓墨倾倒,冬夜的冷风吹在脸上。

“很快——”深渊魔主,绯衣少女陡然左眸变幻成冷灰色,站在祭台最高处,不桀地注视着苍穹背后的一切。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天地之间,风雪如啸。

登完青石长阶,上祭台,条砖铺地,正对隐于高空之上的神女像,设四方烛火,作八面浮雕。

夜色伴着雪色如同墨一般泼洒下来,山海层林尽染,来人一袭白衣佩剑,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隐隐泛着星光的剑,冷峻眉眼间陡然不知闪过什么样的表情——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祭台之上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沈卿抬眸,看了看浓墨暗漫的夜空——虽然冷灰色云层遮挡住了视线,却依然能看见厚厚云层后的一缕月光。

“正值满月——倒是挑了个好时候。”她微微笑着,收回远望夜空的眸光,看着拾级而上的白衣人,沈卿陡然出招,一道浅碧色光芒如同匹练般划出。

从山下一路而上的白衣男子眸光冷冽,未曾应答,却是对着少女猝不及防的袭击,陡然间点足掠起,星光大盛,落星已然出鞘。

“你真的爱过她吗?”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手中却是接二连三的使出术式,意春风在她指尖驱使下,成了摄人心魂的毒,她偏头,笑得天真,“谢折玉?”

谢折玉手腕一转,落星剑芒化作星光,刹那间,数道碧光顷刻间化作虚无,他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被她所亲手赠予的落星,此刻正对准着她的心口。

“怎么,戳中你痛处了?”绯衣少女的眼神冷漠又讥诮,手中萦绕着锐如利光的意春风,带着淡淡的碧光,斩向眼前白衣翩然的冷峻男子。

“你的心魔是因何而生?”

“嗤”——地一声轻响,蓦地,他心神微微一乱,谢折玉身形微滞,意春风在他左臂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色染了白衣。

“你敢说吗?”少女笑道,“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你敢说吗?”

忽然间,一直不说话的男子忽然间剑意大声,他紧抿着唇,挥砍出无数剑光。

心魔……

他最不想说出口的名字,那个疯魔的夜晚,他不自知的心魔。

他脸色惨白,冷冷地看着她。

黑色伴着血色,在他眼中蔓延。

“你想如何?”

他抿紧了唇。

沈卿蓦然微笑起来,密如急雨的意春风擦着眼前人的脸过去,划出淡淡血痕,“我只不过想知道,你的心在哪里罢了。”

夜雪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正嘲弄地看着他。

仿佛一眼看穿了他最卑劣不堪的内心。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悄无声息间,魔气如蛇般肆涌而上。

他的心在哪里……

“如果你还不知的话?”少女冷嘲,“不若问问你的心魔?”

“叮啷”一声,是落星掉落在地的声音。

谢折玉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的痛苦好似一把利刃,慢慢将他整个人切成两半,暗红色的血缓缓淅沥而下,滴入白玉砖瓦间。

陡然间,他的眼眸微微一黯,没有血色的唇角浮出惨淡笑意,身形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立于高台上的少女腰间一紧,她被人死死抱住。

耳边是沉沉翻涌的魔息,嵌入腰间的手惨白,几近用尽所有力气抱着她纤细的腰肢,谢折玉抬起眼睛,往日沉郁的眸此刻却现出几分绝望和乞求,他嗓音低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和我回去,好不好。”

沈卿看着他的眼睛,看不清的深沉情感如浪涛般汹涌,轻声问:“你不给卿卿报仇了?”

“我……”他神智好似被利刃分裂成两半,一边想着杀了她,一边却疯狂地想拥有她。

“我要杀了你……”男人墨发散乱,低声喃喃。

沈卿竟然从他微微颤抖的嗓音中听出一丝委屈。

谢折玉狼狈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深红,想要咬牙抑住心底叫嚣的心魔。

那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伴着少女甜如蜜的嗓音。

“你还记得卿卿死之时,你是怎么发誓的吗?”

少女唇角含笑,像惑人的妖。

谢折玉嘴唇茫然翕动:“折玉立誓,定要为卿卿报仇,杀凶手于她墓前。”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做的?”沈卿平静的眼眸没有一分情绪,轻声问道,“你喜欢上了你的仇人,不是么?”

谢折玉容色惨白,却几乎要将怀里的少女执意融入骨血般。

他……他没有。

所谓的心魔,都是假的!

然而在他识海最深处,却听得一声轻嗤。

沈卿微微笑着,丝毫不在意眼前人翻涌的魔气,她抬眸望着冷灰色苍穹,凛冬初雪,纷扬而落。

她轻声说道:“你一定很想杀了她吧。”

远远地,一片黑暗,谢折玉跌跌撞撞,行走在无边暗色中。

转眼间。

“折玉!”

少女的声音回**在耳边,他愣愣地跪在扬州三月倾盆大雨下,颤抖地朝着那无尽深渊伸出满是鲜血的手。

“卿卿。”

他艰涩出声。

“给我报仇呀,折玉。”

少女苍白的脸出现在黑暗里,呜咽着。

“好痛啊,我好痛啊。”

少女的唤声向远处散去,他呼吸急促,恍若疯了一般,想要抓住最后一寸光彩。

杀了那个人。

杀了她。

此时正值人间冬月,初雪冷而寂寞,天际无边,高台潇潇,都湮没在无声的大雪中。

就连人也在这茫茫雪色中,不过沧海一粟,混入这萧萧雪夜。

一袭白衣的男人半跪在祭台之上,残破的血染的白衣坠在地上,苍白冷峻的面容上溅着几滴血色。

少女攀附上他的脖颈,两扇纤长眼睫微颤。

恍若情人相拥。

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眉眼依然冷冽,侧脸朦胧了冬夜初雪。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眼清朗,像极了尚在人间时。

两个人很近,近到沈卿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清冽如雪松的冷意。

他垂着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下一秒——

长剑穿破血肉的声音倏然骤响。

落星洞穿了她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沈卿倒在他怀里。

鲜血浸没了落星剑柄上那颗熠熠生辉的明月珠。

她眨了眨眼睛。

真疼啊。

沈卿能感觉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像极了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落在她漂亮的眉眼上。

还有逐渐苍白的面容上。

她好像看到了扬州城熙攘长街,看到了二十四桥明亮的月亮,看到了青柳巷口豆腐娘子支起的小摊儿,看到了小院里葳蕤盛放的花。

真奇怪啊,不过是短短三载罢了。

怎会记的如此清楚。

竟仿佛是漫长的两辈子里,最快乐的时光。

大雪像是鹅毛般倾了满地,谢折玉陡然从黑暗中惊醒,有一瞬间,头疼欲裂。

恍惚中,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存在侵占了他的识海。

脑海中的迷雾猛然散开,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视线,然而下一瞬,他怔在了原地。

识海中汹涌肆意的魔息和不受控制的存在逐渐如潮水般消退,他眸中红意渐消。

怀中的少女一袭绯衣,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鲜红的血漫开,衬得她如玉的面容像初雪般冷寂。

往日漫不经心的眼眸中,逐渐失了神采。

轰地一声。

他僵住了。

目光落在犹自滴血的指尖,触目惊心。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仿佛还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归一宗浓浓月色,花树盛放,带着清浅桃花香。

朦胧夜色里剑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横亘在他面前,剑身轻盈单薄,在月色下寒光如星。

“魂灯已立,此剑名‘落星’,今日便作为拜师礼赐予你。”

少女坐在半截桃花枝上,笑弯了眼。

然而此刻,落星泛着幽幽的冷光,半截剑身淹没在少女绯色衣裙间。

师尊……

谢折玉恍然回神,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

眉眼冷戾的男子此刻却神色仓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少女逐渐沉寂的心房,浅碧色流光自他指尖溢出。

他拼命地召出意春风,灌入她体内。

不是说意春风可医世间万物,白骨生花。

可是无论他怎么驱使,即使是无穷尽的意春风,也挡不住鲜血从她绯红色的裙摆下渗出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

少女就应该像他记忆里的那般,眉眼生动,懒散地倚在霏雨芳尽花树下,漫不经心地唤他,作弄他。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谢折玉慌乱了脸,艰涩的字眼卡在喉咙间,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男人一袭白衣,墨发散乱,神情仓惶,眉眼间是一片惶惶不安。

他愣愣地抱着怀中的少女,手指颤抖着,想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隐约间,他满是血色的眼前,一条长河若隐若现。

是人的记忆长河。

只浅浅浮现了一瞬。

谢折玉目光扫过转瞬即逝的长河间一朵飞溅而起的浪花。

一瞬间,他神色大变,冷汗如雨。

是沈卿的记忆长河。

他看见。

扬州。

二十四桥边,暖风和煦醉人,夹杂着纷繁青草香气,行人如织如梭。

尚未渡劫的沈卿一袭粉衣,立在桥边,掐了个术法,顷刻间变幻了模样。

她一袭月白素裙,未饰任何簪钗,望向前方提着金丝鸟笼缓步走来的谢家小郎君。

“敢问这位公子,安和堂该怎么走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