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浮生尽

“呵, ”良久,碧衣少女唇角陡然绽出一抹轻如三月春风的笑意,她仿佛在过去短短瞬秒间, 已然敛尽了所有心绪,眸色清澈似水,歪头看着昔年同出一门的少年——长河逝水, 目之所及, 眼前已经是全然陌生的面容,昔日他微扬的剑眉, 眼角间少年人的意气风流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 如今, 只留下残诡至极的无情罢了。

“三界为规则所囿, ”兀地, 玉冠道袍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罢了,万年苦修,却抵不过冥冥所限。”

笑的时候,少年明朗温和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漠然和冷戾。

玄衣不再说话, 他的手蓦然抬起, 手指微微在浮空中一握,半朵璀璨至极的星光皎如悬花, 虚虚飘落在掌心。

沈卿看着他一系列细小的举动,眼神忽然间有些变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玄衣掌心中的这朵星花,似乎隐约还缓慢渗出着几缕生机!

将犹在隐隐跳动的半朵星光幻化成的花送到嘴边, 束发高冠的清俊少年忽地闭上了眼睛, 他微不可察地翕动嘴唇, 紧接着,原本古井无波的周身气势在刹那间强盛了些许;与此同时,那半朵晶莹剔透的星之花仿佛被抽干了活力,瞬间光芒散去,枯萎消逝在青空。

“生魂?”电光火石间,沈卿已然知晓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声脱口而出,“炼生魂以为息……”

玄衣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享受着吸食生魂带来的诡妙感觉,修为随之提升的曼妙。

“不错,”闭着眼,他恍若月下仙人般仰头俯瞰,少年淡淡说道,“虚元洞专修八卦道术,善阴阳之力。”

“拿来做炼神术的养料,再合适不过。”玄衣转头微笑。

沈卿望着眼前的少年长长得叹了口气,只觉得说不出话来——

“惟愿斩尽三界妖鬼。”

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浮现,眼角含笑凝视着她,带着少年人的锋芒。

而如今,如此阴毒的术法,他却如叙寻常般平淡。

碧衣少女净透的瞳眸里,蓦然闪过一丝冷芒——所谓的故人重逢,不过是场幕后阴谋罢了……就如同她千算万算,初相见时也没能认出玄衣全然陌生的脸。

即便是昔年最过亲密的师兄妹,她也几乎认不得他了,无论是夺舍重生后的外表,亦或是甘与沉沦的心智……

与其说是玄衣复活重生,倒不如说是容玉罢了。

容玉,早已不是曾经的玄衣。

这般为三界所不齿,不容的行径,在过去,最为玄衣所深恶痛绝,然而如今的虚元洞大师兄容玉,却分明甘之若饴,沉浸其中。

自师尊故去已数不尽多少岁月……在这样漫长无尽的时间里,长河流逝,白云苍狗,人间已换几度春秋,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沦为被修为力量所支配的野兽?

以前的玄衣,那个总是恣意笑着的,鲜衣怒马的,会挽剑舞英作礼的玄衣,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那年归一万年不遇的大雪漫天,是她亲手敛了他的头颅。

“为了玄天仙山大小宗门?”一字一顿的,少女平静神色兀地浮出一抹轻笑,笑意渐至眼角。

如冬木陡生春花,少女轻如蝶翼的浅笑隐在浓如墨洒的长睫之下,未尽眼底,“如你所言的话,今日本座自也要为了玄天仙山,更要为了道元君。”

“杀了你。”她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然而,听到这般慎重而又冷诀的话语,浅立于黑棺一旁的少年却只是微微一怔,看着昔日他最为娇宠的小师妹温和笑起来:“在九重紫金雷劫劈下之时,我便早已预见,必有今日。”

听得他这一句话,沈卿眉眼微蹙,清凛的眸色中情绪变幻,旁人看不出,然而她袖中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世人只道蘅玉道君天生反骨,离经叛道,恍若无心无情。

从小教养她的师尊故去之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紧接着便是与她师出同门的玄衣兵解。归一宗接二连三的变故,却也未引得这位堪称万古之材的少女侧目。

然而,世事变迁,几度春秋。

冷泉蜿蜒,宗门内的青石道两旁花墙郁郁盛放,终年不败的桃林□□尽头,立着一方碧色青青的院落。

沈意喜静,更喜春色满枝头的绿意。

院子里种满了琉华四处搜寻来的珍奇花草,日光下就像七彩天虹。玄天仙山万人之上的蘅玉道君曾无数次静悄悄地推开虚掩的藤门,满院的蔷薇还在和风下不知春愁的懒懒招摇着,晃**着。

万古不过一瞬,好似不久前,沈意还在华树下闲闲地捧一卷古籍,琉华忙前忙后仔细打理修剪着花墙枝芽,她与玄衣流光舞剑,嬉笑晏晏。

如今却是春花依旧,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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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依稀还能感受到此地刚刚散去的邪典的气息,十万山冷冽的山风中隐隐送来淡淡的血腥气……然而,在空****的鸢尾盛开的悬崖边上,除却漫天星光,却是寂静一片。

她伸手挽了个微不可察的术式,太一剑随心动,骤然“嗡鸣”一声应和而出。

碧衣少女的手蓦然握紧了古朴冷戾的青色长剑,太一所化的剑灵青龙陡然咆哮一声,片刻后又低低哀鸣出声,不断地盘旋在主人与昔年故友的头顶上空。

三界闻之色变的太一剑此刻冷冷地泛着薄光,锋利的剑身呈现出近似于透明的青色质感,六道青灰色的六瓣花纹深深印刻在雪亮的剑身上——

“何其有幸,竟得已太一六剑合一。”他仍是笑着,眼角眉梢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小一似乎从未如此这般,六剑合一。”

“上次与小卿携手入北冥,斩蚩首时,得窥一次五剑归宗,那一次的无边剑意,已然引得诸天震动。”玄衣的目光一寸寸从眼前少女碧衣乌发上掠过,眼神中流露出慨然之意,“相传九剑归一,一剑诛神魔。不知以后还有机会能否得幸一见……”

半晌,少女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她没有在意眼前人的话语,而是低低俯首,嘴角含笑轻抚过犹在悲鸣的太一,冰凉的剑泛着冷冷的薄光,长久的沉默。

“我自当为你报仇。”无人应答的寂静花海,凉风飒飒中,俯首握剑的少女,忽然吐出了一句话。

呓语消散在十万山沉寂如海的旷野,一阵狂风吹过,青色鸢尾随风而下,一如昔年。

即将盛夏的十万山,这场青色的雪,为谁而下。扶崖抬头看薄光粼粼的天之镜,游鱼轻**间,似乎穿过层叠浪影,回溯到了当年。

最终不过是,长风万里,春水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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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山下起了小雨,雨丝飘扬洒洒,随着冷风在荒野中簌簌飘落。

悬崖边上黑沉一片,唯有通天梯幻化而出的几点碧色微光,照出雨丝朦胧间的一团空间。

忽然间,随之黑棺之上的少年一声轻笑,黑夜里渐渐发出了轻微的嘶哑擦地之声,好似无数毒蛇在如墨夜色中蜿蜒吐信——扑簌簌地无数声响,渐渐从鸢尾盛开的原野上升腾而起,似乎有什么沉睡的存在被召唤而出。

“这气息……”扶崖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了一个音节:“不……”

方才还聚眉敛目神情专注的少年,眨眼间惨白了脸。

随之无数窸窣轻响的逐渐迫近,一股庞大阴寒的气息缓缓凝聚成形,向地上的两个少年直扑而去。

“锃——!”谢折玉猛然拔剑,落星划出一片剑影,如电般展开伴着夜雨升腾而起的诡异雾气,潇潇风雨中,有什么看不清的存在瞬间尖锐的嘶鸣一声,落下的如丝细雨眨眼间变成了漫天的青。

谢折玉肃穆已待,而身旁的扶崖却是猛地仿佛呆滞住了般。

他今日穿着的锦袍是难得一见的雪白,少年肆意的眉眼此刻却是颤抖的苍白,雪色的锦袍衬着惨白的脸,他恍若中邪了般,跌跌撞撞地直朝前方白雾升腾之处踉跄而去。

这一刻,呼啸不断的山风忽地定住。

极其诡异地,雨丝与冷风在刹那间蓦然如花朵般绽放,渐渐地,无数鸢尾花瓣随着狂风被席卷而进白雾之中,最终宛如一朵巨大缥缈的青色鸢尾花收拢起来,继而缓缓凝聚成一道人形——

瘦弱小巧的身子,安静温和的眉眼,少女偏头看向他,微微咬着红唇,眼里聚起了半真半假缱绻的笑意。

她软软唤道:“扶崖——”

少年苍白的脸血色褪尽,他死死盯着那张和晚晚一模一样的脸,如遭雷击般,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喊,一字一句:“狐妖?不可能——明明已经被我……”

“呵……”一声娇媚入骨的嘻笑自少女口中溢出,青雾四起,风将黑夜割裂成无数道冰冷如刀的碎片,少女青丝如瀑逐渐随青雾升腾而起,与晚晚如出一辙的面容上却是近乎于妖冶的神情。

最终,她立于玄衣身侧,娇媚的唇角挑起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身后九条青色狐尾若隐若现,“明明已经被你一剑穿心了,是吗?”

九尾再度朝玄衣微微俯身称臣,“亦或是,疑惑于我被黑棺已经彻底吞噬?”

妖狐所化的少女嫣然一笑,眸子中似蕴藏着说不尽的流转之意,她勾唇讽笑:“可惜了呀,少年郎。”

“悬崖绝壁下,凛冽风雪间,救回你这将死之人的,是晚晚不假。”

“广陵郡中,丝竹喑哑,少年人春心萌动,彼此相约白首的,也是晚晚不假。”

“虚元暴雨滂沱下,被你一剑穿心,鲜血四溅的,当然也是晚晚了呀。”

九尾贪婪地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过薄唇,“少女的心头血,滋味真好呀。”

她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一下打断:“不可能,绝不可能!”扶崖苍白的脸渐渐渗出冷汗,身体颤地厉害,“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看得清楚,那分明便是狐妖的气息,丝毫不差。”

“呵——”玄衣,或者说是容玉微微笑着看向俨然近乎于崩溃的少年,“一别经年,不愧是苍斗道君座下亲传,再见竟是少年英才。”

“阿九没有骗你。”道袍玉冠的少年神色悲悯,“九尾残魂初复醒,我只好专门为她寻了个容器滋养神魂。如此说来,你应知晓了罢。那唤做晚晚的少女,一体双魂。”

“小扶崖那日所斩得,是那名凡人少女的魂魄罢了。”

听得高高在上的人轻描淡写的说完,扶崖忽然身子一倾,泛白的指尖抚上心口处,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他像是痛苦地不能自己,艰涩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