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卜天命

山海森寂, 淡淡的星光从湖底天镜倒泄而下,映得十万山光影婆娑,一时间不似宗门覆灭之地, 而是飘飘然恍如仙境。

“或许,对于我们来说,天道规则下的命数便是如此了。”看着流光肆意挥洒在青空, 绚丽又自由, 玄衣忽然喟叹,星光在他浅蓝色道袍上盈盈蔓延, 映得墨发束起的玉冠也淡色盛辉, “早在师尊大限已至, 坐化之时, 我便已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沈卿没有说话, 她亦遥望天镜,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几分心下波澜。

他转头望向少女,眸中神色似悲似喜,却又转瞬恢复平静,“说起来琉华,可笑得寄托于缥缈无定的逝川卷, 想必无边暗界, 深渊槐林下,她在你的三途业火中, 走得很安详罢。”

提起琉华——堕入深渊,化作三界之恶的魔女,曾经亦是他们亦师亦友的清婉仙君, 玄衣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通天梯上的碧衣少女嘴角动了动, 她伸手安抚了下听到故去之人名姓因而有些激动的小青龙, 低低说了句什么。

呼啸过原野莽山的冷风吞没了她的喃喃,束发高冠的少年微微侧过头去,想听清她说的话语。

沈卿蓦然抬头,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你!琉华生性单纯温婉——若无旁人加以引诱,她不可能道心崩溃!是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她如琉璃般清浅的瞳眸闪过近乎于悲哀又冰冷的神色,袖中的指节有些发白。

星光俏皮地落满她鸦色发髻,潆绕着淡淡光彩,一如那日深渊之下,琉华四散在业火中的点点碎魂。

“呵——”的一声轻笑,玄衣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星色入怀,他顿时松开手,那一缕轻盈薄光仿佛碎了一般,尽数消散在他掌心。

他眼睛里闪过冷漠如冰的光芒,忽然笑了起来:“不错,师尊仙逝,我曾为琉华卜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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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宗,占星阁。

月下的冰湖泛着皎洁如雪的银光,湖面正中间高若百丈的占星台上,六角玲珑灯盏上的明月珠宝华暗月,映照出一袭白衣墨发。高楼正中,刻印着一尊六角星台,平滑无光的表面如镜般冷冽。

彼时,月至中天。冷冷的月光轻而易举地穿破薄如泼墨的云层,尽数落在星台之上,泛起阵阵冷芒。

雪袍墨发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星之镜,神色忽然变了。

“玄衣,”浅蓝流苏裙的仙君一直不出声地站在占星台上,看着少年结术卜天命,此时看见星台异动,昭月显灵,再也忍不住地脱口问了出来,往日清丽温婉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紧张之色,“星象昭示出了什么?”

玄衣缓缓转过头来,四周明月珠盏光华隐现间,映出他的脸——剑眉飞扬,带着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此刻却尽数沉寂在白袍如雪的苍白中。

归一宗上下皆不知晓,玄衣修剑道,却也问心,问星。

唯有沈意与沈卿两人暗藏于心的隐秘,玄衣潜修卜天术,曾在修行期间,从日出到日落,宛如枯木般独自一人居于占星台,刻研诸天群星,祈望天命之灵。

这是宗门内彻底无人知晓的隐秘,然而不知为何,沈意逝去不久,琉华登门拜访,直言想借助玄衣卜天之力,望一窥命运。

不复平日鲜衣怒马少年剑客模样,白衣墨发的玄衣,或者应称作卜天师,静静地伸出左手,食指被刺破,有逐滴鲜血缓缓没入星之镜,渐渐地,镜面幻化出星象万千。

檀木灯盏的映照下,少年一袭雪色白袍,漆黑的发丝尽数拢在他纯白如玉的星冠之中,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投下的阴影微微挡住他脸上逆着月光的神情。

“诸天昭示三界,群星暗喻世间。”他缓缓低声沉吟,声音和他平日里恣意飞扬的少年意气大相径庭。

琉华微微有些紧张的面容上不复沉静,她近乎于虔诚地望着星月之昭,恍如溺沉之人绝望间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静静地等待着卜天之命——

“天命不可为,三界道法万千。青龙吟,业火燃于世间。深渊再现,魔女降临!”

琉华听到“深渊”二字,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颤声问道:“深渊早已湮灭,怎会再现?魔女又是谁?”

“尔想知晓破局之法,星月已尽数昭示。”玄衣白袍猎猎,垂眸敛目,低声沉吟着。高楼之上山风拂过,他漆黑的发丝有几缕垂落下来,飞扬在归一宗星月下的晚风中,“昨日不复,天命难违。唯有深渊业火,魔女所化红月指示的方向,便是予所追寻一切……”

“深渊……”琉华的手渐渐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握紧裙袂流苏,“红月?”

与道元君携手立于玄天仙山之端的仙君蓦然抬起头来,目光似哭似笑般紧紧落在少年身上:“星月昭昭,天之命也。你说?我所求的一切,尽在深渊?是不是?是不是唯有这条路可走……”

平滑如镜的星台幻影,犹如珠色光华般飘散在夜空中,立于占星台中的少年发丝微扬,犹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卜天本就是逆天而为,妄窥天意。然而,宿命可破与否,天意可探,人心难测。”

只听得少年冷淡的嗓音,琉华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微笑意,她抬头望向无边星空。

阿意,事情也不是那么毫无转圜之地,不是么?

即便是入深渊,化魔女,也要寻回你三魂六魄……

清丽温婉的少女脸上划过一丝决绝,袖间握紧了拳。

归一宗漫山遍野的桃林犹在葳蕤盛放着,山泉清凛凛地蔓延过高楼玉宇,最终静悄悄地汇入冷泉。

宗门大殿前的广场上数不清的弟子们还在端端正正地练剑参道,在归一宗这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清晨,一切都平静祥和,仿佛过去数年间的任何一个日轮初升。

就在此时,靠近藏经阁方向,琉华所在的居所突然间窜出一簇不起眼的火苗,眨眼间火舌顺势而上,吞没尽木质高阁,燎起千丈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

有弟子眼见火势冲天,面露焦急之色,纷纷御剑赶去。

彼时,沈卿正与玄衣在霏雨芳尽论道,她看着西南的天空已然染成血一般的红霞,微微有些怔愣,“琉华?”说罢便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拦住。

玄衣语声淡淡:“小卿,这是她早已决定的。”

沈卿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沈意与琉华二人心神相通,相起于微末之时,共伴已万年朝夕。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干涉琉华的决意。

想来是早有布谋,数不清的门人弟子结术召水,试图浇灭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却不过徒劳。琉华既已心意已决,那一处怕是寸土都会被火燃烧殆尽。

少女明朗的眸中有些黯淡,她转头看向一旁不出声的少年:“师兄,你早知会如此么?”

玄衣低头,看了看她,唇角有一丝低低的叹息。

那场大火烧红了归一宗的半边天空,映出了满目红霞,炽烈如火,木质的房梁烧得垮塌,从高处直直跌落进冷泉之中,带起暮色浓烟,茫茫燃烧的火光中,似有暗色微光轻轻闪动。

“不对——”沈卿陡然睁大了双眼,她朝着大火即将燃烧殆尽的废墟蓦然化作流光而去。

玄衣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也跟了上去。

“怎么会是诛仙阵?!”沈卿站在废墟之中,眉眼间不复方才,有些苍白,嗓音微微颤抖着,“琉华,琉华怎会?”

隔着少女的肩膀,可以看到适才还是琼楼玉宇的楼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

唯有一片焦土之中,隐隐有法阵运行之后残留的痕迹。

诛仙阵——上古诡阵之一,施术者可以自身为血祭,修者道心,血肉,灵识等一切,尽数供奉于邪魔,大乘修士之力,可魂动九天,血祭深渊!

为防她发现,琉华特意布下无数敛息珠。

一段烧焦的横梁噼啪一声骤然断开,坠落在焦土上。少女空茫茫的心间好似突然受到了触动般,许久,才轻轻道:“这便是你的选择么?”

这寂寥的清晨,冷泉废墟,沈卿不由自主地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

是人间冬雪漫天,幼女彷徨,清丽温婉的仙君如神女下凡,伴在白衣男子身旁,她讶异回眸:“这里有个迷了路的小姑娘。”

是归一宗桃花灿然,叮铃铃银铃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御剑跑至冷泉旁,委屈巴巴地朝廊下剪花的蓝衣女子哭诉道:“琉华,师尊今日又训我了……”

“噗嗤——”那蓝衣女子一下便笑出了声,她将小女孩揽入怀里,轻轻擦拭着沈卿衣裙上沾染的尘土,“今日给小卿做最爱吃的玉璃糕可好?”

温润如玉的白衣道元君,清婉明丽的琉华仙君,肆意飞扬的玄衣师兄,沈卿前世今生,漫长的修行生涯中,纵然有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然而,却依然有着让她牵挂的东西。

日出归一催人醒,不及少时晏笑语。芒火燃尽无相见,终是一人祭诛仙。

从此玄天仙山,再无唤作琉华的仙君。

万丈虚无深渊,多了个冠红月之名的诡异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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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山色莽莽,沉默像一把寂静泛着冷光的白刃,少女的嗓音不复清甜,她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自无边星色中恍惚传来:

“假设卜天,诱传星昭。”

小青龙似是感应到主人此刻不平的心境,不由得戚戚哀鸣一声,盘身拱入少女怀中。

她想起业火焦灼,女子神魂在其间经受着炎炎灼烧,琉华微微笑着的苍白的脸。

深渊堕魔,既无来世,也无归途。

蓦地,沈卿袖中指节泛白,突然身子一倾,紧紧蹙着眉,茫茫然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脸,她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何?”

玄衣沉默半晌,淡淡道:“琉华所愿不过是寻见师尊三魂六魄,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了她一分念想。”

“圆其所愿罢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天之镜星雨落下,不过是闲话家常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