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活死人

“想来这虚元洞上下门人弟子, ”漫山鸢尾开得正盛,谢折玉用剑柄将拦在行路前的花草尽数拨开,旋即缓缓拿出了一盏兔子灯——纸扎的白色小兔子, 惟妙惟肖,是前日里妙妙亲手扎来赠予他的,少年黑如沉渊的眸光落在其上, 没有一丝光亮, “都是如妙妙那般的活死人了罢。”

他没有顾及同样眉头紧蹙的扶崖惊讶询问的目光,默不作声地俯下身, 那盏玉雪可爱的兔子灯飘然自掌心滑落, 朱笔点缀出来的小兔子红红的双眼, 似是映着他苍白冷峻的侧脸。

蓦然间, 出自女童之手的玲珑兔子灯甫一落地, 沾染进漫山鸢尾中时, 白纸上忽然泛起青色焰火,眨眼间即将把其吞噬殆尽。

他凝视着眼前腾空而起的青色火焰,忽然看着即将消散成灰烬的纸灯,冷然说道:“活死人身上有阵符压制,他们身边之物沾染尽那股气息, 却无阵符压制。”

“而鸢尾又像是他们的天克之物, ”扶崖怔了怔,略带艰涩的开口道:“没得阵符压制之物一碰鸢尾, 自然要被吞噬殆尽。”

谢折玉点头,却没有说话,他抬起手, 在山野凉风下浅浅护住那即将消散的纸灯, 红通通的兔子眼似要滴出泪来, 在灼灼青焰与烈烈冷风中犹在挣扎着,摇曳着,不肯就此散去。

良久,一切归于平静,他看着不远处自顾自在花丛中玩耍的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伴着山风漫来,应和进亭台楼宇间的无数风铃响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虚元洞应是没有一个活人了。”

“此地沉于深湖之下,已然不通于三界。那幕后之人设下所谓的天之境,又以三千修士活灵生祭。”

忽然间好似窒息了般,扶崖想象着明明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门人弟子们,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尽数死去,忽然感觉犹如梦魇缠身般的冰冷窒息,似潮水漫来将他吞没。

往日神采飞扬的锦衣少年咬紧了牙关,长长吸了口气,哑声道:“无论其欲何为,必当尽诛之!”

“哥哥……!”

不远处斜坡上的小女孩粉衣墨发,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花束,欣喜地笑望过来。

扶崖只觉得泪似要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的手在袖中握紧了玉华剑,筋骨泛白,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不停的情绪。

许久,他眼睛泛红,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碧衣少女,“小师叔,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竟连孩子也不放过!”

沈卿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花海中的稚气女童,以及御剑流光中忙碌搜捕鸢兽的少年弟子们,那双漂亮得宛如晨星的眼眸中深处是宛如神祗般无悲无喜的漠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修仙一途,弱肉强食。”

少女唇角沁出几分如蜜样清甜的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却如三月春风拂面,冷如薄刃。

谢折玉略微一怔,回头看她,却只见得少女如珠似玉的面容上冷漠尖锐的神色一闪而过,再度细看,却依旧是那般巧笑倩兮的娇娇模样。

“仙门正道,自有原则在心,怎可与邪魔歪道之流混为一谈!”

沉默寡言地玄衣少年蓦地冷笑起来,提起妖魔,他狭长微微上挑的眼尾泛起决绝冷戾的光芒,拇指微弹,只听得一声轻叮,是落星即将出鞘的声音,他遥遥抬眸望着天穹,深不可测的天之镜上薄光流动,宛如深渊妖魔巨影般可怖,冷冷道,“折玉此生,只愿诛尽三界妖鬼。”

“——哪怕是玉石俱焚!”

他冷笑着,嘴角勾起的笑意中好似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连着眉目之间的冷峻之色,竟宛如地狱阿修罗。

立于鸢尾花海之中的碧衣少女微微有些诧异,她鲜少见谢折玉有这般外露的情绪,平日里多是冷心冷情的阴鸷模样。

“玄天仙山九宗至同,自是皆以斩除妖鬼为己任的。”

万年来最为年轻的归一宗主纤细白嫩的手指微微抚过手中的桃花玉骨扇,笑吟吟地说道,然而长睫轻掩之下,笑意未尽眼底。没想到谢折玉竟对魔道恨之入骨,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了。

“不过,本座修为被压制得很,竟连筑基都未至。”少女抚扇轻笑起来,娇弱的眼睛中促狭的微光一闪而过,只剩千万星辰盈满她笑意盈盈的眸,“除妖一事,只能仰仗折玉与扶崖了呀。”

谢折玉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青色花海中临风娇笑的碧衣少女——这一瞬间,没了那至高无上的修为,她眉眼间的神色尽是澄澈似水暖意,好似一汪江南春水。

“哥……哥哥?!”蓦然间,静谧的气氛忽然被打破,一道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

谢折玉眼神一冷,悄无声息地与扶崖对视了一眼,无他,妙妙口中的哥哥,分明此刻叫得不是他们二人,反而是……

竟好似看见了什么人在前方般,粉色的衣裙肆意飞扬在山风中,女童银铃般得笑声逐渐追寻着远去。

两名性情截然相反的少年不约而同间竟同时变了脸色。

扶崖率先一拂袖,沿着花丛追了过去,其余人随后。

奇怪得是,沿着踏过满地鸢尾的痕迹一路寻去,竟还未见到妙妙的身影。不过是名十岁幼童,脚力必然比不得他们,扶崖已然有些沉不住气,开始有几分焦躁。虽然妙妙是活死人的事实已经得到了佐证,但是这素来打马肆意的少年已经打从心里把她当成亲妹妹般。

幸好有沈卿在后面缀着,他亦不好发作,只是竭尽所能远望寻找。

不觉间,已经走过了漫山鸢尾花海,应是到了尽头,密密麻麻地青色花簇渐渐稀少,只剩几枝零落在地。

然而,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处绝壁。

扶崖行在前面,脚步戛然而止,他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囤咽了一下,缓慢地转过脖子,“小……小师叔!”

沈卿抬眸望去,微微变了脸色。

绝壁犹如利器横天齐斩而下,横断面切得整整齐齐,其下则是凹出一片空谷之地,细看之下,茫茫寒意自下而上滚滚袭来。

而深谷之上……

扶崖张大嘴,目瞪口呆地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似整个宗门弟子全在此地般。

一股奇异的吟诵之声伴着呼啸山风渗出深谷,好似万人低吟,这梦幻般的呓语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似要直直渗进人的识海深处。

诡异如波般的呓语,如浪涛般肆意**开来,通过空****的山谷,拍击在两边陡峭的崖壁之上,重叠成更为深沉广漠的低诵声。

此刻的天镜异常明亮,其上浮动的流光似与呓语达成了某种一致,随着低诵声有节奏地翻涌着薄光。

他们垂眸远望,入目是一片天蓝色的海洋。

无数身着天蓝色道袍的虚元洞弟子皆虔诚匍匐在地上,数不清的蓝重重叠叠映在一起,掩去深谷之中的墨绿松林,入目唯有诡异至极的蓝。

他们云集在一处,不断地俯下头颅,贴近地面,潮水般的呓语无声自动,从每个人的口中发出,从而汇成洪流,席卷一切。

妙妙也正在其中。

扶崖微微吸了口气,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他们这是,又要弄那个所谓的天祭了吗?”

“恐怕不是。”谢折玉看着深谷之上匍匐在地的弟子们,一众蓝里面那抹粉色显得极为耀眼,沉冽如霜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七日之期已到。”

“小扶崖,这般阵仗,可不是寻常的天祭。”山风拂过,青色花瓣随之轻**而起,沈卿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她的目光落在粉衣女童上,眼中划过不忍之色,随之呓语逐渐念诵过程中,那些门人弟子肉眼可见地,躯体逐渐走向僵化,这样下去,就和活尸再无半分区别。

她不再说话,却是微微动了动蜷在衣袖中的手指,一道淡薄如丝的碧光眨眼间疾射而出,穿过茫茫深雾,没入几近丧失神智的女童体内。

紧接着,令扶崖不敢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看起来已经被天祭仪式彻底吞没神智的女童,一瞬间竟高高地扬起了头颅,直直地望向他们这边的方向,在匍匐在地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瞩目。

锦衣少年的眼中蓦地泛起几分潮意,清晨临出门前他亲手给小姑娘认真扎的发髻,双螺髻下垂落的丝绦还在冷风中轻轻晃**着。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不复之前混沌之色,反而是一片清明,安静地与深谷之上的人对望着,慢慢地,她缓缓张开了口,一字一句地无声说道,

“快跑!”

继而,她用一种似哭死笑般的神情,犹如解脱般望着沈卿,“谢谢你,姐姐。”

自从进入十万山以来一直处变不惊,自认为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蘅玉道君骤然间苍白了脸色,她陡然间明白了那女童这种神情的含义——她是想死了,并未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而是真真切切地死去,她是感谢当初天祭下把她从容玉手中救下,感谢在人生最后的时光赋予她难得的清醒。

少女眉梢忽然一跳,微微拧起了眉头,顾不得掩饰修为压制,手指闪电般地屈起,袖中碧光掠出,直直地卷起那个淹没在人海中的小女孩,欲将其带回身边。

蘅玉道君纵其一身恣意妄为,却极恨欺辱妇孺幼小之辈。

她本以为一切皆在可控之中,却没想到妙妙存了必死之意。

碧光卷在女童身上的一瞬间,她忽然仰起了脸,逆着薄光看过来,盯着沈卿的眼睛,蓦地,嘴角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忽而一手推开了如丝碧光。

如同飞蛾扑火般,她举手了瘦骨嶙峋布满伤痕的双手,悬在头顶,喃喃道:“神降之下,永奉天镜。”

只是转眼间,星柱坠落,迎接归客。

女童的身形逐渐在愈升愈高的星光中缓慢消散,黑白分明的眼里神色涣散开来,脸上却绽放出一抹欢喜的笑意,只余孩童的天真之色,她下意识地喃喃着,

“哥哥,妙妙来陪你了。”

随着光点弥散,小女孩的脸渐渐变得透明,她的语气逐渐枯萎,只剩下无边的呓语伴着青色的鸢尾在风中旋舞。

“我……我才不要再当他的傀儡。”

“姐姐,他快要出来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小心……”

在意春风之下,神智恢复清醒的一瞬间,她想起了过去的所有。

十岁的妙妙,早就死在了那个血色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