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裴渊手指微微颤动, 眼睛也缓缓睁开,他看着头顶上绣着竹叶的水蓝色帷帐,俨然便是长华宫的景象。

耳边却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殿下, 您终于醒了。”

他吃力地转动着已然僵硬的头,看着床榻边只有文舒一人, 他眉眼微低, 掩去了眼底的失落。

“现下是何年何月?”

裴渊却是被自己开口的声音所吓到,沙哑粗糙宛若被石子划伤一般。

文舒却是看懂了裴渊眼底的落寞, 他轻声说道:“从您上次醒来已然过去了半月有余, 明主子每日都在床前陪侍,今日她意外看到您的诏书后, 便领着公主离去了。”

文舒说着说着声音便愈发的小。

裴渊心底却是涌出一股雀跃之情, 他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嘶哑地说道:“孤并未问你这些。”

尽管身体疲惫但是心中却是盛开出一朵永不凋零的牡丹花。

他嘴角浅浅勾起, 但猛然间左腿似是被闪电击中一般,窜麻中带着剧烈的冷痛, 裴渊的身子都佝偻起来, 他紧咬着唇角, 眼里满是坚持, 面容上却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妥。

文舒赶忙从怀中取出苏达莱给予他的药剂,塞到裴渊的嘴边,焦虑地说道:“殿下,您的左腿情况不太好, 是不是又痛了?”

虽是过了一刻钟,裴渊却是觉得比三个时辰还要漫长, 他的背后已然被冷寒所浸透。

他嘴唇紧抿, 半分也不愿吃下苏达莱止痛的药剂。

“殿下, 您吃了会舒服些。”

已然过去了最痛的时候,裴渊面色苍白地躺在**,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随意地挥手。

文舒见状便把怀中明黄色的诏书递给了他,若是他死后明枝母女定会被众矢之的,若是新帝仁慈还能给她们一条生路,但这能登上皇位之人,哪有慈悲之辈,斩草除根才是上上之策。

就算他能派去所有的人马,也不一定能护得她们母女周全,万全之策便是扶持安安登上皇位,况且她一向聪慧,定会护好明枝。

想到这里,裴渊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最近可有异常?”

文舒眉眼微低,眼里满是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少将军周然曾经来过您的寝殿,但当时明主子在殿内,奴才曾经问过明主子,她却说方才无人进来。”

裴渊手指紧紧攥着被子,指尖泛白。

“明主子,现在应该在平西侯府。”

裴渊眼眶泛红,凌厉的眼神扫射过去,沙哑地说道:“为何去哪里?”

“少将军现下住那里。”

文舒话音刚落,便看到裴渊一口鲜血喷射出来,他低声呢喃道:“枝枝,你不可背叛孤。”

随后眉目之间满是寒冽,冰冷地说道:“彻查此人。”

———

虽是初冬,但正午时分的太阳晒在人的身上却是暖洋洋的。

周然今日专程穿了一袭水绿色新制的长衫,就连头上的发冠也是因着太过奢华而存了许久,今日专门从库房中取出的,俊俏的面容上满是欣喜和忐忑。

他看着远处驶来的马车,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

车马的门帘猛然被掀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眉眼之间满是疑惑。

在短暂地与他对视之后,小姑娘似是确定了他的身份,宛若春日桃花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是笑意,甚至都不顾车马如此之高,飞扑到他的怀中。

周然却是被安安这惊险的举动吓到了,他佯装生气地说道:“第一次见面就吓得舅舅心口疼,你这小姑娘。”

安安却是小嘴一撇,宛若小狐狸一般,笑眯眯地写道:“阿娘说舅舅是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周然本以为是小孩子心性,却没有想到却是小小的试探。

明枝收拾好行囊走出时,便见到此景,眼角却是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们还未察觉之时,便悄然拭去。

与上次相见不同,这次却是光明正大的见面,明枝嘴角微微翘起,眼里满是惆怅和释然,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淡淡说道:“哥哥,这些年可好?”

周然却是一把抱住明枝,声音甚至哽咽地在她耳边说道:“好,都好,有你就是家。”

被挤在他们中间的安安却是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了,气鼓鼓的小脸努力推搡着周然。

在察觉到小姑娘之后,周然哈哈大笑,趁安安不注意,猛然把她扛到肩头,扶着她小小的身躯,高声说道:“坐好,我们回家。”

而在街角一辆朴素的马车内的姑娘,面容却是分外得难堪,手指气愤地把绢巾都给撕烂了。

因着距离遥远,终究是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落在她们眼中却是一幅郎情妾意,家庭美满的和谐画面。

侍女安抚道:“姑娘莫要气了,万一是周公子的表亲。”

“英国公府早就没人了,哪里来的表亲。慕明然真是好样的,平日不声不响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原莱早就娶妻生子。”

苏妙妙嘟着嘴,但眼里却满是失落。

他们分明是定过亲的,她本以为是慕明然是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从而连累她。

但现下不仅不与她相认,还与别的女子生了孩子,那个孩子看着竟与他有一两分相似之处。

苏妙妙越想越气,嘟囔道:“罗朱,本小姐要去乐坊听兰公子的筝。”

罗朱听到此话后,磕磕绊绊地说道:“小,小姐,上次去看兰公子被发现后,咱们足足被禁足了一月有余。”

说完后,她看着苏妙妙的眼底满是气愤和悲伤,只得把之后的话吞了下去。

---

明枝觉得自己此番决定还是有些不太稳妥,皆是带着一时气急的决定,看着安安开心地揪着兄长的发冠,而他也用手逗弄着安安的痒痒肉。

她停下步伐,脸上带着些许愁容说道:“哥哥,殿下自是知晓我的身份,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明枝的一番话使得玩乐的舅甥二人一同看着她,周然笑着摇着头说道:“三个月之前,殿下本欲替自己的母族与我们英国公府翻案,不知出了何事,他似是离京,所以并未继续。在你递书信来,我便与侯爷商谈,纵然殿下喜怒无情,但翻案之事,内阁已然准备妥当,你大可不必担心。”

安安听到此话后,从自己的脖子之中,揪出裴渊赠与她的龙纹玉佩,把它递到了周然的手中。

俨然是要用此物来保护他们。

周然却是目光凝重,历代帝王皆以龙为象征,纵是疼爱幼女,也不会把此物送给孩子。

难不成要让安安去当储君?

想到此处,周然忽然笑出了声,太荒诞了,不可能成真。

在拜见过平西侯与夫人之后,明枝便与安安住在了周然的院落中。

试问谁家金秋的桂花乃京城第一绝?

那便是平西侯府。

坐在桂树之下,细碎的金黄色小花缓缓地落在他们的酒杯之中,给梨花春又增添了些许芬芳。

明枝微醺的眼睛满是委屈地看着周然,忽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哥哥,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她捏了自己的脸颊,随后又捏了周然的脸颊。

“不是,你现下便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是。”

周然在军中被老兵头子们灌了许多,这点果酒自是不会使他醉倒,但看着自己嫡亲的妹妹已然这般大了,心底却是染上了些许的惆怅。

他坐直身子,一杯酒长洒在地面上。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明然已然寻回了妹妹,你们可以安息了,若是你们在地下的时间走得慢些,我们终会相聚。”

想到偌大的英国公府只剩他们二人,又想起自己受得委屈,明枝微红的眼眶瞬间泛红,鼻头也满是酸涩。

一瞬间她似是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扑在周然的怀里嚎啕大哭,嘴里嘟囔着自己这些年受得委屈。

周然却是越听越气愤,英国公府被屠皆是因着他的母家,竟然还糟践过他的妹妹。

就在他意欲询问一番时,明枝已然沉沉睡去,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感受着秋日的清风吹拂,这一夜的平静便会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背着明枝,就像幼时常做的那般,走啊走,已然过去了快十五年。

忽然明枝的手脚猛然抽搐,周然以为她睡梦抽搐,结果她却小声地嘟囔道:“裴渊,不许你死。”

哦,死了最好。

---

明枝在周然的庇护下,还没过了半个月清静的日子,裴渊便寻了过来。

明枝正搂着安安在描写大字时,便听到了侍女的禀报:“明姑娘,大厅有客人在等您。”

在听到此话后,明枝手指倏然一抖,好好的一副帖子却被意外出现的墨迹破坏。

而怀中的安安却是在纸上写道:“阿娘,安安做什么都可以的。”

明枝又想到了裴渊册封安安为储君的诏书,她的心底满是不安与焦虑,但是又想到裴渊怎得这么快便康复,心中却又多了几分欢喜。

情绪如此交错,她摇了摇头,抚着安安的碎发:“娘不要你建功伟业,只要你健康快乐地活着,大抵是你爹来了,随我一同去见他吧。”

安安却是挣脱开明枝的怀抱,冲着门相反的寝室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