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依旧是那盏琉璃灯, 仍是长华宫的寝殿,躺在床榻之上还是裴渊,而此时的明枝已然没有了当初的稚嫩, 傻乎乎地会捧着话本哭泣。

夜晚的昏暗和寂静包围了整个长华宫,明枝发愣地坐在脚踏上, 忽然想起了当初他装病的时候, 她也是在守夜,嘴角不禁浅笑了出来。

手指顺着脚踏的角落缓缓地触碰, 谁料真的摸到了她当年藏在这里的书册, 心中竟生出了隐隐的兴奋感。

裴渊一向不喜她去读些甚至诡异的故事,但这个鬼小姐和书生的故事她甚至喜欢, 裴渊曾经扬言要烧了此物, 无奈之下,她只得偷偷藏了起来。

五年了, 都没有被发现,长华宫打扫的宫人可真不仔细。

泛着微黄陈旧的书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 明枝心中却是带着淡淡的疑惑又转头看向了躺在床榻上的裴渊。

此物竟是没有一丝灰尘, 尽管她并未看几次, 但书册却是泛着淡淡的书香。

她翻动著书卷, 里面却是被人用小楷字细细密密标注了许多,仿若就像秀才学习的书册一般,就连书册的空白页也细细密密写了许多。

这话本原是一个富商小姐,因着父母之命要被迫嫁给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头子, 在成亲前一夜肝气郁结竟是昏死了过去。她的魂魄竟然跑了出来,在茶棚遇到了去往京城考试的书生。

书生先是害怕而后又被富商小姐的才学所吸引, 两人在去往京城的路上相守相伴, 满腔的情意全都献给了对方。

谁料书生一朝成为状元, 骑着高头大马时,富商小姐的魂魄竟然离奇失踪了。

而书生也被皇帝相中,即将要成为当朝公主的驸马。

故事讲到这里,话本便结束了。

而作者却在最后一页写道:“世人行事皆是不可控,本文已然结束,最后一页空白留给读者续写。”

当时明枝看到这里的时候,在心底却是足足咒骂了作者许久,不论结局怎样,总归要结束。

她当时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去写,但现在最后一页却被裴渊写满了。

他撰写批文一向写得一手行楷,她甚至都识不得其中的大部分字体。

但面前续写的文章竟是用着分外工整的小楷。

裴渊赋予故事的结局则是,富商小姐从家中醒来不顾一切奔向了书生,而身为新科状元的书生因为违逆皇帝的赐婚被下放到荒芜的县城,两人在路途之中再次相见。

“宛若初见时的心动一般,书生在余生的日子,看着怀中的妻女,他每一刻都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纵使没有了权势,但这世上孤寡之人却有了一个家。”

裴渊续写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思虑了良久,执笔不知良久,在最后还沾染了一滴墨点。

他后悔了。

同样是面临欢喜之人和权势,裴渊替书生选择了一条他当初错失的道路。

“裴渊,你后悔了是吗?围猎那夜若是你做了不同的选择兴许我们现在却是过得不同的人生。也不对,当初要么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世事难料,前看今朝吧。”

明枝用着分外轻柔的声音冲着裴渊说道。

她把额头靠在裴渊的手指尖上,感受着他冰冷的体温,眼泪却是猛然落下来一滴。

恨过,也欢喜过。

当他们想要重新来过的时候,却遭遇了这等事情,终究是世事无常。

“若是你醒来,我们重新来过可好?”

明枝此话并未说出口,却在心头暗念了许久。

倏然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连通报都没有。

明枝缓缓抬头看向门外,心头满是疑惑。门外自是有士兵在把守,就连屋顶上方也有几个暗卫在轮流看守,怎得传来敲门声。

她忽然想到了安安,安安每次前来士兵不会阻拦,而且她也发不出声音。

难不成是梦魇了,亦或是受委屈了?

想到此刻,明枝急忙掀开重重帷帐,当房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寒风吹了进来,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士兵也瘫倒在地。

糟了,有刺客。

明枝第一次经历这事,心脏已然跳到了嗓子眼,她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雕花木床处的第一个帷帐处。

此时一个身形高大穿着黑色夜行服的男子身影已然高举匕首,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晃着明枝的眼睛都睁不开。

那人似是看到了帷帐之后的女子,粗声说道:“你若离开,我定会饶了你。”

明枝却是觉得此人的声音甚是耳熟,她的身子抖似筛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忽然她想起,当初她的意识模糊的梦境中时,认为英国公府的众人都还在世,她嫡亲哥哥的声音便是这般。

“哥哥。”

明枝试探地冲着那人说道。

自从五年前离开京城之后,周然便没有了明枝的消息,但边关战事吃紧,他也不敢妄自回京。

结果当他回来的时候,经过重重调查,明枝早已被皇帝处死,扔在乱葬岗中,而太子殿下的精神也郁郁寡欢,就在他常去的寺庙佛堂之中,也发现了明枝的牌位。

慕家上下五十几口人已然被老皇帝尽数屠杀,就在他寻到嫡亲妹妹之后,还未相认却天人相隔。

他已然顾不得心中的哀痛,便统筹计划了此事,裴渊若是死了,那便死了,就算这江山倾覆也与他无关。

但身后的女子身影却是分外耳熟,死而复生皆是话本中的故事,他怎会相信。

“姑娘,我不愿伤你,还请你速速离去。”

明枝在听到周然的话后,便更加确定了这便是她的兄长。

她掀开帷帐,紧紧抱着他宽厚的后背,眼泪浸湿了他后心的衣衫,哽咽地说道:“慕明然,你不可以不认我,你幼时还总背着我去给小伙伴们炫耀,现在怎得这般。”

化名为周然的慕明然,在她娇小的身子抱住的那一刻,便相信了这般是他的妹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也顾不得裴渊,捧着她的小脸:“在我知道你死了,一心满是复仇之意,你可是遭遇了什么。”

明枝心中的委屈此时却是全泄了出来,她不愿让兄长知晓,但委屈却是怎么也拦不住,只是哽咽地说道:“哥哥,不能杀他,这都是我与他的事情。”

这句话传到周然的耳中,却是听到了明枝言语中的委屈,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沉声说道:“你可愿与兄长回朔北?”

明枝还未回应,门外却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明枝把周然藏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却是迷迷糊糊地趴到了明枝的怀中。

蹭了蹭她的脖子,便又睡了过去。

周然在看到安安的那一刻,手指却是止不住地在发颤:“枝枝,这是你的孩子?”

明枝点了点,嘴角带着浅笑说道:“是啊,她已经五岁了,名唤华安。”

周然在听到是随着慕家的字辈之后,眼底却是闪过一道泪光,他曾经以为这个家已经散了,在寻到明枝之后,便对京城多了一丝期盼,如今却有了新生,宛若漆黑的泥土中开出一枝鲜艳的花。

忽然他想起床榻上的裴渊:“是他的孩子吗?”

明枝颔首示意,并把安安塞到了他的怀中。

幼小的姑娘宛若娇小的狸奴一般,他甚至都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却是感受她柔软的身子倚靠在他的身上。

他心中的怒火也小了几分,此时他已然知晓明枝不愿随他回朔北,便说道:“若是有事,便可去城北的平西侯府寻我。”

听着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声音,他恋恋不舍地把怀中的小姑娘放到枝枝的怀中,就像幼时一般常做的那般,轻抚着枝枝的额头,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说道:“我先走了。”

若是他一人,死便死了,但现下却是有枝枝和小外甥女,他不可给她们寻麻烦。

当文舒以为遭遇刺客的时候,打开房门却只看到了明枝抱着睡熟的安安,眉眼之中满是疑惑地问道:“明主子,可有贼人前来?”

明枝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并未。”

文舒却是不放心,走到裴渊的床榻前也并未见到任何异样,心中满是疑惑。

难道迷晕了暗卫和士兵仅仅是来踩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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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第四日,文舒已然按着苏达莱的吩咐配好了所有的药材。

三大锅的药剂全都倒在浴桶之中,灼热还伴随着臭气的药水飘**在长华宫的空中。

明枝捂着鼻子问道:“这真的可以吗?”

正在摘除裴渊身上金针的苏达莱却是啧啧道:“质疑老汉的医术?不治了,不治了。”

明枝连连说道:“对不起,您继续。”

但之后的治疗惨烈的程度,却是使得明枝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