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随年郁一同回到医院,孙安絮温柔的跟她说明情况,表示她还有救,让她先忍一忍,做个检查。

庆虞被推进检查室,看着那些昂贵又冰冷的机器,它们有的包裹她,有的抚摸她,有的伸进她身体里。好像她是什么营养品,它们在向她索取什么。

检查完以后她睡不着了,年郁在病房里陪着她,很久都没说话,夜浓稠的像油墨画,枕头垫在身后,靠上去时仍然能感受到铁栏的形状,那坚固能困住一头猛兽,何况是一个人。

年郁忽然站起来,窸窸窣窣一阵,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

递过来。

庆虞抬头朝她看,夜里她的眼睛看上去更深邃。

接过来。

是她的日记本,久未打开的纸页似乎积怨已久,硬邦邦的,庆虞翻了两页,看到自己上小学时歪七扭八的字竟然那么可爱,后面赵挽霖让她好好练字,还拿余帧和她作比较,她就再没写过那样可爱的字。

自从《这样爱了》火了以后,她接的戏比较多,也没什么时间写日记,日记中断在很久之前,最后一篇是在吐槽一节通识课。看到上课两个字,她不得已又想起学分。

学校的课已经因为选秀和拍戏耽搁了整整两年,学分缺的没法补。她接的戏大多数都是大电影的配角,拍摄周期不长,本来打算忙完以后搬家,在蒹葭绿苑安定以后去跟学校商量降级的事情,没想到去康复中心待了好几个月,又错过了一学期的课,她猜庆之远已经帮她办退学了。

这样也好,她现在没有力气去学习,连稍微复杂一点的字都不认识。

即便是间歇性的,也足以让老师将她驱逐出教室。

开了一盏灯,床头摆着一束花,好像是季岚送来的。香味并不能让人快慰,她扭头对着窗子那边,让花淡出视线。

年郁欲开口说话,但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她是在躲自己,于是出去,轻轻扣上门。

庆虞看到日记本上的字,没法连贯的读下来。她连自己写的字都不认识了。

一整晚都没睡着,以前在康复中心的时候她会害怕有人强制给她喂安眠药,所以在夜里一听到响动就会假装睡着,在这里最好的一点是不用整日胆战心惊。

她开始认识字是从半个月后,年郁没能准时来送饭,好像是她之前签的一部古装偶像剧即将开拍,但她正好住院了,剧方在催,就算付了违约金也不愿意和解,年郁怕这件事闹大会影响她之后的口碑,这圈里大概没人敢找庆虞演戏了,但她又那么喜欢演戏。

所以她打算自己演,把这件事压下去。

就好像毕业那年,庆虞不小心进了娱乐圈,她就跟着进来了,几年下来就攒了点颜粉,也没怎么接戏和商务,大多时候是给庆虞断后。

她妈妈经营着一家娱乐公司,她偶尔会让麦娱帮忙给庆虞公关,后来又给庆虞组了个工作室,跟麦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因为庆虞一夕之间爆火而生嫉妒心的艺人也不敢随意黑她了,毕竟不太清楚庆虞跟麦娱的关系,害怕惹到大人物。

现在想一想,她把年郁的人生扰乱了。

年郁应该好好在洮大学设计,而不是和她一起待在精神科。尽管年郁一直说她学设计只是为了让庆虞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庆虞仍然无法释怀,因为年郁辍学了。只剩下最后一年,她却辍学了。

这些还是李茹旧来看她的时候说的,她知道,李茹旧说这些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年郁的辛苦,让她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至少跟年郁说句话。

她们每个人的心意她都清楚,可是她办不到,她不确定自己一出声是不是就会哭,也不确定会不会说出一些让自己显得很惨痛的话,那会让别人更加担心,她觉得没必要,就这样也挺好的。

不过她沉默了整整半个月后,情绪似乎有所好转。

她可以认字了,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清醒能维持多久,但她很开心。一轮夕阳正在转淡,她头一次想自己走出病房,去看看外面的花。

这些天都是庆沅和季岚两个人守夜,她们恨不得包揽她的一切事务,但庆虞从不让她们帮忙洗衣服,她自己的错应该自己承担。如果生理失-禁是错的话。不过生理失-禁肯定是错的。

在门口站着,见季岚逗隔壁病人的孩子,一个特别漂亮的男孩,男孩指着季岚手里提的东西,问:“那个病房里住的是你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

天边还是一团烈烈的红,活似一个刚挖好的火红壁龛,壁龛里藏着无法治愈的热狂。

庆虞默默回到**,好半天也没见季岚进来。看到床头的笔记本,她想到高考完以后,谁也没说爱或者喜欢,她跟年郁就在一起了。

年郁把她的同学录送给她,说把祝福也一并送给她。

她觉得对方真诚,她也理应真诚,所以把日记本给她,告诉她,她可以肆意了解她的过去。

不受控制的去想高中,那一次跟季岚她们打游戏,年郁申请了一个新账号混进队伍,季岚还以为是她外公,结果年郁发了一句:

乌云你好,我是你的追随者——暴雨。

她的昵称是乌云,年郁就把自己的昵称改成了暴雨。

翻了翻笔记本,趁着还能认字开始写字,没标日期,只写了一句:

——自然,乌云不可能每次都带来暴雨。

季岚很久之后才进来,提着一大袋东西,都是因为她的生理失-禁。

她似乎刚哭过,看上去特别憔悴,坐下来时又掉泪。大概是因为那个小男孩问的问题吧,只有老年人会用到这些东西。

很久后,季岚还是哭,庆虞决定安慰她,开口道:“没什么,真的。”

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关系,声音听上去像珍藏了很多年的烈酒,音调又沉又重。

季岚又惊又喜,说:“你对我……说话了!”

她喜悦的神色让庆虞哑然。

当一个人原本会说话但是很久不说话时,听到她说话的人竟然会这么快乐。

那是不是一个原本可以善良但从不善良的人,只要稍微善待一个人就能让对方为他死去。

像庆之远和赵挽霖,她到现在才明白,她始终恨不起来自己的父母是为什么。因为她见过他们待人的好,知道他们可以待人好,而只是没有待她好,所以想得到那些好。

她与季岚最大的区别是,季岚如愿了,她没有。因为庆之远不是她,赵挽霖不是她,他们变不成她。

那天晚上还是庆沅守夜,她看起来也很疲惫,带了茄鲞给她,说:“就吃这一次,你的饮食还是要以清淡为主知道吗?以后晚上不要往窗子上坐,不会掉下去,但吹了风容易受凉,会感冒,你又得难受很长时间了。”

庆虞预料到了,她没有动筷子,什么也不想吃,蹲在床边。

庆沅道:“我已经开学很多天了,庆庆,我很想多陪你一段时间,但是我必须得走,我会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到时候我会接你去加拿大住,会让你彻底摆脱庆家,会把《离歌》的版权买回来。”

她拍完《这样爱了》以后想去学校好好上学,但庆之远并购了一些艺术培训机构,想宣传口碑,跟飞讯资源置换,就给她报了名,让她去给庆氏的艺术培训部门做推广。但事实是她压根不是在庆氏学的舞蹈和声乐。

那时候她电影刚拍完,没接商务,也还没什么大钱,为了付选秀节目的违约金,她联系了一些影视公司,想卖《离歌》的版权,结果被皮包公司盯上,对方在合同上做手脚,给了二十万就把版权套走了,后来那皮包公司又把版权以一千万的价格卖给荣氏影业,现在版权在谁手上,不知道。

那二十万没能救得了她,她只能继续去比赛,说是比赛,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实力的富二代在搞小团体吵架,舞台只有唱歌,唱歌全靠修音。在那样一堆人里面,庆虞就算是断了一只手也能拿下c位。

她应该知道的是家庭不幸福只是人生的第一个难关,以后有的是人处心积虑想骗她,让她死。假如她穷困潦倒,衣不蔽体,色-情拍摄公司绝对比难民救助机构要来得早。

庆虞往后靠,这次没有垫枕头,而是直接靠在铁栏上,后腰猛然一痛,她却做不出什么痛苦的表情,呆呆的望着庆沅,看她过来抱她,低声跟她说:“你是我灵魂的孪生,下一次见你,一定要把美德踩在脚下。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世界,你不要管谁受苦受难了,爱你自己。”

庆虞感觉她的怀抱都没有那么温暖了,她要离开。

对啊,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在加拿大已经待了几年了,肯定交了很多朋友。初中的时候她刚来,学校里满满都是关于典典的流言蜚语,季岚还那么针对她,可即便如此,典典仍然在十班交到了好朋友。

而她高中毕业是以庆氏继承人的身份去的加拿大,一定认识了不少人,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她,爱慕她。

她凭什么要为了她留在精神科。

庆沅摸她的头发,说:“我们拍的那张照片还留着吗?”

闻言,庆虞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从床头一堆书里找到那张照片。她以为找到照片,典典就不会走了。

庆沅看了看那张照片,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同样的照片,说:“就算我在加拿大,也会一直尽我所能保护你。庆庆,保存好照片,看什么书就放进什么书里,走哪里带到哪里,知道吗?”

她还是要走。

可是她好孤独,这个医院太空旷了,她没有朋友,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就连孙安絮也有除她之外的病人,没人陪她,她心里真的很难受。

眼睛又成为一座泪池。

庆沅又抱她,说:“不管你信不信,从很早之前,我就为你而活。”

冬天已经快过去了,混在浓雾中的是最后一场雪。

庆沅走后的第一天,医院举办了一场诉苦大会,就是让一堆精神科的病人诉说自己多年的不容易,间接的套出病因,大家越说越激动,快要把楼掀翻的征兆。

这种办法是每个心理医生都会用的,但不乏有病人陷入过去的痛苦之中摘不出来,病情不但没有因为诉苦而好转,反而更重。

有两个男人前半夜都在哭,捶墙。后来护士给他们注射了镇定剂,他们终于消停下来。隔了一日,医院为了弥补诉苦大会带来的痛苦,让大家许愿,因为春节将至,虽然没有家人和朋友时时刻刻陪在身边,但礼物一定会有。

好多病人写的是金元宝啊银元宝,还有人想要一口棺材当床睡。

庆虞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想要的,就算有她也不会写。

最后写了句:我渴望年华老去。

年华老去,就可以死,不用担心自杀有罪。

她心里这样想,回头时发现祁浣坐在床边,还是那样漂亮的女孩。

她眼眶立刻就湿了,声音发颤:“好久没见你了。”

祁浣却说:“我陪你,我陪你去死。”

庆虞道:“可——”

她还没说完,祁浣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强调了一遍,“自杀有罪的话,我们一起死,所有的罪我们一起承受。”

她很温柔的看着她,说:“你已经难受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要忍,典典说让你爱自己不是吗,所有人禁止你自杀不就是以爱自己之名,可现在自杀你就能得到解救,那也是爱。”

庆虞被说服了,立刻道:“可是要怎么死呢,我成年那一天就签了器官捐赠协议,我必须死在一个可以被人发现的地方,好让我的器官为人所用。”

祁浣沉思半响,说:“回蒹葭绿苑吧,那里的管理很人性化,正式入住后一旦超过两天没有见到你进出小区,就会有人打电话询问,如果联系不到你,物业会开门进去的,你的尸体就会被发现。但是要循序渐进,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先不要出院,在那附近散散心,想想有没有不那么痛苦的死亡方式。”

她道:“你签器官捐赠协议不就是因为太痛苦了,每天都想死去吗?现在应该好好谋划了,只要我陪你一起死,那就不是犯罪,就当是我替你决定了自己的生命,没人敢责怪你不热爱生命。”

那晚她换了衣服后偷偷跑出医院,她被分在没有伤害性的精神科病人那一层楼,出入且算自由。

打车去蒹葭绿苑,房间里整齐的有些残忍,一看就无人居住。

她坐了一会儿,突然有些悲意。这房子还没住过呢,就要承载一条生命的逝去,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敢住进来。

要用什么方法死呢。

她想了半天,仍旧没有一个好办法,上吊,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了窒息的过程,还是选个温和一点的死法吧。

她决定先把蒹葭绿苑熟悉一遍,假如死后真的有灵魂,那她应该回到这里,而不是庆家。

转来转去就到了楼下的那家宠物店,她进去看了看,门刚推开,就听见一声刺耳的猫叫,那猫把店员抓伤了,跑到柜子上不下来。

店员喊了一声,又觉得态度有点凶,还是软着声道:“没事,我知道你是不小心,下来好不好?”

庆虞觉得好笑,她声音放的再轻也不可能让猫听懂普通话。

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厚重的大衣,她看上去像个打劫的。

店员看了看她,问道:“小姐,是要看猫吗,还是……”

庆虞刚想说话,那猫立刻扑了下来,对着她狂喵,但凡她敢露出皮肤,猫就会上爪。

一人一猫对峙,庆虞看到猫旁边站着的祁浣,祁浣说:“它很可爱,但好像情绪不太好,大概是应激性吧。”

庆虞想,有可能,问店员:“这猫?”

店员叹了口气,“小姐,您是打算收养这只猫吗?我得跟你交代一下,这猫的前主人是个艾滋病患者,前两天刚自杀,猫换了新环境,又找不到主人,现在抑郁了。”

很多人一听猫的前主人是艾滋病患者就吓得要死,店员也能理解,道:“猫生理是健康的,只是心理问题。”

庆虞蹲下去看猫,说:“它主人是怎么自杀的?有这么好的猫,为什么自杀呢。”

猫面露凶相。

店员说:“那是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得艾滋,难免要被猜来猜去的,压力太大了吧。她家挺有钱的,每周都会去乡下买新鲜的蔬菜水果,结果上周末她去乡下的时候喝了一整瓶除草剂,没抢救过来。”

除草剂。

除草剂——

庆虞看了看猫,脱掉手套,去摸。猫要挠她,店员从后面把它拎起来,放进笼子里。

猫狠厉的唤了一声。

庆虞看了它最后一眼,跟店员道了声谢,便出门了。

要不引人注意买一瓶除草剂。

在农资电商平台申请一个新账号,找一个偏僻点的收货地,不然快递送到这里来就太离谱了,难不成富人区的花园里种的是庄稼吗。

仔细思索一阵,她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收货地址。

良萍路。

离b大近,她比较熟悉,而且那边有个小镇,两条街琳琅满目的小吃店和小卖部,有一些小卖部是可以寄放快递的。

她决定下一次出来了就去看看地方,争取一周之内就完成这项计划。

从小区出去后,发现外面停着一辆低调的女士suv。

她认出来是年郁的车,本来应该觉得抱歉,让她找来这里一定很费时间,但是此刻心里一股难以言说的暖意,她觉得快乐极了,跑过去敲窗。

年郁开了车门,让她上车。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瘦,不过上镜好看。

隐约闻到车里有烟味,应该是开窗散过味,车里一股冷意,能把人的脚冻住一样。

庆虞摘掉口罩,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对她说话了,而且是笑着说的。

年郁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不动了,转头看她,唇边长的血泡也没那么疼,她愕然道:“你……”

庆虞笑道:“怎么啦?”

年郁讷了半响,不知是哭是笑,道:“好了就好,下次想去哪里可以跟我说,我开车送你去。”

庆虞问:“你戏拍完了吗?”

“嗯,拍完了,我这段时间会好好陪你的。”

“……这样啊,那,你注意休息。”

一路无话,回到医院时季岚和孙安絮都急的团团转,害怕她出什么大事,一见她进去,季岚立刻跑过来抱她,哭道:“你去哪儿了啊,我都急死了!!!”

庆虞笑着拍她的背,说:“这不是回来了吗,”

季岚想起孙安絮说的话,她的眼泪会让庆虞压力更大,于是强忍住,指着年郁说:“她要是没把你带回来,我跟她拼命。”

庆虞面色柔和,眼带慈爱的看着她们每个人,她的情绪变化过大,所有人都不敢松懈。

年郁做了饭送过来的,吃完饭后,孙安絮照例跟庆虞闲谈,之后把季岚和年郁喊到办公室商量。

几个人面色铁青,年郁又开始犯烟瘾,孙安絮瞥了她一眼,道:“别把恶习带到医院来。”

年郁点了点头,胡**了揉头发。

季岚道:“庆庆为什么突然……不太对劲。”

孙安絮说:“她有目标了。”

愣了会儿,季岚拍了拍桌子,道:“刚才我还看她拿着那张跟庆沅的合照,难道是庆沅劝好的?”

她很不甘心,不愿承认庆沅能发挥那么大的作用,但好像确实如此。

庆虞把那张照片当成宝一样。

她说完,没人给反应。

孙安絮深思,年郁发愣。

又拍桌子,问:“什么情况?”

年郁后知后觉,才道:“我以为,我在帮她。”

季岚没听懂,但孙安絮懂了,顿了会儿,说:“你认为她总有好的一天,不想让她的口碑受损,帮她维系娱乐圈的人脉,就是想看有一天她再一次回去演戏。可是年郁,这是本末倒置。你有没有想过,你忙的这些都没有意义,你不在身边,她好不了,她太孤单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祁浣又出现了。”

夜色逐渐沉闷。

接下来几天,庆虞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申请一个人出去,孙安絮不敢强制她留下,只能让年郁跟着她,起先她会报备什么时间出去,后来就不报备了,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年郁已经追出去好多次,每一次她们回来的时候都是一个笑脸一个木然。

不知道的还以为年郁被夺舍了,看上去失魂落魄。

晚上她们在一起总结,年郁站在窗边,眉头紧皱,说:“今天……”

季岚快急死了,怒道:“你他妈把话一次性说完能怎么样?”

年郁说:“今天我在良萍路找到她的。问她还走不走,她说不走了,让我带她回来治病,还说,是为了我。”

季岚有点懵:“这不是好事吗?”

年郁往外看,月光黯淡。脚下像是一片坟场,她只觉得满心沉重。

孙安絮也不能分析出庆虞到底想干什么,只能道:“先观察几天吧。”

年郁点了点头。

隔天,庆虞又去蒹葭绿苑的宠物店,把那只猫买下来。

年郁还是在外面等。

医院不让养猫,但是庆虞一定要养,她很认真的跟年郁说:“我应该出院了,我要住回自己家里。”

年郁并没有反对,她只是爱她,但她没资格控制她,只是说:“庆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这件事你陪不了。

庆虞心说。

不过表面还是微微一笑,表示接受。

给孙安絮说了情况,孙安絮分析:“既然她有回家的想法,那就说明对未来还有期待,也许可以治好,而且这两天她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了,就是……兴奋的不正常。我有时候也在想,庆沅说的不对吗,既然祁浣的存在让她这么快乐,那让祁浣一直在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不等年郁回,她又说:“可祁浣是因为她的意志而存在,如果有一天她的意志不够坚定了,祁浣也会消失,那时候她会更痛苦,我现在也有点矛盾,不过我想这里肯定不适合她。”

从护士那里要了健康记录手册,年郁带着庆虞回到蒹葭绿苑,她的房子就买在对门。

庆虞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钱,尤其是回来的路上她还跟她说:“我把《离歌》的版权买回来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拍,好不好?”

庆虞应了一声,笑了笑。

不可能了。

家里提前收拾过,季岚和李茹旧她们还帮忙装饰了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几个人在一起吃了晚饭,姬以筝哭的最大声。

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庆虞把混熟了的猫拎起来,揉了揉猫的脑袋。

它没什么抑郁症,只是太孤独了吧。想必那个家庭经常发生暴力,这只猫特别害怕人大声说话,一听见就会发抖,但为了不让自己过于恐惧,只好做出凶相来保护自己。

庆虞忧愁不已:“哎呀,把你送到哪里去呢。”

她想了半天,最后敲响了年郁的门,年郁跟千里耳一样,就响了一声,她就把门开了,随时待命的模样,“怎么了?”

庆虞把猫举到她跟前,柔声说:“它可爱吗?”

年郁没想到她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很郑重的回了句:“可爱。”

庆虞又问:“跟我比呢?”

年郁一脸悲绪,又好像听到了什么喜事,唇微动了动,说:“你。”

庆虞低头看猫,说:“这只猫的前主人有艾滋,但它很健康,年郁,你想养它吗?”

年郁没回,盯牢她的眼。

庆虞道:“想养我也不会给你的,这只猫太可爱了。”

但我死后,你可以养它。

说完她转头就走,可走了一半又折回去,看到年郁那结着浓霜的眉目,一手抱着猫,一手去抱她,小声说:“谢谢你。还有,”她松开她,露出笑容,“我会在另一场生命里记得你。”

说完,也不去看年郁瞬间结霜的脸色,更不理会她伸出的手,抱着猫走到自己门口,又把猫放到地上,指着年郁的门,道:“去那边吧。”

猫看了看她,没动。

庆虞把它留在门口,关上门。关门的声音并不大,猫往后退了退,大概想刨门,但身体突然腾空了。年郁抱着它,坐在门口。

——如果真正的死亡是没人记得你,那你的死亡只会是另一场生命的开始,因为我永永远远记着你。

这是她的原话。

年郁蜷在门口,廊道内的风声与猫叫声混淆,残酷的冲进耳膜。

拉开窗帘,庆虞回头看到祁浣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除草剂,说:“就当一杯酒,喝下去,学我这样喝下去,我们省去所有的告别。”

庆虞看到她拧开盖子,心里涌上一层惧意:“如果,如果我没能死,但是我记得你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祁浣微微一笑:“我们共生。如果我死了,你却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出现,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庆虞看着她,她把一整瓶都喝了下去,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她察觉心口烧的厉害,喉咙一股涩意,大概特浓咖啡加白酒再配一瓶醋,就是这个味道。喉咙像被浓硫-酸腐蚀过一遍。

她扭头,从落地窗上看到了自己,她手里拿着那瓶除草剂,随后直挺挺的倒下去,她将感受到死亡的威仪。

迷蒙之间听到外面传来争吵声,好像是谁打了谁,紧接着她被人抬起来,像抬死尸一样。意识朦胧之际,她仿佛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再一睁眼,又看到一整片白色,被人推着进了什么地方。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一大片白色透着经典消毒水的味道,令人感到酸涩厌倦。她眨了眨眼,看到了一脸倦意的年郁和旁边忧容满面的季岚。

她们的样子稍微有点变化,她张口,发现喉咙里那股被浓-硫酸侵蚀过的痛意消失了,又去摸下身,发现一切正常,没有失禁。

很不寻常。

她慢慢起身,发现右肩特别疼,季岚赶紧过来摁住她,道:“你摔倒的时候肩膀磕在凳子上了,刚给你上过药,先别动。”

对,她喝了除草剂以后确实摔倒了。

看到她眼里的不解,年郁拿棉签往她唇上蘸水,让她喝了一小口,说:“给你戴了戒指,你就晕倒了。”

她是在提醒她。

庆虞瞬间会意。

她刚才做了一场梦,现实世界里是她醒过来以后看到年郁给她戴的戒指,紧接着看到了祁浣。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口倏然钝痛,道:“祁浣?”

年郁量她的额头,顺势摸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没回到她的话。

年郁大概知道她梦到了什么,那一晚她喝除草剂,她不知道怎么阻止,就像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快乐一样。幸好孙安絮给季岚打了电话,说她想通庆虞的不对劲了,她心情有所好转是因为想自杀,让季岚赶紧赶回去救人,季岚叫了救护车。

那晚季岚打了她一顿,但她一点都不难受,她知道自己内心还是自私的,不想让庆虞离开,哪怕离开会让她快乐,但是季岚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那时她想,季岚打瘫她也可以。

把庆虞送进icu时,她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她们在外面等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手术才结束。

庆虞活下来了。

三天以后她能正常进食,可接下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到情绪压抑过度,医院根本没办法治疗她,孙安絮才提议让庆沅回来帮忙。

庆沅接到电话以后很快就回国,只跟庆虞聊了半个小时,季岚老远只听到一句‘做你人生的旁观者’,别的没听到。

可自那以后,庆虞除了泪失-禁还在继续之外,生理状况好了很多,唯一的异常是每天去搜集姬菀的资料,经常约姬菀出来,记录她说话的方式,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记下来。

而她做记录的那本笔记本里,夹着和庆沅的合照。

姬菀愿意见她是因为庆沅回国了,她想借庆虞来接近庆沅,但没想到庆沅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赴约只能看到低着头不停写写画画的庆虞,在一间咖啡厅,庆虞不停问她的喜好,连幼儿园小班得过的奖项都要问,问完后继续低头写字,活像一场诡异的祭祀活动。尤其是每一次见面,庆虞都要穿庆沅之前穿过的衣服,偶尔还会化庆沅平时的妆,似乎在努力学习庆沅,如果老远看,还真的能看出几分像。

姬菀不太能看得上她,除非特别想见庆沅,会勉强接受庆虞的邀请,两人面对面一坐,姬莞把她当做庆沅以慰相思。但这项娱乐活动满足不了她后,她再不赴约。

拒绝原因起先是忙,后面变成一个字:滚。

前一年十一月份,庆沅从加拿大带回来一名很出名的催眠医师。心理学领域对催眠有种歧视,认为催眠术是野狐禅,不能算做一种治疗手段,但是十一月的第一天,那位医师用一个小时让庆虞的病有了起色。

生理方面的病症已经逐渐开始痊愈,只是记忆会有些混乱。

孙安絮一边嘲讽那名医师,一边关注催眠进展。那位医师说庆虞的情况特殊,她自己也在自我催眠,不能逼的太紧,下一次治疗要等一个月。

一共进行了四次治疗,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故事线,第一次是消除她对父母的矛盾情绪,既然父母不能全心全意的爱,那她就该全心全意的恨,于是将庆父庆母全部魔化。

第二次是抹掉庆沅在儿时对她的思想压制,把庆沅得到父母宠爱的原因弱化成——讨人喜欢。具体为什么讨人喜欢,并不深入,浅薄的认知有时也是一种救赎。

第三次是从她的记忆里将祁浣清除,一个需要意志来控制的朋友太损耗精神了,她的精神过于脆弱,自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生理病症。

第四次是消除她对年郁的感情,因为年郁没能如约来到乔木农家乐救她,她难过不已,而年家那些事情让她自责,简单来说,想起年郁会让她变得沉重,最好忘记。

这期间她一直很乖,只是最后清除年郁的记忆时,她精神崩溃了一阵,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又逃走,跑去良萍路那边,等季岚和孙安絮找到她时,她趴在路边呕吐,巷道尽头还有一个齐耳短发的姑娘往这边瞧。

孙安絮说:“这是幻视了,得尽快进行下一次催眠,她的记忆太混乱了,她控制不了自己。”

两个人拉着庆虞,庆虞忽然开始抽搐,像得了癫痫病一样。

年郁立刻联系了那名催眠医师,停了车后下去抱庆虞。

她身子轻的过分,抱上车后还在抽搐,等车子要开动时,她又趴在车窗上往廉租房那边指,说:“我住在那里。”

催眠医师来了以后解释,说:“这是记忆取代将要成功的前兆,她会自己挑选住所和朋友,你们只要按照她如今的记忆给她安排好一切,她就能够撑下去,不过她过往的生活太压抑,很多天性都被强制无法释放,也许醒来后性格上会有一些变化,但那不要紧,今后她会很健康。”

年郁记得那一天是下雪天,年前,催眠医师感叹的对她说:“你应该感到高兴,她很在乎你,如果你能在遇见她后就带她离开,私奔也好,逃跑也好,她一定会自己痊愈。她可以允许我改变任何记忆,唯独关于你的部分就要分好几次进行,她知道有些记忆她必须忘记才能活下去,可又不想忘记。”

年郁一直待在医院,直到庆虞醒来后才去医师的临时办公室。

庆沅好几次回国都没回庆家,庆之远和赵挽霖都有点着急,他们可能感觉到领养的不如亲生的,所以后半年一直在打听庆虞的近况,尤其是年郁把一个几年前成立的三流影视公司买下来给庆虞之前的工作室当挡箭牌的时候,他们可能又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已经给庆虞打过很多次电话,她害怕庆虞受到影响。

她一直在观察室看,发现庆虞醒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多,大概就是她高中时期的隐藏性格。

那一身骄傲重新长出来了一样。

庆之远的电话打来,好像是邀请她去吃年夜饭,正在她紧张之际,庆虞满脸的嫌弃,道:“不好意思,没空。”

紧接着姬菀又打电话来,可能是姬家没人待见她,所以想找庆虞消遣,结果庆虞当时就怼回去了,怼完后拉黑号码。

年郁看她跟季岚协商出院的事,季岚在乡下外公家,正跟医师连麦请教该怎么回复消息。

一番对战下来,庆虞得了出院的准许,麻溜的收拾东西离开。地址是她选定的廉租房,她特意让人调查了那边的住户,挑选了一个身世干净的小姑娘租的房子,让催眠医师在催眠时把那个地址告诉她。

庆虞提着行李箱出去的时候,她偷偷跟在后面,看到她顶风穿雪好几条街,边骂边打车,等车的时候踢了一下行李箱,踢倒以后又自己扶正。

她从车窗里看她,大雪纷纷,她冻的鼻尖通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一只娇嫩的红顶小鹿。

月与雪偷欢,结出白茫茫的璀璨之胎。

她看她坐上车后才收回目光,恰好季岚来电话,说廉租房里前租客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拿走,那姑娘也太懒了,催了好几天只带走了一小部分东西,柜子里还放着一堆的情-趣内衣。

年郁现在也不能去拿,想着庆虞看到情-趣内衣的反应,说:“你不是有她那个二手平台的账号吗,换个小号登上去守着,到时候填那个女生的地址,让庆庆寄过去就好了。价格抬高点吧,她现在没什么钱。还有房东的那个小号,让李茹旧随时配合。”

季岚又骂了一会儿那个小姑娘,说:“看着挺单纯以姑娘,怎么——靠,主要她刚才才跟房东说,她前几天还答应的好好的,说这两天一定搬完,早知道我就帮她搬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永远爱你们。

大家想看什么番外?到时我放在作话里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