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痛痛痛!

最美不过夕阳红,任奶奶和老伴由广场舞结缘,老来相知,已经搬到一块儿同居了。但年还是各过各的,与各自的子女为伴。

上山的路比起以前好走很多,修了水泥路,任启东走在队伍最末,抱着纸钱和爆竹。三十祭祖,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习俗。他旁边,是气喘吁吁的蓝溱,半透明的灵魂已经有一半脱离了肉体。

俩人渐渐掉了队,连任奶奶的步伐都难以跟上。

任启东:“我早说了让你别来。”

蓝溱气呼呼地掐着腰喘气:“那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啊!”

“家里又进不去什么牛鬼蛇神,你怕什么。等你睡醒,我们也差不多回来了。”任启东说。

蓝溱后悔地瘪瘪嘴。他哪能想到这里的山这么高这么难爬,一般墓地不都修在半山腰吗。埋在这么登高望远的地界,也不知道讲究的是哪条风水。

总之,爬到山顶的过程,就像渡了一趟九九八十一难,蓝溱羽化登仙的心思都有了。

任父任母点燃了爆竹,任奶奶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话,任启东跪在爷爷的墓前磕头祭拜。而身为外人的蓝溱,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敲打酸痛的小腿。

从蓝溱所处的顶峰眺望,整座县城尽收眼底。有几处高耸的大楼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又去找任启东的家在哪儿,被鳞次栉比的建筑挡住了,但大概方位还能辨认。

这边蓝溱还在调滤镜开全景拍照,记录下罕见的水光山色;那边任家人已经走完扫墓流程,马不停蹄地又要下山了。

蓝溱颤抖的双腿叫苦连天,任启东贴心地让家人先走了,陪着蓝溱再歇息会儿。

忽然,有个衣着光鲜、十分醒目的人出现在了墓园中。那人大约四十来岁,穿着黑色西装,踩着锃光瓦亮的皮鞋,拄着一根黑色登山杖,与周围土风环境格格不入。他怀中抱着一束白玫瑰,神情肃穆,在一座墓碑前徐徐蹲下了。

蓝溱看着稀奇,问:“你们这里还有这样的人啊。”

任启东同样困惑:“不认识啊,我也没见过。”

西装男垂眸低语着,因为距离很远,蓝溱与任启东高高竖起耳朵,也没听着一点讯息。只觉得,这人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像任启东这种来祭奠已故老人的,年复一年,伤痛的情绪早也淡了。反而某些平常的时刻,一晃神梦到亲人生前的音容笑貌,更容易缅怀流泪。

俩人交头接耳八卦了一小阵,西装男拍拍裤腿站了起来,离开时有意地扫了他们一眼。

等人走远了,俩人迫不及待跑去墓碑前一探究竟,那上头没有遗照,没有挽联。

蓝溱捏着下巴推理:“故于十五年前,他儿子?不对呀,死的时候也二十四了……”

任启东怔怔的,愣了许久。他蹲下抽出那张插在花束里的卡片,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四个字:吾爱安息。

任启东急忙转身去追,人影也望不到半个。再说,真追上了,他又要说些什么呢,谴责吗?质问吗?安慰吗?何益之有?

逝者已逝。

对身旁一无所知“喂”个不停的蓝溱讲出那些事并不容易,那些久久萦绕在他心头的阴霾,甚至害他差点错过眼前人。

“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蓝溱听完也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你背我下山吧,我就原谅你了。”

任启东笑了笑屈腿蹲下,蓝溱趴到他背上,双臂环住任启东的脖子,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颈侧,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跟他不一样,我会保护好我的狗狗。”

任启东扶稳蓝溱的膝弯,挺直背往上颠了颠,顺着台阶慢慢往下走:“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

更不知道这体能当初怎么会抢着当一。

“哼。”蓝溱道,“我属于智囊团的那一类,三国看过没,诸葛亮那样的。”

任启东零星看过电视剧版的一些片段,记忆也不太清晰了,“我记得他最后,死了吧?”

“那谁还不死啊?”蓝溱道,“你还想长生不老做妖怪啊。”

任启东笑笑:“没有,想死之前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蓝溱又傲娇地哼了一声:“看你表现吧。”

“不答应的话,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了哦。”任启东侧身伏低了一点点,作势晃了两晃。

“喂喂喂!”蓝溱惊慌得四肢紧紧缠住,“很危险的啊!”

下到山脚,任启东恍然看见三个熟悉的人影。爸爸妈妈奶奶坐在一条长凳上,等着他们一起回去。

安逸趴着的蓝溱脸色突变,赶忙从任启东背上跳了下来,一辈子的面子都丢光了。

对任奶奶,任启东没敢说实话。问起来,也用“朋友”一词糊弄过去,任父任母帮着圆谎。毕竟这年龄代沟差出一个东非大裂谷了。和她讲“同性恋”这三个字,估计老人家都听不懂。

眼下,无疑是不攻自破。

这一出落在任奶奶眼中,离猪八戒背媳妇儿也就差个红盖头了。

当然,她孙子比猪八戒那也是帅出五百个筋斗云了。

“他、他脚崴了,”任启东急中生智,拼命挽救,“脚疼走不动,我就背他一下。”

蓝溱立马配合地跷起单脚跳,扶着任启东东倒西歪。

三十晚上,吃着年夜饭,任奶奶悄悄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盒子,一层一层揭开,里头躺着一个质地清透的玉手镯,为孙媳妇攒的。她把蓝溱喊过去,颤颤巍巍地把镯子交到他手中。

蓝溱愣愣地捏着镯子,任启东看到,大惊失色。他扭头去看餐桌上的奶奶,仿佛无事发生,细细啜着汤。

“好像……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任启东颇为困扰地挠了挠头。

“那他们知不知道该把我当成姑爷看啊。”说着,蓝溱兴致勃勃地把手缩成鸡爪状,试图把玉镯子套到手腕上。

“那你去跟他们说。”任启东道,“好意思张得开那个口。”

餐桌上,十几个大圆盘子摆着,吃是吃不完的,为了显富贵。任启东精心挑选一些合蓝溱口味的,夹到他碗里。与此同时,蓝溱仍在暗暗与那个镯子较劲。

“别戴了……”任启东看不下去了,“你又不是女孩子,戴不上的。”

蓝溱不服气地咬着牙:“我瘦得很!”

任启东顺着毛捋:“是是是,你瘦得皮包骨头,但是骨架摆在那儿……”

蓝溱的犟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高涨,五指紧紧地挤在一起,紧贴着皮肤一点一点往里推。勒出的红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任启东都看心疼了。

“改天给你买个大的,你快别……”任启东话到一半。

蓝溱抬眼泪汪汪地瞧着他,镯子卡在蓝溱手上,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顽固地钉死了。玉镯陷在肉里,箍出一圈白色的隆起,然后是失去血色的泛紫。

任启东连忙拉过他的手,更大力地往外撸,蓝溱疼得叫了起来:“痛痛痛!痛死了!”

呼声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他们也放下了筷子,群策群力:“哎哟,怎么卡住了?用油!用油试试!”

众星拱月地簇拥着蓝溱涌向灶台,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找润滑剂。家里烧的是自己炼的猪油,当下因为天气冷凝固成了白色的膏体,任妈妈抠了一块就往蓝溱手上抹,涂护手霜似的。那味道,蓝溱闻着更绝望了。

他这手剁下来撒点椒盐就可以当肘子烤了。

任父更是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按了几大坨洗洁精上去,说这个才好使。任父多年劳作,胼手胝足,掌心粗糙的老茧磨得蓝溱生疼。而且事先也没招呼,又拖着他的手放水龙头底下冲。

好嘛,流出来的是滚烫的六十度热水,差点给蓝溱烫掉一层皮。要不是最后那一丁点男子汉的自尊心强撑着,蓝溱真的要掉下豆大的泪珠来了。

这一家子是不是故意在整他,他的岳父岳母不喜欢他,所以这样考验他。

任启东好容易杀出重围,挤进内圈,争回了蓝溱的手的控制权,大声嚷着:“你们别忙了别忙了,我打消防队问问,这手别再给你们整坏了。”

蓝溱委屈地往他身后靠,心想这可太丢人了,不会还要上新闻吧,和脑袋卡栏杆里的八岁小孩一个频道。又一想这大过年的,也不知道消防员还上不上班,到这儿之前他的手会不会失血坏死。

任奶奶反应慢半拍,见众人一筹莫展的愁样,开口道:“多大点事儿,砸了不就好了。”

几双惊异的眼珠齐齐扫向老人家,任启东不太确定地问:“奶奶,这不是很贵吗?”

奶奶挥了挥手:“诶,再贵能有人贵吗?快砸吧,别把手弄废了。”

啪——

十分清脆的一声响,磕在大理石灶台上。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有什么紧紧地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