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也让我坚定了我

预想中的喧闹并没有来临,唤醒蓝溱的是一股浓厚的肉香味,带着淡淡酒气,他睁眼的一瞬间,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身旁空空的,任启东又丢下他早起了。哼。

任家住的是老式联排楼房,一栋五层,每层南北各一个等大的房间,中间由狭窄的过道和楼梯构成。毗邻着大马路,一楼前厅是店面,任父开了个小小的修车行(专修自行车及电瓶车),后厅是垒着土灶的老厨房;二楼前厅是客厅,摆着木沙发和电视机,后厅是烧煤气的主厨房,一张四方的木餐桌顶着墙放。

三楼再往上的两层,就是人住的卧室了,一层共用一个卫生间。顶楼一间空着,另一间是堆放杂物的储藏间。

蓝溱和任启东住在四楼靠后的房间,避开了车声。

蓝溱慢吞吞地挪起来,洗漱完下到二楼,任启东正系着围裙烧菜,看见蓝溱的倩影还小小地惊讶了下。

“哟,起这么早,都赶上吃午饭了。”

任母坐在旁边剥豆芽,闻言抬头诧异地盯了蓝溱一眼。

“咳,你别造谣。”蓝溱岔开话题,“烧的什么?好香。”

“小炒肉。”任启东说,“蒸的腊肠饭,还给你做了几个不辣的菜。”

蓝溱:“明明昨天晚上你也被辣着了,怎么光说给我一个人做的?”

任母侧头又盯了任启东一眼,满是鄙夷。

任启东心虚地转过身,倒入料酒颠锅,弄出一副大阵仗,滋啦滋啦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把炒好的菜倒进盘子,转身端去,就见蓝溱坐在任母旁边,帮忙掐豆芽,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哄得任母心花怒放。

这个人在诈骗吧。任启东选择了不拆穿。

午饭时,任父不在,三人就座。任母热情道:“小蓝啊,你没吃过这个吧,尝尝看,很好吃的。”

一些恐怖分子——折耳根在蓝溱碗里着陆。

蓝溱心中叫苦不迭,光是闻着那股刺鼻的鱼腥味,就有些想吐了。他疯狂朝任启东使眼色,在桌板底下踢任启东的腿,无声呐喊“救驾”。

任启东不仅无动于衷,而且夹了一筷子折耳根,放进嘴里细细嚼,火上浇油:“嗯,巴适的板。”

蓝溱骑虎难下,僵笑着,包着米饭一口吞,嚼也不嚼就咽了,胃里隐隐作呕。任启东这才从冰箱里拿出一板酸奶,掰下一瓶扔给他。

蓝溱插上吸管猛嘬,冲淡了那股永生难忘的味道,又猛吃其他菜把气味压下去。

午饭后,任母去集散点取快递,任启东洗碗,蓝溱站他身后,像个大摆锤拿头撞他:“我做错了什么吗你要这么惩罚我。”

任启东笑笑:“试一下又不会死。”

“呕——”蓝溱扼了下喉结,“今天睡前没有晚安吻了,你吃了那么多折耳根。”

任启东:“我会刷牙的。”

蓝溱:“不亲。”

任启东:“那明天早上我不叫我爸妈小声点了,六点就把你闹起来。”

蓝溱:“……卑鄙。”

任启东厚颜无耻地接道:“这个我知道,‘宝贝’的意思。”

蓝溱踮起脚,比任启东高了几公分,从背后环抱着他,压低嗓音道,“想不想听点别的。”

“……”任启东瞬间心乱了,“什、什么?”

蓝溱拖长了声调,在两个音节之间停顿了一小会儿,清晰地低声念道:“My pu-ppy。”两个爆破音被修饰得很柔和。

任启东直白地问:“什么意思?”

“自己去查字典。”蓝溱放平脚跟,脸埋在任启东后背上蹭了蹭,“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啊。”

“那……怎么拼?”

蓝溱干脆代劳了,掏出手机,把释词页摊在他眼前。

不就是“狗”吗?

任启东揪着手里的洗碗布,转身要揍人,蓝溱抢先一步松手逃了,坐在楼梯上傻傻地乐。任启东以大局为重,决定洗完碗再去收拾他。

好吧,后来也就忘了。

“下午带我去哪儿玩?”死宅蓝溱一改往日萎靡不振的精神风貌,积极换好了鞋子。

“四处转转吧。”任启东摆好拖鞋道,“也没什么地方让你玩。哦,有家粉店很好吃,我从小吃到大,就是不知道开没开门。”

“走喽,遛狗去喽。”蓝溱搂过他的脖子。

任启东举着拳头大的沙包威胁,“你真不怕挨揍,是吗?”

“你要是家暴我,我就跟你妈告状。”

“……”

“阿姨可喜欢我了,你再动不动暴力威胁我,我就把你以前那些破事全抖出去。”

“我干什么了?”任启东支吾道,“我又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我就随口说说,看来你心虚了。”蓝溱眯起眼睛,“你究竟背着我做过什么,如实招来,趁着大过年的心情好,说不定我还能网开一面。”

“没有!”任启东大声吼。

俩人吵吵闹闹地走出去,任母和几个嬢嬢坐在户外,一边晒太阳,一边搓麻将。

“麻饼儿。”任母打出个一筒,同时喊住任启东道,“带小蓝出去玩噻?钱够不够,我刚赢了点……”作势就要把压在麻将牌下的红票抽出来。

……都快三十了还会被问要不要零花钱,任启东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还没开口,旁边勾肩搭背的蓝溱抢先一步道:“不用了,我很有钱的。”

……这什么土大款的语气啊?一桌的嬢嬢纷纷转过头去看口出狂言的蓝溱。一点没品出该有的大老板气质,反倒是被标致的样貌震慑了一下。

“哎,这是哪个?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这么俊的儿子?”

“不是啦,东东的男朋友,带回来过年的。”

“哎唷好福气哇,叫我儿子也去当同性恋算了。”

“你想得美呀,同性恋找对象不挑的哇,你那两百斤的儿子别管男的女的哪个见到他不怵,一张床都躺不下两个人。”

“烦死了,明天把他肉割下来做腊肠算了。”

中年妇女漫不经心的恐怖奇谈,把蓝溱吓得魂飞魄散,尤其他中午吃了很多腊肠。任启东安抚着他道:“那些都是猪肉,货真价实的猪肉。”

“你怎么确定?”蓝溱惊恐地瞪大了眼。

“因为她儿子现在还是好好的两百斤,我早上看到他了。”任启东说,“估计再养养能到三百斤。到时候——”

“啊啊啊啊啊——”蓝溱捂住耳朵,飞速往前逃跑。

任启东忍俊不禁,笑完后脚步却沉重了下来。

十五年过去,小镇的变化大得超乎他的想象,即使是朝着好的方向。

从人人喊打,巴不得坟前都要吐口唾沫,到面不改色夸夸其谈。光阴流转,这其中有同一拨人吗?

他的问题被时间迎刃而解,几乎没有经历任何挣扎,付出任何代价,与另一具长眠于地下的青年截然不同。

任青要是看到了,会不会悔恨自己早生了十几年?会不会后悔没有再熬一熬呢。如果能等到这时候,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任启东为自己的坐享其成感到羞耻。他什么都没做,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争取来的胜利果实。

就连蓝溱,

也早就出柜了。

蓝溱的父母接受了他的性取向,自然也会接纳整个群体。然后,他的父母又影响了身边许许多多人,关系网的扩散是难以预计的。个人的一小步,却是社会的一大步。

跑出几十米的蓝溱折返回来,问任启东拖拖拉拉的在干什么。下午的光线很好,斜照在蓝溱的侧脸上,整个人就像镀了一层金色的佛光。任启东向他的佛祖虔诚地忏悔。

“好啦,胆小鬼就先躲起来保护好自己,糟糕的世界就由我们这些天选之子来拯救!”犯着中二病的蓝溱忽而语气一转,认认真真地说,“每个人出生成长经历的环境都不同,能做到的事当然也不一样。你不能去要求一个盲人分清白天黑夜,也不能叫一个聋子唱出好听的歌,心理缺陷虽然不如生理缺陷那般无法逆转,但克服起来的痛苦也无异于抽筋剥皮了。说到底,干吗要去克服呢,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个世界才是广袤的世界。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你也让我坚定了我。所以,我在前头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做好后勤保障就好了。”

不见得蓝溱能冲到哪里去,但他这个后勤老妈子是当定了。这话是这意思吗?

“胆小鬼啊,”任启东憋着坏道,“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蓝溱又撒开脚丫子跑了,大喊:“不听不听鬼故事!”

任启东遥望着他的背影笑笑,加速步伐追上去。好像跟在蓝溱身后,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走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