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太岁

“挽书,你看,这条围巾不错,适合你。”

短发俏丽的许亦筱将一条靛青提花的薄款围巾准备往边上女子脖子上套,但见她正专心握着相机拍不远处湖泊中奇形怪状的水杉,于是停了下。

等嘎嚓嘎嚓的轻微拍照声响后,女子放下相机,低头看着镜头效果。

“江挽书,出来玩的,你就知道拍照。”

江挽书抬头,手指轻抬,勾了下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略无奈道:“许大姑娘,这路上你让我给你拍照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刻薄嘴脸。”

她的声线磁性,但调子柔和轻缓,明明是指责,却让人觉得是一种纵容。

许亦筱撇嘴,倒是理直气壮,把围巾往江挽书脖子上套,比对了下,眉开眼笑,果断买下准备送江挽书,却是理直气壮宣言自己的刁蛮。

“那是你还不明白,你的镜头拍我的意义跟拍这些山山水水的意义可不一样。”

敢与祖国山海比肩,堪比登月碰瓷。

江挽书不与她争辩,只是莞尔,手指控制着相机查看照片,明明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可偏有一股子跟“舟游杨柳岸见两岸青山,恰风来释经卷。”的气质。

空间的拉长,光线的明暗。

她低头垂眸后,侧脸曲线轮廓勾勒的影晕。

拍她的人一定比她拍的照片多。

摊主都不由感慨这姑娘气质实在卓越,长得也清贵招人,连带着自己这摊子的生意也好了。

人一多,许亦筱觉得有些挤,拉着江挽书走开几步,一瞧后者相机里的照片美不胜收,没迟疑,又拉着她走了回去。

“恩?”江挽书疑惑。

许亦筱已经松开她,搔首弄姿摆好了位置,“来,拍!”

江挽书随她,拿起相机拍了。

嘎嚓。

顷刻,她愣了下。

放下相机,江挽书没按习惯查看照片,倒是步伐有些匆忙,但也不忘拉着许亦筱快步往前绕过了一排杨柳,左右看了下,微微皱眉。

“咦,怎么了?看见熟人了?”

不至于吧,这里是丽江,跟B市十万八千里远。

“没,看错了,阳光烈了,去吃饭吧。”江挽书收回目光,也没多说,许亦筱自不会多问,两人也懒得再走,索性进了边上一间餐厅。

就在江挽书刚进店的时候,走后面的许亦筱眼睛毒,跟雷达似的,迅速捕捉到一个清瘦人影。

这人抱着一大个纸箱从隔壁杂货店出来,洗得发白干净的破旧解放军鞋上了店门前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脚踏板,开车走了。

江挽书出来,正要瞧见自家朋友探头探脑,“怎么?你也瞧见熟人了?”

她也只瞧见一个清隽背影沿着繁忙却又优美的湖畔骑车远去。

“也?”许亦筱挑眉,江挽书睨她,转身进去,后者失笑,跟上去迫不及待提及自己刚刚看见的人。

在她形容下,江挽书实在想像不出什么叫狂野桀骜清贵三位一体的美少年。

坐下后,没多久,有一个旅游的年轻大学生来要微信,挺客气的。

江挽书抬手点了下中指上的戒指,露出歉意一笑,后者懂了,红着脸走了。

许亦筱瞥了一眼那戒指,“我说你这戒指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而且都离婚了,想起那渣男我都恶心,还戴个什么劲儿,没放下呢?”

“没拿起过,不要担心。”

最是温柔的语气,但听不出情绪。

“好在这戒指看起来还不错,什么牌的?”许亦筱不等得到答案,随口又说:“难为你还特地买个戒指退桃花,不过我建议你取下它。”

“带你来丽江是想让你放松的,见识外面广阔的世界,以及更多的参天大树。”

她一语双关。

上汤了,江挽书给她倒了一碗,漫不经心问:“比如?”

“刚刚那个精壮小伙子就不错啊,那腿,那腰,可真是...”

“...”

江挽书瞥了一眼手边响起来的手机,是熟练的号码,手指点了挂断,接着拉黑,然后回头看向许亦筱。

“成年了吗?”

跟法律专业的人果然很容易把天聊死,许亦筱闭嘴了,换了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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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称要在丽江艳遇参天大树的许亦筱第二天就心急火燎赶回了B市,且拒绝让江挽书陪她一起回去。

她家又要给她相亲了,这次是来真的,切切实实要联姻。

虽说江挽书为人内敛,从不爱跟人掰扯婚姻虚实,但许亦筱多少也听过一些“出轨”的风言风语,加上圈子里彩旗飘飘的专业护旗手参照物太多,许亦筱心理阴影大得很,恨不得去黑市买把□□去香港把那个要跟她联姻的花花公子哥给哒哒哒了。

江挽书昨晚已经劝许亦筱冷静处理,但今日自己反而心态茫然起来。

也不是后悔此前在B市的决断,只是有些了无生趣。

不过她正无聊准备待在酒店看书时,发现小包下面压着一张纸。

鸡飞狗跳的笔迹,有序的计划,清晰的路线,以及下面一个大大的笑脸。

——长公主既入了这俗世,哪怕不愿意再经历这红尘烟火,也去看看我等大中国的壮丽山海吧,爱你哦,biubiubiu!

这人一点都没变,还跟在幼儿园一样调侃她。

哪里还有什么长公主啊。

江挽书轻按了下太阳穴,长长叹一口气。

——————

四天后。

热闹的景点多已被人为建设过,虽也有自然风光,但人多闹腾,游览过好些地方的江挽书雇了个经验丰富的云南本地人女向导,在后者驱车两个小时后离开闹区,来到了云海村。

路途交通不太方便,有些颠,女向导把车子开到村子后,下车检查各处,也让江挽书下来休息。

肤色红润的向导年纪不大,十分干练,因为常年在高海拔地区带路,微有高原红,笑起来颇有向日葵明朗之感。

她让江挽书按彝族风俗喊她阿诗玛,“这里风景不错,但还是偏了,而且最近工人回乡农作比较多,可能有些小青年不着调,江小姐你别离我太远。”

其实不大可能会出事,但阿诗玛名声好就是因为谨慎,工作很少出错。

江挽书应下了,只在边上拍照,等阿诗玛忙好了才在她的带领下游览这个村子。

村子本身很有土寨风情,虽然交通跟经济条件不好,却也原汁原味,加上这里临近玉龙雪山,往里走就能瞧见远处的皑皑山峰。

本来穿着衬衫的江挽书从车上拿下外套别在腰上,有备无患,一路游览过去。

云南素来是国内旅游胜地,估计往日也有些消息敏锐的旅客猎奇来这,偶尔见到的一些村民也没太大惊奇。

这一次,江挽书不急着拍照,只是比较温吞得漫步在小道上,偶尔风来,她会站在那眺望远方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诗玛见过千百种旅客,对这种带着心事来旅游的雇主背后故事一点也不好奇,只是纳闷这么有安全意识且谨慎的年轻女子,为何会让她开车到这么偏的地方,而且似乎有意避开村子。

虽然也有不错的风景,但明明有更好且更安全的选择。

不过她也不问,只安静吊在后面陪着,不打扰。

也不知多久,前面曲径幽深,周旁溪流清冽,水声潺潺中,左岸林木隽秀,挂枝果红,一派秋意,右边又可见远方雪山皑皑,中间开阔下沉栉比许多梯田,一层一层。

既是人间烟火,物阜民丰,又是山海空灵,宛若仙境。

主要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哞...

江挽书听闻一声牛叫声才回神,低头正瞧见下面隔着四五片梯田位置的水田中正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人在驱赶水牛耕田。

看不清样子,只觉得清瘦,四肢修长,穿着一件背心,裤子挽到了腿肘,正在驱赶水牛耕作。

他的瘦显有几分清弱,动作也不是很娴熟,有些别扭跟小心翼翼,倒像是被牛牵着走似的。

江挽书忍不住拿起相机,不紧不慢拍了几张,也准备拍完后找对方告知征询留存意见,但拍最后一张的时候,对方似乎感觉到了,转过头并且微仰了脑袋往梯田上面看,斗笠下的脸明明白白在阳光光晕下**了出来。

嘎嚓。

这一张,它定格了。

其面容入目,往事回忆白驹过隙,江挽书身体顿在那,良久没动,难掩震惊。

怎么是他。

那少年亦是错愕,迅速转身,竟有些踉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了,越发狼狈了。

意识到了对方的抗拒,江挽书果断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半个小时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干完活的少年人气喘吁吁赶着牛从梯田上来,将牛绳系在水渠树木上后,他的表情木木的,掬水抹了脸,露出极端俊秀却发红的脸,接着光脚踏入冰凉的水渠中。

水流凉爽彻骨,但太凉了,他牙根都绷紧了。

不知是何心理,他洗了两遍,把所有污泥都搓干净了,指甲缝也抠了,但后来低头看到衣服跟裤子上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还不断被水流渗出来的泥巴,他好像一下子泄了气,索性直接抬脚穿上沾满泥巴的人字拖。

反正人已经走了。

拖鞋带着泥巴水印在粗糙的水泥渠道上留下一个个鞋印,但刚走出这边小道,他僵在原地。

前面树下一个绰绰人影。

她不说话,只是颇娇贵地站在大榕树下宽大冠盖下,清目浅阖,颈项微仰,侧颜轮廓于青影斑驳中绮丽清逸。

牛叫了,她听到了,于是回神,转头看向他,目光平和温润,不带情绪。

却不说话。

他的反应很大,带着几分倔脾气,突直接取下牛角上挂着的斗笠,哗啦一下戴上,绕开路,也不忘把牛拉走,甚至算得上“拽”了,可惜大水牛身强体壮,愣是带了脾气,在原地不肯挪动,还优哉游哉去吃地面的青草。

用牛尾巴摇摆了几下,拍打嗡嗡叫的牛虻。

这显得他很狼狈。

在他负气甩开绳子要顾自离开前,她低头弄了下相机,说了一句话。

“姜湛小朋友,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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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言语内容到语气,深思熟虑犹豫了半小时,江挽书慎之又慎。

两年前,这个少年还是苏家无法无天的太子爷,人称小太岁,但16岁生日宴上被爆出了狗血且不可思议的身世。

当年婴儿被人恶意调换了。

虽过程有些可探究的隐秘跟荒诞,但DNA检测结果确确实实证明他不是苏家的孩子,兵荒马乱中,警察都来了。

当日在场的沈挽书亲眼看到了骄阳跌落深渊,也一直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茫然无措。

那一天,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后来就听说他离开了苏家,还改了名字。

此后,这人跟过往便斩断了,宛若天涯海角的距离,她这么一个本就跟他不相熟的人,竟在这里见到他。

她比他还恍惚,只是喜怒不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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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小道上,姜湛一直没说话,江挽书也没多说,从前差着辈分跟年纪,虽两家带了点姻亲跟世交关系,但隔代了,自然亲近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人原来还能这么寡言。

以前几次见面,他都颇话多且顽劣,趾高气扬,意气风发。

“到了,前面走出去就行。”

他停下了,一板一眼的,态度不算和善。

江挽书却问:“牛就放在那,不会出事?”

“不会,哪来那么多小偷。”

他随口说出这句话,忽想到了什么,本就绷紧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生物学上的那个爹当年就干了跟“偷”有关的事。

现在正蹲牢房。

狸猫换太子啊,他就是那只卑贱的狸猫。

不过话说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叫姜湛?调查我?”他盯着她,语气不好,眼里更有探究。

莫非是苏家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