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干王府中。

二人对坐案台旁,棋盘黑白分明,纵横抗争。

“棋逢对手啊。”程明彰笑叹摇头。

周焰眸无波澜,抬手将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封死对方所有退路。

他淡然:“臣又赢了。”

程明彰乜了一眼棋盘,一览过去,确然无可退路,一盘死局。

他将白子撂回盒中,手搭在腿上轻拍一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猜宫中如何了?”

“陛下,要立储了。”

周焰的声音分外淡定平和,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我那二侄子,如今可以安心了。”程明彰掀手将棋盘打乱,一时之间再找不回原位,全作重盘。

忽而他抬头之际将目光落在周焰的脸上,瞳仁稍移,眉宇一拧,作思考状。

周焰盯着他的奇怪模样,有些不耐,正蹙眉,便听他开口道:

“无绪啊,你这嘴——”程明璋倏然露出挪揄笑意,语调轻佻又风流的,“难怪昨儿夜半有约呢,找女人去了吧?”

他凑近一寸,拈起一旁的折扇指向周焰的唇瓣,啧声道:“瞧瞧,也不节制点,嘴都亲破了。”

被程明璋转移话题,戳破一些旖旎之事,周焰倒也面色不改,依旧沉着冷静的模样,抬手拍开他的折扇,回归正题:

“私炮营一案夏荣算是给二皇子做了嫁衣,他防了如此多人,却独独没有提防二皇子,最终落了个狗咬狗的下场。”

先前周焰他们忽略了一个线索便是,大理寺卿罗哲是二皇子的亲信。

故此,昨儿夜中二人发现异动之时,才幡然反应过来,此中受利更多的可是那位“人微言轻”的病皇子,不谈他与夏荣是否密谋,但他将罗哲围剿死局之中,便是舍弃这位曾为他办事良多的助手。

这些年,他深居简出的,手中养的也不过这几个。不谈别的,单谈罗哲曾舍命救他,便是如此他一样说舍弃便舍弃,倒是个心狠的。

程明璋淡笑一下,凝着窗外风景,冷笑一声:“他倒是个会隐忍的,私炮营一案牵涉众多,罗哲便是信他才落得如此下场。”

说完这句,他又叹息一气,口吻颇有遗憾:“可怜那小五,先皇后薨逝这两年,便已过得辛苦了些。皇兄从前还会为亏欠先皇后而厚待小五,如今老二这一场戏定让他老泪纵横,小五……唉。”

晋文帝在位时,尚可使得程明璋富贵如此,但若是二皇子日后登基,依他这般狠辣性子,定然是留不得小五这个嫡子的。

对于程明璋的担忧,周焰并未表态,只觑了他一眼。

被瞥了一眼的程明璋讪讪地摸了摸鼻骨,转而又谈起另一件事:“秋闱在即,最近本王也观摩了一位能人,或可在来年春闱中扬名。”

周焰最烦他这般卖关子,也不答,只饮了口水,便听程明璋自顾自地继续:“你不感兴趣?那我可偏要告知于你。”

“便是你那位十分有力的情敌,燕世子。”

这个名字使得周焰倏然皱眉,见他有了反应,程明璋又开始自信地说道:“不出意外,燕侯那老文儒定然要让他的独子参与科举,想来他在琅玡学艺半年,也应当是个才学满腹的,不输于他爹。”

“不过,可惜老二不晓得琅玡山应当没有比你周焰更为杰出的人才了。”

周焰是琅玡山而下的,此事只皇帝与程明彰知晓。

说完他故作叹气状,又再度佻笑开口:“周无绪啊,你猜猜,若是老二,会否去勾搭一番咱们长明郡主的这位琅玡学艺归来的竹马?”

周焰原本平静冷淡的脸上,显出不悦出来,他睨看程明璋,语气分外不耐:“王爷说话倒也不用如此多的前缀措辞。”

此事上难得见他表露不悦,程明璋来了兴致还欲多说几句,却见面前之人掀动袍角,起身越过他便径直朝外离去。

根本不给他多几句嘴贱的机会。

-

待到日暮溶金时分,皇宫中已然清理了罗哲、夏荣一党的叛军。

明德殿内,皇帝被这场宫变而吓得有一阵的离魂,待他好容易平复下来之际,外头才传来一阵女子的交谈声与细碎脚步声。

皇帝已十分疲倦了,他倚在龙座上,倦怠地抬眼看去,珠帘外一道窈窕身影朝他走近,正是贵妃来了。

“陛下,臣妾今日一直被他们困在寝殿中……好生担心您!”

贵妃泫泪欲泣地径直跪伏在皇帝膝上,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急忧交杂,看得让人心生怜惜。

殿内的二人一阵诉情后才平复下来,殿外方将奸佞整治后的二皇子也已归来请示皇帝。

他步步恭敬地朝着龙椅之人躬身揖拜,“儿臣与谈统领已将大理寺卿罗哲下入诏狱,审问近一个时辰,才询问出反贼夏荣去向,据悉夏荣如今是独身逃往南方,儿臣前后与谈统领商议许久,才在我大燕地图册上圈出两处嫌疑之地。”

晋文帝的手放在桌案上,曲指一扣,示意他继续。

“往南方位,离邺都最近也是略偏的一处,便是钱南城,此处乃乡野之地,不易被人发觉。而另一处则是更远一些,临近沿海地区的花城一带,此处乃是水路通达之地,最易逃脱,若是他在花城,便有些棘手了。”

二皇子将自己的分析与皇帝说完后,又再度垂首,分外乖巧的模样。

晋文帝盯着儿子那道清臞身形,沉吟片刻后,下意识想说出周焰的名字,才吐一声时,贵妃扯了扯皇帝的龙袍,他才反应过来,周焰此刻不在都城。

思及此,皇帝心头涌上一股念头,随后他才温声开口:“吾儿辛苦,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捉住夏荣,朕会予你封赏。”

“儿臣定不负圣意,将反贼一举拿下。”

透亮的地板上,月白衣裳的青年伏地一跪,朝前拜礼,而后在皇帝的应允关怀下起身又退离太极殿。

殿外,日光透过琉璃瓦,成为金光落下,二皇子盯着那几束金灿光芒,目光微沉。

他抬手想要握住光,光从他的指缝中划过,他便又松开,缓缓圈住。

蓦然间,他背过身轻扯一抹笑,笑得有些阴森,拂袖间招来了他的随从。

二人渐渐走远于一处无人之地停下,随后二皇子才与那人附耳几句,随从闻言低首应下,转身便去了太医院。

待到晚间时分,皇帝与贵妃用完晚膳,他坐在窗前软榻上,低眸似在冥想些什么。

贵妃手中端着白玉盘里头是绿莹剔透的西域青提。

白嫩柔荑拈起一粒提子,动作轻柔地递入皇帝口中,待他吐籽时,又双手奉上去接。

皇帝吃了几粒青提后,凝向贵妃的脸,蓦然开口:“爱妃觉得,嘉铎如何?”

这番突然提及,贵妃先是面色怔忡一瞬,而后又俏笑答着:

“二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皇帝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贵妃见他面色淡漠,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意,生怕自己触怒与他,旋即不语。

“你大胆些说,平日不是挺大胆的吗?”皇帝见她此刻表现,不禁失笑语气逗弄着。

贵妃心舒一口气,又恢复往日娇动模样,攀上皇帝的脖颈处,语气轻柔:“二殿下才学不斐,面对事情可临危不乱,臣妾觉得实在是好的,不愧是陛下的儿子。”

前几句皇帝还略微皱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想笑骂贵妃嘴甜惑君,但她此话倒是提醒了晋文帝。

他有了周焰这把刀,尚且不够,他如今还缺一个周全且无二心的皇子,而大燕也正巧却一位储君。

他本是想着如今自己正值壮年,还可予他的小儿子五皇子留下一番基业。

经历此事后,他只得另作打算。纵然对先妻有些亏欠,但居高位者,免不了心中凉薄。

思及此,他又念着老二的病躯,旋即他将贵妃的手先剥落下来,双腿落榻,朝着帘外喊人。

近身的老宦官闻声便即刻从外头赶入,只听皇帝沉声吩咐着:

“你明日去将常年看顾老二的许太医传来,朕有事问他。”

“老奴遵旨。”

-

因着户部侍郎夏荣谋逆一案,邺都城内这几日都显得尤为安静,贵家女子们更是听从父母命,不便上街。

城内时常响起笃笃马蹄声,与点兵的飒踏脚步声。

这段日子只持续了四五日,便已恢复如初。

而这厢方解了城中警戒,便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秋闱考试。

科举报名在即,大燕众多学子为此也苦读数年,唯一时运不济的便是齐霄之百川书院的学子们,因着夏荣之案,院长齐霄之亦有参与,使得百川学子们均被落了嫌疑。

数十名学子,有的出身高贵只为仕途坦**,有的跋山涉水为改命运,但左不过都为此端科举见一真章。

苦读数年为此搏名,终是落了一场空。

而另一端为秋闱而烦恼的还有燕侯府中的小世子。

燕妙妙这几日在隔壁院里,都能听见正院里的吵闹声,无非便是她那伯父又为了她的大堂哥秋闱一事,父子俩争吵不休。

城中解禁了,妙妙也时常去寻着林府与秦府串门,从而也有提及此事。

对此,秦朝云表态:小燕一心向武,定然是不愿做文官的。

而另一位林青鸾小姐表示:子廷哥哥的文学造诣定然会落选,燕伯伯为何要逼他丢人?

而妙妙也深谙此事,但偏偏她燕家满门均是权重之臣,我朝文臣重,武将轻,若是燕淮从将,顶多是个从三品,断然不能如她伯父那般封侯拜相的,便是日后承袭了侯位,待诸位长辈百年之后,他们只怕燕氏一族渐渐式微。

这厢送走爱问问题的燕妙妙后,转头朝云便遇上方下学归来的君玡。

这几日她常在暮云轩内,便是用膳也是在自己院内,便有些日子未见他了。

“君玡,你这是在念叨着什么呢?”朝云见他口中振振有词着,遂随口问他。

秦君玡此刻正专心地背着先生布置的白雪歌中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甫一被朝云打断,他便理不清头绪了,旋即颇有怨念的眼神看向朝云,恹声:“阿姐!”

“背什么呢,能让你这般着急。”朝云觑他。

“先生让我们将岑参先生的白雪歌全诗背诵下来,如此明日便可许我们一日假,你方才这一打断我全给忘了!”

闻言,朝云乜他一眼,似有嫌弃般的,在他跟前将那首白雪歌一字不落地背给他听,使得君玡模样愣忡好一瞬。

“这不挺简单的吗,你个呆子。”朝云挑眉。

君玡不服气:“也不是人人都有好记性。”

朝云旋即脱口:“你若是不信,我将燕妙妙捉回来给你背?”

倏然听见这个名字,君玡的重点便转移了,连忙问她:“她来咱们府里了?”

“刚走呢。”

话音一落,君玡便似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廊檐下,朝云一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抹匆匆离开的身影,她瘪了下嘴,眉心微压,又拍了拍手,作一副无所谓地模样转身回了暮云轩。

这头刚钻入秦家花厅处,朝云远远地便瞧见自家婢女冬泱与君玡的随从付止正在谈天说笑。

一股八卦油然而生,朝云本想躲过去,未曾想被冬泱瞧见自己,不由得,她只得讪讪地走过去,一声轻咳:

“今儿这花厅的花开得不错。”

二人低眸一看,花厅处早已裁剪了旧枝与落花,哪来的花开?

冬泱一霎红了脸,躲到朝云身后去,低声道:“奴婢与付止就是随口聊了几句,郡主可别多想。”

“奴才就是同冬泱姑娘提了几句都城的新鲜事。”付止也有些惶恐,说完这句他似又怕朝云不相信一般,赶忙补了一句:“就方才还提到,那活阎王……不对是周大人回都城一事。”

听到这,朝云已然无心关心他们二人之事,只思忖着,周焰不是早已回来了吗。

忽而她想起那夜周焰所说的,他是秘密回城……

那么如今,应当是他手中之事已然办妥了。

朝云怀着这副心思回了暮云轩内,被春莺二人服侍着用过一些晚膳后,她心中略带希冀的,早早地便让暮云轩的仆从们退下,徒留自己一人斜斜躺在窗牖处的软榻上。

她抱着一方软枕,垫在窗沿处,支着脑袋望向窗外。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从而除了朝云那端,四处沉黑一片。

火焰映在她莹白的脸上,她垂下浓长睫毛,心中忽而想起了周焰那时说的只言片语,直觉告知于她,或许近日百川书院与大理寺卿案件,或许周焰也有参与其中。

所以他是一早知晓这些,从而,才秘密回城。

正想到此处,遽然间,她在火光中瞧见窗外树叶纷落,一道颀长身影从天穹之中缓缓落下,明月在他的身后成为千丝万缕的光,不断汇在他的身周。

周焰一身深红飞鱼服慢慢朝她走近,长身挺阔笔直的,深邃眉眼中,目光温和地看向朝云。

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咫尺之时,周焰站于窗案前,低眸看向趴在窗沿的小姑娘,火光在二人之间摇曳。

那张乌纱帽下,秦朝云瞧见了他清晰的眉眼,多日不见,周焰的脸廓消减了些,显得他挺峭的眉骨更为深邃。

“周无绪,这几日处理案子很累吗?”她眨着眼眸,温吞着语气问他。

不问这几日为何不来见她,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关心眼前这个人怎么瘦了,是不是很累。

陡然听见她的声音,周焰心头似有温水涌动,将那处浇灌着,使得他感到暖意。

秋风乍起,吹动他的袍角,然而朝云吹不到这阵风,只能感受到他结实宽厚的肩背,为她挡住了这一场风。

风涌动之时,朝云乍然间,闻到一阵清浅的花香。

倏然,她似想到什么般,一双眼瞳里泛起温柔水泽,凝望着周焰,她的眉眼渐渐弯起。

周焰本是绷成一条直线的唇倏尔弯起,扯出一抹笑,秦朝云很少见他笑,突然瞧见时,只觉他笑起来像是消融的冰凿,化开在春日里。

她见了一时有些诧异,却又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中,浮现出青年一直背着的手,缓缓地落入她的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掌心中,握着一扎鲜花。

花瓣通体莹白,花茎带刺,颇为新奇。

秦朝云盯着那扎似玫瑰又颜色奇异的花,愣忡了半晌,才仰头看向周焰。

只见周焰俯身与她凑近,鲜花在二人之间发散着幽幽暗香,二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们可以细数对方的睫毛。

周焰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沙哑:“此为白玫瑰,西域而来。”

那时他从黑市而过,只一眼瞧见那披着斗篷的西域阿婆在卖此花,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很是衬她。

于是,他用了金叶子买下,又匆匆赶来暮云轩,赠予她。

朝云心头滚烫着,她垂下睫羽,再度凑近,轻嗅那花香,伸手从周焰手中接过,二人的皮肤相触,周焰的手很是冰冷,朝云眼睫一颤,掀眸看向青年,掌心摊开从外用自己纤细小小的手,将那双粗粝宽厚的大掌握拢。

她的掌心娇嫩而温暖,将周焰的冰冷渐渐退散,周焰如漆般的眼瞳里微闪一瞬,而后垂下,凝着自己跟前的姑娘,她披着长发,一袭青色寝衣**在那软榻之上,因着她的动作而露出雪白的绫袜和小腿莹白的一截。

白里泛红的花瓣透在她的脸颊上,从周焰的角度去看,一眼瞥到了她的唇瓣,红红的,粉嫩欲滴。

他亲过她,软软的很好亲。

空气中一霎静默,二人在夜色中旖旎地望向彼此。

秦朝云从他的眼底瞧出一点欲色,从而,她咽了把口水,又想起他们手心中的花。

“白玫瑰?我倒是晓得玫瑰,通体娇艳红蕊,却不曾见过这白色的。不过——你为何送我这般样式的花呢?”

周焰眼底一撇,瞧出她语调的深意,心中微扬。

“它与你,总有几分相衬。”

朝云抿唇,又问:“此花看似温婉柔美,根茎却是带刺的。所以,你这是觉得我也如此吗?”

多尖锐的问题。

周焰眼底闪过笑意,有些无奈又带着些温情,他吸了一口气,瞥看朝云:

“带刺没什么不好的,秦朝云。”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醇而带着一点蛊惑的意味,朝云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称呼,生出一些不满来,她道:

“周无绪,我觉得很是不公平。”

周焰挑眉看她。

她紧了紧握着周焰的手,一双眼瞳里满是娇嗔之意,连带着语气与带了几分少女的嗲音:

“我都总是唤你表字,你也得唤我的小字。”

她总是有很多莫名又……可爱的想法,周焰只静静地听她说。

“我最为亲密之人都叫我绾绾,所以,周无绪啊,你若是觉得咱们也算亲密,也要叫我一声——”

话音稍顿,她眨着眼盯他,少女半跪在榻上,一双眼瞳盛着月光与他的剪影。

亲密?他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周焰盯着那张姝色无双的脸,猝然贴近,他略一偏头,呼吸热气打在朝云的耳垂上,一霎变得剔透粉红。周焰眸子渐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耳垂,而后,他垂下长睫,滚动喉咙,唇齿翕动时。

极为蛊人的嗓音响起在这片寂静黑夜中,不断地贴近她,热气攀爬着,萦绕着,让人心中倍感搅动着。

“秦绾绾。”

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耳垂。

这般地近,近到呼吸都静止。

一度静默后,青年那对稍显锐气的眉微微一挑,凤眸侧转余光里陡转浮现出少女缓缓通红的双颊。

她曾听过那样多的人,唤她绾绾,从未有一人,能像周焰这般,唤的如此让人心旌动**。

面颊很烫也很热,心头一阵涨满,那欢喜将她淹没,快呼之欲出。

作者有话说:

古往今来,送喜欢的女孩子花好像都是男孩子必备功课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