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眼人都能看出兰庭有多不高兴,作为看着洛水长大的老父亲,他目睹了自家小白菜被摘走的全过程,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毕竟碧螺还是他丢的。

连旭为天道所驱,身负天责,地位甚至在他这个灵族族长之上,但他真的很嫌弃地裂,鬼地方穷得没边啊!

连旭和洛水回兰城合珠只花了一个时辰,仪式从简,在此期间守着地裂的是部分被派遣过来鲛族和众散修,他们排排坐,眼巴巴地从水镜里看婚典。

鱼怪在他们身后堵得密密麻麻,它们之中大部分都未曾离开地裂,从未见过其他海域,甚至没见过碧蓝色的海水,原来是那样漂亮又柔美的颜色。

宁虞将鲛珠还给了洛水,随他一同入了兰城。

其余修士都被拒之门外,只因兰庭不允许有外族知晓鲛族族城的方位。

众散修只能可怜地抱着膝盖和抱着尾巴的鲛人看水镜,心里安慰自己,怎么说这也是直播结婚,还是传说中的兰城,全苍洲的修士只有他们能看见!

众散修:谢邀,人在现场,新人很幸福。

提灯鬼车是熔岩底的石头所化,穷其一生都不会有伴侣,在沉默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将灯芯传给下一任鬼车后跳进熔岩,他们会沉到底,融化,从不可抗拒的桎梏里解脱。

连旭或许最终也会融化,但他至少不会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

琼瑶柱是透明水柱,里面有无数巨鲸虚影盘旋游动,是历任族长的残念,合珠的新人在柱前接受祝福,鲛珠和灯芯相互依偎,而后交融在一起,化作两点星光落进二人眉心。

“兰城连墙上都镶着珍珠,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珍珠,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留了出来!”

“这位兄弟,你们族长允许你们和外族通婚吗,你看看我有希望吗?”

“族长说,丑的不要,穷的不要,谁要是找又丑又穷影响族群繁衍就给他滚出去,还有……”

周围修士连忙问道:“还有啥?”

他们自觉长相还是过关的,起码人模人样,虽然比不上连旭,但是连旭穷啊,修士怎么说也还是有点积蓄在身上的!

鲛人的尾巴尖弹了弹:“人族绝对不行。”

众修士:懂了,这就删号重来,下辈子不当人了。

话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人被按了暂停。

水镜里的画面还在继续,而西海地裂边,鲛族的尾巴甩着僵在半空中,修士唠嗑的嘴还张着,鱼怪也一动不动。

啪——

全然骨状的前肢哗啦一声攀上石岸,那骨头烤得焦黑,拍地面上时候甚至有几处直接散成灰,骨缝里流出的岩浆滴滴哒哒落在地上,仿佛随时会散架。

头骨从红河中缓缓浮出,它周围的熔岩之中爆出气泡,哔啵作响,等它完全趴伏到岸上,隐约可辨是一具人骨,一寸一寸地抠着地面朝着一个方向挪去。

“少谷主。”一个法修蹲在它面前,轻轻抚摸它的颅顶,如长者慈爱对待晚辈,是入海时驱使灵舟的青年,他面上含笑,看着有些腼腆:“这可是一别百年啊……”

人骨化作飞灰,飞进他衣袖。

法修回到原位时,空气中的滞涩停顿被人一口气吹散,一切恢复如常,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一段水镜中的画面,没什么不对的。

“他说,你有恩于他,可向他讨要谢礼或者提出要求。”连旭翻译了一遍洛水的话。

宁虞手一摆,刚要拒绝,却突然顿住,问道:“鲛丝可以吗,能不能帮我织一样东西……”

如果很多年以前,他就遇见了鲛族,说不定就能够送对方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狱守列队,护送众散修的灵舟回到西海岸边,众人各自散去,有缘再见。

兰庭则带着长吉门二人去找京半月守的船,西海海族大多臣服于鲛族,受鲛族庇护,他们的耳眼即是兰庭的耳眼,找一艘船易如反掌。

夜色将近,天上颜色半深半浅,星子几点,像打翻的棋局。

青青站在船上掐了个诀,将身上的水都抖落干净,转头见另外二人似有话说,找了个借口回避,闪进了舱室。

“你不回兰城?”宁虞看着兰庭坐在船沿,用尾巴轻拍水面,惊浪呼啸扑来,像是海中巨兽推船而行。

“洛水没告诉你吗?”

宁虞一愣:“什么?”

“他目盲的原因。”兰庭长尾化作双腿,锦袍一**,正好盖住白里透粉的脚踝。

水纹浮现在他手背肌肤上,流到甲板之上,编织成一幕水镜,那是一片阴森海底,海水青黑,几乎不能视物,周围死气沉沉,没有活物。

带着荧荧光亮的水流宛如银色缎带,成了探路明灯。

画面缓缓而动,进入沉船残骸,里面有说不出古怪,宁虞凝神看了片刻,猛地注意到,这艘船上除了维持行驶的必要部件和器具,竟没有一样陈设,也没有人活动的痕迹,就像刚造完的空船。

无人之船?

一张扭曲面孔跃入眼帘,吓得宁虞虎躯一震,这段回忆的主人却异常镇定,银流却靠近环绕那尸体,照清了他的面容,面色青黄,目眦欲裂,唇角下拉,两颊凹陷,看上去痛苦又混乱。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画面里,碰在面孔之上,手指顿住。

青铜像,竟然是一具青铜像,即使兰庭当时靠的那样近,以他的眼力,也只将那当做一具尸体,那铜像竟连人皮肤上细小皱纹都雕琢而出,肌理凸起凹陷衔接自然,逼真如斯。

画面微微升高,看向铜像身后,银流如梭,一穿到底,照亮下面数目难辨、成色一致的铜像,少说也有二百余座。

灵舟若是上品,可纳几千人而轻若鸿毛,但是铜像不一样,铜人像重量是普通人的千倍,一艘装了两百只铜像的灵舟,怎么可能无恙地行出海?

兰庭翻手,银流涌回他的掌心,他看向宁虞,少年五官青稚,目光却老成而稳重:“铜人身上邪气万顷,污染海域,洛水便是因此失明。”

“十年前,我忙于彻查西海域,遗失碧螺而不知,还是一日回城,偶然听闻他与连旭谈天,才知晓自己丢了此物。”

“他眼中邪气错杂,与血肉交融,拔不出挑不得,所幸灯芯能压一压那邪性。”

“我遍历西海,共找到两处污海,一是洛水所遇,”兰庭抬眼望向南方,眼中有精光闪烁:“一在西海与魔域九川相连之处。”

魔远比妖更弑杀而残忍,妖尚有好坏之分,魔却完全是人世间恶念所化,苍洲苦于其害,修士为除魔折损无数。

后有食月天狗横空出世,凡有不服者均口嚼之,他虽为凶兽,却成魔主。

苍洲南面一道天堑,劈开万重山,几乎削下大陆一角,众魔被驱逐到天堑之后,欲飞渡而不能,那是李藏最后斩出的一剑,自此他得开山剑美名,功德千秋,剑也从此折断,落入天堑之中。

“听闻铜山鸱金宗擅制铜炼器,铜山一脉多矿石,铜像一事与他们或有牵连,”少年族长顿了顿,“怕是魔域要重现人间。”

宁虞回到灵舟内的时候,陡然想起来一个人,他从客栈出来之后就再未见过姚子非!竟然完全把自家师弟忘了!

他推开京半月的房门,对方难得的没有坐禅,已经睡下,屋子里一片沉寂,若有若无的莲香如丝如绢,从卧榻之中滑落而出。

宁虞坐在床侧,花妖连睡姿也端正,两手老老实实放在身侧,合眼而眠时,瞧着倒是乖巧,连脸上一贯的淡漠都消退两分,让人生出些可亲近的错觉。

“他……不是普通妖族。”鲛人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从哪儿来?名姓从谁?

宁虞将手小心伸进薄衾之下,握住对方手腕,灵力卷成丝,钻进滚烫的血浆中,顺着筋脉一寸一寸安抚,他才替对方清过火毒没多久,这毒性却有隐隐有复发之势。

这汹涌而鼓动的血浆,像极了西海地裂里的熔岩。

染一身火毒,日夜炙烤皮肉,为何却不声不响?

宁虞将对方全身脉络顺了个遍,把里头的毒性又压了压,光靠灵力只能勉强压制一番,让他好受一些,效果比不上放血,过些时日还得再清一次。

宁虞抬起头,和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黑眸对上眼。

他将手抽离,替对方压了压被子,笑道:“扰你好梦了。”

宁虞才从海底回来,在甲板上同兰庭待了许久,身上带着水汽,眼睫湿漉漉的,连发梢都挂着几颗水珠,让人指尖发痒,想去碰落。

京半月缓慢地点了点下巴,倒让宁虞意外,难道真的把人从好梦里吵醒了?

“那我给你赔不是。”反正天也快亮了,宁虞连道歉都说得好没诚意,他见对方翻身坐起来,便开口问道:“姚子非可有留口信给你?”

京半月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总算是想起来问了」,宁虞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接过他递来的留声玉。

玉片触手微凉,感受到宁虞身上气息,光芒一闪,传出姚子非的声音,罗里吧嗦扯了一堆,大意就是三春大比在即,若是宁师兄此间事了,务必直接动身赶去灯州,不必再回山门。

仙门百家齐聚的三春大比,今年就设在灯州,由鼓楼承办,可带亲眷,二人婚期本就定得急,紧挨着大比,宁虞原本计划是在大比之前完婚,避免和一大堆攻略玩家撞上。

他依然记得上一届在铜山鸱金宗,几个可攻略人物的日常就是白天比武斗智,同时被各路玩家撵着跑,到了晚上身心俱疲还不能松懈,必须紧紧守着门窗,防止一些人不走寻常路。

“沈师兄如今正带着一些弟子在红马州历练,只是未在归期内回来,想必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师兄途经红马州时,记得寻一下师兄,一同速速赶去灯州。”

沈抱枝,净无相座下首徒。

是玩家之中难得的名字正常的,于习剑独有天赋,长相清隽,秉性温和,虽师从千山雪净无相,剑意却与师尊相去两极,一是怀抱春山,一是万里冰封。

他师尊净无相也是可攻略人物之一,出了名的冰山美人,无数走攻略路线的玩家铁头直上,却屡屡受挫,将南墙都撞破也没得一个眼神。

偏偏他做了净无相的关门弟子,却一门心思扑在了宁虞身上。

有玩家问他,明明冰山美人那里都近水楼台了,大好的机会不要,怎么铁了心要追宁虞?

沈抱枝像是想到什么,倏忽笑了出来,却摇摇头,只说:“宁师兄无人可比。”

只有青青看得透彻,听其他玩家讨论此事时,在边上白眼翻上天,还能怎么?

撞号了呗!

作者有话说:

兰庭:把丑的和穷的叉出去!!

姚子非:被当成工具人之后又被师兄忘掉,我是真的会栓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