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天道无形无相, 不生双目,它俯首时却让所有人产生被凝视的错觉。

“渝州宁虞,**平邪神, 再造乾坤,许汝不世之功, 登临成仙, 长生无极。”

此言一出,四方寂静。

苍洲已几百年未有人得道成仙了,登天之道像是被人拦腰斩断, 所有修士只能仰望,不能往上一步,哪怕攀登千万里,依旧只是山脚下匍匐的众生之一。

“登临成仙, 长乐无极……”

宁虞轻声重复了一遍。

它不是在嘉奖宁虞, 而是在和他谈条件,许下的便是这八个字。

一只若兰金手翻掌落下,化作粲然天梯, 一路铺到他脚边。

若此番顺应天道,那他便是唯一的仙。

宁虞抬头看向那些衔立天地间, 在火与风之中不摧的白线。

烧不尽的。

仙途坦**啊……

众目睽睽之下, 那人衣摆一**,迈上了第一级台阶。

他们不敢移开目光, 甚至不敢眨眼。

剑修每朝上一步, 身后的台阶便会消失不见, 如后路斩断, 不可回头, 也回不了头。

这一路好似无穷无尽, 又像是转瞬即过。

只要再往前一步……

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他却迟迟没有再抬膝。

宁虞望向天道,容色平静,说道:“你怕观音成神,但是你忘了,苍洲本来就有神明。”

黄色符纸被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上面的朱笔印记一闪而过。

五指一松,符纸被风吹拂至空中,无火自焚,化作飞灰,一挥即散。

是纪风绵的请神符。

“神界陨落,他却没有,游戏规则,你也得遵守,不是吗?”

游戏设定给了神明改天换地之力,却又轻飘飘一笔让神界陨落,让他们终沦为传说,活于百家之口,活于话本戏台,活于一张张抹得鲜艳又诡谲的面具之上。

外世之人,伪作天公,自以为可以将所有人玩弄鼓掌间,按着他们的头走编排好的剧本,却没有想过,笔下浮生,并非死物。

千百道荧光交织飞舞,在远处逐渐凝聚成一道轮廓模糊的高挑身影。

他每行一步,手脚上的镣铐便撞出啷当声响,愈是靠近,身形和面貌便愈清晰起来,采月华织衣带,取银钩作发簪,生得不食烟火,仿佛多瞧一眼便是亵渎,唯有眉心一道殷红的罪神之印,为谪仙面容添上绮丽之色。

苍洲所有的神明,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名罪神了。

九年前,也是他将宁虞和小七从无间幽冥送出去。

月神站定在宁虞身后,业火卷上他手脚沉重铁器,将它们烧得通红,最后崩裂断开,从空中砸落。

天道降罪于渎职之神,将其打入无间幽冥,而今日宁虞却将他放了出来。

神官并未结印,只是抬起手,声色清冷,令闻者齿寒。

“阴司鬼蜮,开界门,请火烛。”

神令所指,奉行不怠。

咔嚓——

双飞剑穗上挂的两颗照夜珠应声而碎,月辉四溢,如泉流淌,先前被施丘公主送入其中的魂魄荧光宛如泉中星,朝着天际盘旋而上,没入荧蓝阵法。

阵法如被泼墨,霎时变成漆黑一片,泛出森森鬼气。

“九轮之阵……九轮之阵开始倒转了!”

“这,这可是直通冥府的大阵啊!若是倒转,岂不是冥府阴魂都要出来了?!”

“什么九轮之阵,那开的是两界之门!!”

阵法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像是封了千年的沉重石门被人推开,两三零星光点率先飞了出来,紧跟着的便是成河流萤。

林悯生仰头看着那些从轮回之道调头,复又回到人间的魂魄,心念一动,火烛……原来是这种火烛。

他转头看向灵舟之上的道宗亡魂,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道法无形,天地无边,人亦无量。凡天灾地孽之所、生灵流亡之地,皆少不了我辈身影,九轮阵法便是祖师为此而创,如今天道失衡,死地又何止万里?”

林悯生顿了顿,接着道:“身为道宗首徒,若是轮回难渡,我自当为舟为楫,为苍生去搏一搏那滔天巨浪,诸位……”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还道宗首徒,你这都上一届了!宗主都是你亲师弟了,你当哪门子的首徒?”徐秉生掐了掐林悯生的脸,表情一言难尽:“讲话的方式还真是一点儿没变,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还是我来说吧。”

林悯生眼中俱是无奈之色。

徐秉生放开人转过身,懒懒地抬了抬胳膊:“我和你们林师兄去上头搭把手,你们愿意帮忙就来。”

众亡魂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喊道:“我与二位师兄同行!”

徐秉生被那声音震得一激灵,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来就来呗,喊那么大声……”

林悯生刚要领着他们飘浮而起,忽听见身后有人将他唤住。

纪风绵笑道:“既是一个宗门的,就该整整齐齐的不是么?”

话音刚落,灵舟忽地自发动了起来。

舟中人面面相觑,不论是长老还是弟子,根本无人催动灵舟,它怎么就自己动了起来?

片刻后,他们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两人浮于灵舟上空。

弟子们纷纷唤一声「李师兄」,对着张庐香却犹豫起来,没人敢唤再他一声「宗主」。

张庐香浑不在意,只是看了林悯生一眼,抬手催着灵舟乘风向上。

星河摇落人间,烈火围线衬得天地如临完结之日,万千亡魂沉浮其中,成了红海中点点星火,它们蜿蜒成河,将中央那人环绕。

其中一个光团漂浮至宁虞面前,逐渐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宁师叔。”

宁虞看着面前身形疏浅的神魂,险些以为自己错认。

分明是素淡清雅的杏花木簪,戴在段桥头上却成了另外的滋味,恍若风一吹,上头杏花就会随之飘扬而出,不是零落成泥,是去追东风。

“师叔为我寻木簪,让我与她得见最后一面,了却终身之憾,此番恩情,段桥无以为报。”

段桥朝前跨步,站定在宁虞面前:“我来去空空,孑然此身,没有别的,今日甘为剑火,去平你道上险阻。”

她直接握住锋利剑刃,手中并无鲜血流出,整个人却转瞬融进业火之中,消失不见。

业火如遇风吹,高涨一瞬后缓慢平复下来。

不见段桥,却见一道似曾相识的高挑身影立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宁虞。”

纯白裙摆长得曳地,上面金线勾出鱼莲图样,一只青竹耳铛随那人步伐轻轻晃**,高领恰遮住喉结,是施丘神女。

公主附耳同宁虞说轮回时,他其实并未离开,依旧在旁侧看着。

那声钵音他也听见了,但他看见的不是黄沙之上的孤魂,而是红衣金饰的少女,回首见他,展颜奔来,跫音叩他心门。

——公主知道风什么时候来吗?

——知道,若是婀颂的耳坠动了,便是风来了。

神女行至宁虞面前,同他身侧的月神淡淡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也同样握住剑锋。

握剑之手与先前水雾凝出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回,他并未掐灭业火。

“我本为雨神使,如今甘为剑火,为她,为施丘万民,守轮回之道,为苍洲……劈新生之路。”

紧随神女之后,从九轮之阵涌出的魂魄纷纷而至,以扑火之姿没入剑身。

双飞剑被掷出,悬立于前,剑光曜日,与天争辉。

锋芒对准的便是那张无相面。

天道仰颈而起,如翻身匿入天穹,十二金手瞬息闪动,将剑修围拢,依然是捻兰的柔美之姿,却饱含杀机,宁虞甚至不及其中一个指节长,更莫说环绕身侧的两柄剑了。

它们盘旋成圆,白线纵横,将人困于其中,前后左右再无出路。

千百道剑光如箭矢流星,瞬息而发,越过宁虞肩头,和合掌之手轰然相撞,碰出金红火花。

宁虞怔了一瞬,那些不是双飞剑的剑影。

那是……

净无相的昆仑剑,宣毓的悬水剑,潘碧泉的金谷剑,沈抱枝的抱春剑,青青的风流剑……

他猛地回首。

剑修们迎风立在无名剑之上,悬停于他身后不远处,长吉门每个人都在,不曾缺了任何一个。

李藏笑着看向他:“小鱼儿,双飞是你手中剑,师门亦是你手中剑啊。”

长剑纷纷飞回剑修手中,他们两手交叠持剑,将其竖于身前,剑柄在上,声如洪钟:“长吉门,今日为师兄,为灵芝,为众生,甘化剑火,愿天下归定,长乐长吉!”

话音落下,业火从他们脚下陡然升起,每个人的面容都掩映在火光之中。

青青眼睛还红着,她看着宁虞,突然放声大喊了起来:“宁师兄!我是长吉门剑修,我是门主第一百八十七个徒弟,我的剑法是你所教,我的长剑是师门所赠,我喜欢苍洲,喜欢师门,也喜欢师兄……”

沈抱枝紧与她并肩而立,只是看着宁虞,并未多言。

魂是外来魂,心为此乡心。

宁虞看着他们二人,低声说道:“我知道。”

剑修身影消散处,一艘灵舟徐徐停泊,上面新旧两式弟子服交错而立,站了满舟的人和鬼,他们看着宁虞,却是谁也没动。

纪风绵又等了片刻,实在是没耐心,忍不住扭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喊人:“林师叔是前一代道宗首徒,不出这个面,怎么着?这一代道宗首徒还要人请不成?下来啊!”

李道先愣了一瞬,发觉所有目光都向着自己,就连张庐香也回头看他,眼神无声地催促。

他顿了顿,从灵舟落下,走到宁虞面前,两人相对,半晌无言。

纪风绵看见这一幕,恨铁不成钢地抹了把脸,狠狠叹气,这都走到脚丫子跟前了,怎么还是张不开嘴!

李道先僵立一阵,一句话没说,忽然转身走了。

莫说纪风绵看傻了,就连上头暗中着急的其他道宗弟子也是一愣。

李道先回到灵舟之前,背后是道宗满门。

他转过身一错不错望着宁虞的眼睛,像是定了决心,掷地有声:“道宗,愿为天下先,热血抛洒,魂化剑火,不求天地留名,只求……从此天宽地广,皆是自由处。”

未说之话,未尽之言,不如待到天地复苏那日,旧人重逢之际,再说与他听。

道宗之后,仙门百家轮番而来,和牧渊率领的九川魔道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竟成了诡异的和谐场面。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交杂在一起,宁虞却将每一个都听清了。

“长吉门打头阵,我们自然是压轴啊。”

眠红从飞鸢木船上跳下,刚迈了一步,边上旋风似的刮过一道红影,一闪便到了宁虞面前,将人抱了个满怀。

红莲鬼低头贴近他,轻声道:“宁虞,孤魂野鬼不入轮回,为我取个名字吧。”

宁虞抬手抚过对方眼睫,那双烁烁的妖瞳只盛着他的身影便盈满了。

他好像还欠对方一场烟火。

宁虞过了许久才开口:“照临,就叫照临。”

红莲鬼笑起来:“好,就叫照临。”

愿天光照临大地,妖域安定,苍洲四海升平。

妖族纷纷退到奉三居和鹿神见微身后,他们跟着泷香城主向宁虞行的,是妖族之礼。

“泷香十八城,愿化剑火破云,让天光照临大地。”

众影随火光泯灭。

月神复又出现,俯身而来,眉心那道印鲜红似血,烙在宁虞眼底。

他抬手按在剑修眉心:“信仰所归,万灵所请,罪神容华,愿移交神位。”

罪神之印如铜锈剥落,露出底下粲然华光,从月神头上消失后出现在宁虞面上。

“最后一剑,苍洲站在你这边。”

宁虞凝眸看向天道消失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选择,不停地舍弃。

有人为邪神刀俎,用尸身铸下铜像千万,却也用灵力供养境阵几十年,守亡魂数千,只求他们能挣脱天命,去行该行之路;

有人百年布局,道心沦丧,落得人形不存,如鬼邪,似妖魔,却只要夜里合眼就能看见至爱离去的景象,感到白线锁喉,窒息难解;

也有人孤寂万载,不知草木香,不辨人间味,无痛亦无伤,枯坐树下,从生来便遥遥等着无望的终结之日……

前程可毁,尊严可贱,道心可弃,肉身亦可杀。

一切苦痛和不甘,错与对,全部要在他手里终结。

宁虞提剑,花枝忽然从他手腕筋络处生发,绕一圈剑柄,枝梢停留在他手背之上,花苞旋开,十六京朝着剑锋所指处盛开。

双剑扶摇直上,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着穹顶刺去。

苍洲幸存至此的百姓散布在浮土之上,他们从未想过有一日天会被烧烂,红霞铺满,煌煌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们纷纷跪地稽首。

百年前,瘟神出世,天地流毒,得修士舍身来护,才换来苍洲安定。

这一回,不止是修士,便连妖魔也一并抗肩于前。

若是这片土地还有真正的天道,请一定要庇护他们……

保佑所有人平安无虞。

渺小微茫的人,如一豆火星,捻指便能掐灭,可万千星子团聚挣扎起来,却是惊天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