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马家自祖上起经营布庄,至今已有规模,祖业荫庇,人丁兴旺,而青笔阎王一事一出,马家便举家搬迁离开东来县,远离着不详之地。

怎料新居才刚刚住满一个月,与布庄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便告知马家,马荣成的画像就上了墙头。

几位兄长合计过后,给足了马荣成银两,将他独自赶回东来县,找阎王爷求情,若是他能平安归来,也算有惊无险,若是回不去也不打紧,反正也只是家中无用庶子。

马府如今只有三俩扫洒的下人,府中萧条一片,早不复昔日光景,连待客都是马荣成躬亲奉茶。

“宋姑娘故去前,曾将乌水托付与我,一日夜里它逃走后,我苦寻不得,原来是躲到那院子里头去了。”酒家女捧着热茶,有些惴惴不安。

她头发用蓝花布巾包起,即使面庞还是少女模样,稚气未脱,却已嫁做人妇。

黑猫乌水在宁虞怀里睡得酣沉,发出规律的呼噜声,之前青青想伸手抱它,却被挠了一爪子,她看着乌水,又看一眼动作温柔顺着猫颈的宁虞,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谁。

马荣成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在椅子上也是坐立不安,他看一眼黑猫,压低声音道:“我,我家中颇有些家底,故而以前行事张狂了些……曾与宋姑娘有过口角,但也仅限于此……”

青青听他话带遮掩,语不尽然,她心中泛起怒气,直言道:“行啊,那你发毒誓,除了吵架没别的了,如若不然,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马荣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青青点着他脑袋骂:“还敢撒谎,都死到临头了!还干过什么,交代清楚了!”

“就……就撕了她两幅画……”

“还有呢?”

“还,还动手推搡了几下……”

“一口气说完行不行?”

“没了!真没了,我发誓,这次真没了!”

宋文山,东来县的女画师,平日里就靠卖画为生,她原本出自书香门户,可惜家道中落,父兄亡故,带着重病的母亲一路迁徙至此,逢着双十年华,长相又秀丽,没少遭欺负。

难怪马荣成一认出黑猫,就开始磕头道歉,他这是生怕宋文山死后告状,让阎王爷来拿他。

宁虞问道:“宋姑娘可是病故?”

两个人都是面色古怪,尤其是马荣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寸寸灰白下去,他在椅子上弓背垂首,用袖子掩着脸,颠来倒去念「完了」。

还是酒家女开口回答:“宋姑娘是自尽而亡。”

三人夜里便在马府落脚,看着一人一间房的安排,青青放下心,但她没想到,天黑以后京半月会摸进宁虞的房间里。

宁虞盘腿坐在**,乌水仰躺在他腿窝里用爪子撩他的头发,他一手撑着床,一手熟练地揉捏猫爪:“亡故之人生前或多或少都有欺辱宋氏之举,马荣成白日里瞧见黑猫才想同其中关窍,今夜估计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原以为是阎王索命,没成想是怨鬼报复。

京半月站在床边,离宁虞半步远,他望着**扭成麻瓜的黑猫,眼底透露出嫌弃:“献媚取容,不知羞耻。”

宁虞觉得好笑,难不成一只小猫还得毕恭毕敬地给他鞠躬行礼,喊他一声「仙君」?这画面他越想越觉得滑稽。

乌水的猫窝就在床边,马荣成拿出了宅子里最好的毡毯,临时赶制一番,就差把这祖宗供起来了。

宁虞将乌水放回猫窝,老老实实地净了手才重新回到**,抓过床畔人的手,用灵力去压火毒:“放血过多于身体不宜,这几日须得忍耐一番。”

“三春大比时,我且瞧瞧有没有寒玉一类的宝物,赢来送你。”宁虞将赢这一字说得轻巧。

乌水在床边打转,喵呜叫唤,它跃跃欲试想跳上床,却被人凉凉扫了一眼,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扭头躲进小窝。

宁虞想起来自己还背着债,问道:“上回答应你,以物易物,可有想……”

话说了一半,宁虞突然顿住,偏过头凝神去听外头动静。

箫声如缕,由春风送入窗棂,曲调不闻悲色,反而悠悠,像是漫步溪林,踢一脚春泥。

乌水安静下来,耳朵动弹两下,听清箫声以后踱到窗边,犹豫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刚想跳上窗台,就被一双手捞住。

宁虞吹了灯,将猫往京半月怀里一塞,说道:“这是寻猫来了,抱稳。”

房间内唯一的光亮就是窗口洒进的月白,宁虞按着京半月的肩将他推到里侧,抬手一勾,拉下床幔,将光芒隔绝在外,而后自己掀帐而出,飞身踩上房梁。

乌水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是两点鬼火,它瞪着京半月,一边挣扎一边叫唤,京半月深深皱眉看着它,扔也不是,不扔也是,他压低声音威胁道:“不许吵闹。”

于是乌水喵喵叫得更响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被挟持了,宁虞蹲在房梁上听这动静,正寻思着要不要和京半月换个位置,猫叫却突然停了下来。

宁虞一惊,他不会一气之下把猫掐死了吧?应该不会吧,毕竟花妖信佛……

箫声见半天唤不来黑猫,显然有些焦躁起来,连曲速都变快了半拍,又吹了一阵后戛然而止,夜色复寂。

宁虞撤了房中隔音的结界,屏息闭目,神识如天网转瞬铺满方圆十里,风吹草木,夜虫唧唧,梦中呓语,倾灌入耳。

气流灌进玉箫,摩擦玉璧发出细微响动,由远及近。

喵——

帐中猫叫弱弱响了一声,叫声漏进夜色中。

窗口月光一暗一亮,来者落地无声,那人一席黑衣,高而瘦,金丹修为,是个女子,她在窗边站了片刻,环顾一圈像是在寻什么,一无所获,转而朝着床畔走去。

马府床幔款式华贵,绣草叶金花,缀一溜儿的流苏,里面的情形被遮了个严严实实。

玉箫挑开床幔,露出男人半张脸,冷若神祇又艳若妖邪,他盘腿而坐,手里捏着猫后颈,床幔被挑开,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捏着猫的手紧了紧,以免它挣脱溜走。

京半月肩上青丝被气流吹扬到身后,抓向他咽喉的那只手在空中急急拐了个弯,一把扯下床床幔甩向身后。

被床幔挡飞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宁虞随手从袖子里掏出来的瓜子,还要感谢勤俭持家的师妹平时下馆子养成的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的习惯。

法修没有蒙面,五官英气,三角眉眉峰颇高,显出犀利,一双星眼更是凌冽非凡,不像是修玉箫的法修,反而像是一名刀客。

玉箫架住宁虞劈下的手刀,怎料宁虞手腕一翻顺势抓住玉箫,一提一拉将对方扯离床沿,口中闲话:“扰人好眠可是失礼之举。”

法修抬腕斜身,一脚飞起踹向宁虞小臂,回道:“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

这一脚力道千钧,能直接将他腕骨踹得粉碎。

宁虞非但没松手,反而借着玉箫上的拉力往前一步扣住对方手腕,同时左肩微旋侧压,烈烈腿风侧着他鼻尖而过。

他趁对方单腿着地,顺着她踢腿之势狠狠一拽:“帐中是我妻,哪儿来夺人所爱一说,不要空口诬告我啊……”

“我说猫!”

法修失了重心朝前倒去,脚心蹬在长脚烛台之上,借力收腿回身,脚步飞旋,被制住的手狠狠一折,手肘顶向宁虞的下巴。

“师兄小心!”青青跳窗进来,她很干脆的直接拔了剑,风流剑**开一片寒光,直取向法修脖颈。

宁虞松开她手腕,五指合并为刀,朝着狠狠劈下,另一手将她手肘往上一拍。

法修抓着玉箫的手指不得已松了力道,玉箫滑落出来,她想去抢,剑风却已至鬓边,只得恨而闪身。

“道友,”宁虞用玉箫敲着自己的掌心,“或可一谈?”

青青的剑尖还指着那法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冲宁虞抱手:“玉屏宗,段桥,见过宁师叔。”

瑶池仙山玉屏宗,宗门内以女子居多,多为法修,所修之物也多为雅物,或书画或音律,因此宗内弟子在体修方面往往疏漏。

早些年大比时候,玉屏宗因此吃了不少亏,宗主是个甩手掌柜,管事儿的是她座下大弟子,玉屏宗的大师姐,她逼着所有弟子每年都得去铜山以北的苦寒之地修三个月再回来。

北地苦修在玉屏宗的玩家口中被称为「军训」,再弱不禁风的娇花,去军训三个月,回来也是朵军中绿花了,也难怪段桥只是金丹修为,就有这般身手。

宁虞和青青是门主座下弟子,段桥的师父与二人平辈,她自然得唤一句师叔。

青青舒出一口气,将自己那柄全称风流下剑的长剑收了回去:“玉屏宗的,那你不早说啊!”

宁虞问道:“你与宋文山是什么关系?”

“知交,”段桥目光落在京半月怀里的乌水身上,黑猫正在他手中扑腾,“我上个月前闭关刚出,来到红马州,才知她生前遭受不平,自尽而亡,又逢青笔阎王作乱,恐是她所化怨鬼,故而暗中调查。”

“你既认得我,”宁虞笑道,“那又何必同我动手?”

段桥看了看不远处的京半月,有些犹豫地开口:“师叔与妖物……姿态亲密,甚至同食同寝,还劫了我的猫,我以为……以为你被妖物蛊惑了……”

宁虞懂了,合着他看着不像好人是吧。

京半月提着猫走过来,将乌水往青青怀里一塞,青青受宠若惊,一把将乌水勒进了怀里。

段桥不忍直视,抬了抬手说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段桥接过猫,松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三人,顿感尴尬:“我本想先救猫,等回头再找厉害的前辈来救师叔和……”

青青接道:“小草青青,长吉门李门主座下弟子。”

段桥将乌水塞进袖子里,黑猫却探出脑袋转向宁虞,扒拉两下企图爬出来,段桥干脆把它收进了装灵兽的袋子里,她朝青青点点头:“青青师叔。”

“我道侣,京为姓,半月为名。”宁虞将玉箫还给段桥。

段桥恍然大悟:“师婶。”

对面三个人齐齐沉默了,就连姚子非都没有喊过京半月师嫂,别问,问就是实在是喊不出口,这俩字放在京半月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对。

青青想了想,她这辈子不会喊京半月嫂嫂的,这辈子不可能。

段桥忐忑,疑心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怎么气氛突然尴尬。

宁虞刚想开口,突然顿住,鼻尖轻嗅,京半月方才朝他身边靠了靠,身上莲香比平日里要重一些。

虽然那区别细微到难以分辨,但是宁虞连对方血都喝过,早已熟悉莲香,对方靠得又近,自然让他察觉到不寻常。

他抓起京半月的手,吸了口冷气,有些恼火:“挠了这么多道口子,你也不知道说一声?”

两手如玉琢,上面遍布道道细长红痕,都是猫爪挠的,挠得深的沁出一串鲜艳血珠,挂而不落,伤口边缘晕开粉红,看上起无比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