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浮生苦海舟

第二日,莫远歌带着江千夜去拜谢紫阳真人。

老道士昨日被阴极功所伤,今日更加萎靡,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走路都要弟子搀扶。江千夜完全不知老道士是被自己所伤,还以为他这副模样是因为功力不够,强用清虚神功为自己疏通经脉所致。

清明殿前,江千夜向紫阳真人行三跪九叩拜谢大礼:“多谢真人活命之恩。”

老道士被弟子搀着颤颤巍巍地伸手抚摸江千夜头顶,微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江千夜起身,他穿着莫远歌的大氅,人又高,愈发衬得老道士犹如青葱翠竹旁的干枯老树。

老道士抬头仰望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揭开衣襟,从里面掏出一枚蜡丸递给他:“这个收好,老道天命将至,恐无再见之日。有几句话赠与你,离开子虚观再打开。”

江千夜双手接下,看着老道士那慈爱的面容,突然就红了眼眶。他连忙背过身去,没说道谢的客气话。

老道士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稍大些的蜡丸递给莫远歌:“贤侄,这些年老道一直遗憾没能再见令尊一面。良友易得,知音难觅。如今能见他后人,老怀稍慰。这是老道为老友尽的最后一点心力,望你此后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莫远歌跪接蜡丸:“谢真人赐福。”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去吧。”

莫远歌与江千夜在老道士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清明殿。

辰时,镖队整装出发。回程轻快,除了一车雪狼皮再无别物。此行圆满,伍智达心中高兴,提议道:“今年收成不错,能过个好年。此地离夏桑城不远,年关将至,我们去那里采买些年货回去。”

“好!”众人欢呼,赶着骡子轻快地下山。

莫远歌和江千夜心情都不好,莫远歌骑着马慢吞吞跟走镖车最后,江千夜则坐在空****的镖车上一言不发。

玉玉凑过来低声问道:“江公子,你怎么一夜功夫就长那么高?有什么秘诀吗?能教教我吗?”

江千夜看了莫远歌一眼,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嗯!”玉玉猛点头。

“我和大郎睡了一晚,便长高了。”江千夜笑得神秘。

“你骗我!”玉玉疑惑道,“我也和他睡过,怎么没长高?”

江千夜凑过去耳语:“我说的睡,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是那个睡……”

玉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小声道:“你……你说真的?”

江千夜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看见了吗?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玉玉脸都羞红了,猛摇头:“我……还是算了。”

逗了玉玉,江千夜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望着天:管他日后会怎样呢,当下这样也挺好。

他从怀中摸出那枚蜡丸,犹豫下还是捏开了,里面是一张小纸条。江千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无根树,仇恨种,怨念至深不罢休。浮生事,苦海舟,**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舟,常在鱼龙险处游。遇良人,要回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一首打油诗,无非是劝人向善。“哼,老道士。”江千夜不以为意地将纸条塞入怀里闭目养神。

下山轻快,天擦黑时镖队到了夏桑城。夏桑城是北梁西部最热闹是城市,此地为北梁另一南北要塞,走南闯北的商人和旅人都要路过此地。夏桑城夜市尤其热闹,卖货的、耍把式的、看相算命的应有尽有。

镖队进城后径直去客栈先将牲口货物安顿好,定好房间,大家约着去逛夜市。江千夜本想在客栈歇息,玉玉非要拉着他一起去。莫远歌也道:“去逛逛吧,你若嫌累,骑马便是。”

一行人到了夜市各自逛着,胡牛牛和玉玉东看看西摸摸,看什么都新鲜稀奇,却什么都舍不得买。江千夜骑在马上,莫远歌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后面。

“莫大,你看!”胡牛牛从首饰摊上拿起一支玉钗,“胖丫有个一模一样的钗子,如黛眼馋得紧,买回去给她好不好?”

莫远歌微笑点头:“好。”

得了许可,胡牛牛立即和玉玉一起对老板展开砍价大战。

江千夜双手抱怀歪头道:“如黛?莫如黛?我还道莫大哥给我取了个好名字,原是捡来的。”

莫远歌憋着笑,道:“我可没说是我取的,你自己误会。”

“哼,”江千夜佯怒,转过头去使性子,“我可伤心了。莫大哥给如黛买了钗子,不给千夜买个吗?”

“你又不是女子,要什么钗子?”莫远歌说完便想起桐子城那晚他那惊鸿般的花魁扮相,心痒了一下,“你何时扮个女子,我定送你个。”

江千夜头一歪:“你说的啊,我回头就扮。”

莫远歌正要说什么,胡牛牛在前面大喊了声:“莫大,前面有告示,赏金千两呢,快来看看!”

莫远歌一听,牵着马便往前走。街边告示栏里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许多人围着看。莫远歌牵着马站在最后,看不清告示的内容。

玉玉仗着身形瘦小钻进去看了片刻便一脸苍白钻出来对莫远歌道:“莫大,告示上说烂柯门的什么花被人杀了,那凶手画像我看着怎么有些像江公子?咦,江公子呢?”

莫远歌心一紧,回头一看,马背上哪还有人。

快到罗衣镇时,伍智达给镖队的人下了一道命令:“回去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江千夜,你们也不许再谈论此人。这人来历不明,万一是个朝廷钦犯,连累镖局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猛点头。

镖队尚未到玉带河码头,远远就听见一阵苍老的歌声。伍智达勒住缰绳对莫远歌道:“我从后门回。”

莫远歌见怪不怪地道:“好。劳烦达叔去赵员外府上回话。”

“嗯。”伍智达策马往岔路而去。

镖队顺利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鸿安镖局传开,宋青梅和莫如黛站在镖局门口石狮子旁迎接镖队。

“娘。”莫远歌下马给宋青梅请安,“我回来了。”

宋青梅微笑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哥,给我带好东西没?”莫如黛那身黢黑的红衣终于换下了,不过新换上的翠绿衣衫也黑了。

莫远歌从怀里取出一支金钗恭敬地双手呈给宋青梅:“路过夏桑城看到这支钗子,孩儿便想,娘若是戴上,定好看。”

宋青梅伸手接过钗子细细看着,钗头正是她最喜欢的梅花。宋青梅眼睛里有微光,忽悲忽喜。

莫远歌将胡牛牛选的钗子递给如黛,如黛接过登时惊喜地叫起来:“哇,哥你真好!我想这支钗子想好久了!”

宋青梅把钗子放入怀中,轻拭眼中泪:“又乱花钱。”

“没花多少钱,娘喜欢就好。”莫远歌微笑道。

赵员外派人把剩下的二百五十两银子送过来了,胡牛牛和玉玉把从夏桑城买的零嘴分给孩子们,又被孩子们缠着讲一路上的见闻。

胡牛牛便把路上经历添油加醋地变成了一段传奇历险。

“我手持铁锹刚把狼拍死,一匹巨大的雪狼就站在我背后,那狼爪跟熊掌似的照准我后脑勺就是是一掌。我侧身躲过,反手就是一铁锹,狼爪瞬间被铁锹砸断,骨头渣子都飞到我脸上了。”胡牛牛吹得唾沫横飞。

“牛牛,狼爪有熊掌大吗?”一个孩子拖着鼻涕问道。

“当然,那可是雪狼啊!”受到质疑,胡牛牛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雪狼皮就在库房里呢,一会儿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牛牛,该做饭了。”玉玉吃力地从井里打了一桶水。

“哦,来了。”胡牛牛一边往井边跑一边道,“晚上再讲给你们听。”

“猴崽子们,该练功了。”伍智达抽着旱烟走进院子,“这几日没偷懒吧?”

“没有!”孩子们七大八小地站成三排扎好马步。

镖局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大家都不用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愁。吃饭时莫远歌只简单地向宋青梅讲述遇到雪狼群的事情,再无他话。

“好在有惊无险。”宋青梅停了筷,“回头让伍智达多跑几家皮货商,看那些雪狼皮能否卖个好价钱。”

“嗯,娘慢用。”莫远歌放下筷子对宋青梅微微颔首,“我吃好了,先回房歇息。”

莫如黛看着莫远歌的背影对宋青梅道:“娘,哥这一趟回来,沉默了好多。”

这一趟回来后,伍智达变得对莫远歌格外宽容,不仅免了日常基本功,连他睡懒觉也不管了。莫远歌身上伤未痊愈,便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严苛要求自己。

清晨,日上三杆他还睡着未起,宋青梅想让莫如黛叫他起来吃早点,被伍智达拦住了:“家主让他睡吧,这一趟苦了他了。”

当年伍智达是年轻力壮的银枪王,与正值壮年的莫道秋在雪狼山力战雪狼群,面对的不过十余匹散兵游勇;而这次雪狼山,银枪王已老,遇到雪狼王带领的几十匹壮年雪狼,能平安回来全靠莫远歌。

“家主,我在想,我们对大郎是否太过严苛。”伍智达终于说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他已然超越老镖头,不论武功胆识还是智计才能。”

宋青梅叹口气道:“你看人比我准,依你吧。”

几日后,莫远歌正在房中换药,粱奚亭便风风火火冲进来:“温如,听说你受伤了,严重么?”

粱奚亭一袭蓝衫,手上依旧是那柄随身短笛。与他满身挂彩的大外甥相比,他倒是显得神采飞扬。

“都是皮外伤。”莫远歌揭开缠伤的纱布,伤口皆已结痂,“舅父帮我取一下金创药,在左边柜子里。”

梁奚亭看了一眼那些伤便不忍再看,转头去取药:“早知此行这般凶险,我真该陪你去。”

莫远歌微微一笑:“我总要独立,舅父还能护我一辈子么?”

梁奚亭把金创药瓷瓶递到莫远歌手里,认真地看着他:“未尝不可。”

莫远歌笑着摇头接下。他的两个至亲长辈,宋青梅生怕莫远歌不能担起鸿安镖局这么大的家业;梁奚亭却希望事事都挡在他身前,帮他排除千难万险。

梁奚亭一边帮他上药,一边道:“不过你走这么半个月,我也没闲着,去了趟京城把袁福芝那兔爷的情况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