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宠妾

这一番话像是冬日里迎头的一盆冷水,让他们一家子既惊且懵,痛怒难言。

苏绵的长姐苏昭是苏绵大伯苏逍和伯娘江彤的女儿,性情温柔和顺,体贴长辈,爱护弟妹,素为苏家人所疼爱。

苏昭金尊玉贵地长大,后头嫁给了在诛除奸佞一事中颇有功劳,而今任大理寺少卿的聂麟。

聂麟是长姐的心上人,也是当年对长姐有过相救之恩的人。长姐得嫁有情郎,这也原本当是一桩美事。

偏偏这世上的事少有一顺百顺,千万如意的。

长姐夫妻先时也颇是恩爱,可近来也不知是犯的什么冲,聂麟在长姐有孕的当口纳了个上官所赠的小妾,听说聂麟对那名为楚楚的小妾极是纵容宠爱,寻常里除了没有正妻名分,一应穿戴吃用,比着妻室也不差什么了。

为着此事,二哥苏皓已经与聂麟生了龃龉。

侯府素无纳妾之风,从祖父数过来,家中都是一夫一妻恩爱和睦地过日子。但在这个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他们苏家能约束自家男儿,却管不着旁人家如何过日子。

聂麟纳妾,纵然苏家再有不快,也不能就这么打上门去。

苏昭这是头一胎,且怀得颇不安稳,江彤为着女儿的身子,千挑万选地择了两个嬷嬷过聂家照料,几乎是将前前后后的事都安排停妥了,谁知这还没过了两月,苏昭腹中的孩儿就保不住了。

唐心蓉当即头晕目眩,踉跄着被苏逸搀着将将坐了下来。

昭儿那孩子几乎是她看着长大,平日他们一家人亲厚,她待苏昭与自己的女儿无异。如今乍闻此信,她旁的还没及想,只觉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让她半日都回不过神来。

“备车,快去备车!”唐心蓉素日习武,身体强健,可近日这些糟心之事接二连三地往前来,饶是她也颇有些承受不住。

“奴婢来时已经吩咐人备了车,天儿眼见着夜了,咱们这会子去,若是再多耽搁些功夫,怕是就要在聂家过夜了,夫人......”若梅为难地抿了抿唇,方欲开口,苏逸低沉犹寒的声儿蓦地掺了进来:“来报信的是谁。”

唐心蓉闻言微怔,继而也倏地拧起了眉头,却没有开口打断苏逸的问话。

若梅却似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忙忙道:“这事奴婢方才没及说,来报信的是大姑爷身边那个名叫楚楚的妾室。”

“是她?”唐心蓉且惊且讶,厉目看向若梅:“昭儿身边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来?”

“没有。”说到这个,若梅的脸色也是一片铁青:“楚楚是独身前来,满身狼狈,这会儿被安置在前厅,由几个婆子看着,候主子们随时问话。”

唐心蓉的身杆一下子挺得笔直,她眉眼间的焦灼未褪,却在刹那间染上了一层让人心惊的冷酷:“这事叫太夫人和大夫人知道了吗?”

“没有。”若梅此时也沉下了气:“管家得了消息,自知轻重,不敢随意招摇,太夫人和大夫人近日多有药饮,着实禁不得这样的消息,所以管家便将消息递到了咱们院来,请老爷和夫人定夺。”

唐心蓉闻言点了点头,紧绷着的下颌微微一松,抬手轻按了按眉心。

太夫人上了年岁,近来不慎染了些春寒,加之如今家中又繁事颇多,若再搭上这么个消息,只怕老太太的身体就要先顶不住了。

至于江彤......

唐心蓉闭了闭眼,实在难以想象大嫂知道了此事之后将会作何反应。孩子是他们的心头肉,但凡伤损一分,于他们而言都是锥心之痛。

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江彤,必然是想亲身前去,无论是保护女儿还是讨个公道,都不会愿意被蒙在鼓里。

可是......

唐心蓉想到昨日大夫为大嫂开的方子,说的劝言,就已决意将此事暂且按下。

唐心蓉捂了捂发闷的心口,但觉一口气憋在心腑之间,让她如何都难痛快得了。

“悄悄地把侯爷和世子请过来,叫外头将车备好,家里人也多跟几个,把楚楚带过来,我要问话。”

若梅一一答应着去了,屋中也有片时几乎半点声响不闻。

“娘,大姐姐那儿只怕情形不好,我也要跟着你们去,咱们这就走吧。”苏绵有些瞧不懂父母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是方才所闻,让她心里如何都静不下来。

唐心蓉拍了拍苏绵的肩头,先没说话,只是定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苏绵的心蓦地静了下来,方才生出的那些焦灼担忧都暂时收敛了气焰。

成为苏府姑娘的这么些日子里,苏绵多时昏睡,大多时候都是在梦中看到了这副躯壳的从前。她的记忆,原本苏绵的记忆慢慢融在了一处,喜怒哀乐,冬去春来,她渐渐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或许她就是这书中人丢失的一抹魂魄,也或许这书中人是她的一点精神,她们本就是一个人罢了。

她与苏绵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容,还有心口的朱砂记,脚腕上的一点疤痕,甚至是性情喜好,她与原本的苏绵都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最初时候,她为此而惊骇不已,满心迷惘,但在之后的一场场或清晰或迷蒙的梦境中,她却已渐渐接受了自己这新的一生。

“今日宫中生了什么事?”在女儿被赐婚给太子为妃之后,对于朝中的一些事,夫妻俩有意地不再避着女儿。从前他们以为自己能护着这掌上明珠一世无忧,外头的这些糟心事便一概不教她晓得。

但从此之后,宫苑深深,他们能帮的,能做的都实在太过有限,只能这样骤然将她从金屋玉楼中挪出,让她独个儿直面风雨。

适才苏逸的态度很是不对劲,那一瞬间,唐心蓉甚至从苏逸的话中听出了一种肃杀意味,就像是刀剑出鞘,择人饮血。

唐心蓉素来温婉的一张脸上此刻满布寒霜,她轻轻将苏绵揽进怀中,慢慢地拍着她的肩背,口中的问话却一句似一句冷酷:“你怀疑昭儿落胎与聂麟有关?”

苏绵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不可能”三个字就在嘴边,却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纵然她通过原书知道了很久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但书中剧情开始之前的这几年间的事,许多事都是她不了解,不擅长的,而今的日子是实实在在的,无论如何,她都要三思而后行。

“今日皇上给兄长重新赐了号。”苏逸负手看向窗外,望进细密的雨帘里:“此后,兄长这个侯爵需以‘忠顺’为号,自勤自勉。”

“忠顺侯?”唐心蓉冷冷地笑了一声,抬眉慢慢地点了点头:“是劝还是是勉,是讥还是警?”

苏逸苦笑一声,未有言对。

苏绵但觉指尖冰凉,她合掌自握了一握,而后立时起身唤来双福和木槿为她更衣整束:“我要和爹娘一起去接长姐回家。”

唐心蓉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目光却分外坚定的女儿,阻拦的话就在嘴边,却到底没有驳了她:“去收拾吧。”

“蓉儿,今日这事究竟不同于平常,让玥儿跟着去,恐有不妥。”眼见着女儿自去整束,苏逸到底忍不住颇有迟疑:“就算要教,也是要一点一点地教,这样......”

“二郎。”唐心蓉抬眼看向苏逸,目中到底泄露了一丝软弱:“今日昭儿受了委屈,我们可以去将她接回家来,好好护她一辈子,可来日我们的玥儿如果在宫里有什么不好,你我就算拼了这条命,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偏过头去,抬手抹掉眼角水光:“今日的‘忠顺’二字只是个开始,今后我们侯府步步都踩在刀尖儿上,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让玥儿看清楚,看明白,只有她知道怕,知道惧,知道明哲保身,知道进退之度,她才能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活下来,你明不明白?”

明不明白?苏逸苦笑,只觉此刻的无力让他痛楚难当。

他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岂能不明此间艰险,他只是舍不得,他只是舍不得。

他宁愿刀斧加身,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女儿走进那样一个步步艰险的地方。

外间风急雨骤,屋内亦是烛影摇晃,人心难安。

苏绵端详着银镜中自己的面容,恍惚着轻轻叹了口气。

适才父亲寥寥数语,已足以让她心惊胆寒,也让她更加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这么夜了要出门去,只怕姑娘会受了风寒。”木槿微微俯身,自后将一条嵌玉镶珠的发带饰在苏绵刚刚束起的发髻上,流苏飘逸,轻盈明婉,这么装饰着既不显奢丽,又不会太过简薄。

说话间双福捧了浅米黄的翻毛斗篷出来,左看右看,还念叨着这件不够厚实。

“行了,就这么着吧。”苏绵没有心思装扮过甚,如今的苏家风雨欲来,豺狼窥伺,一旦今上腾出手来,稍稍在他们苏家这里打开一个口子,那些吸血吃肉的虎豹就会一并而上,将苏氏满门啃得尸骨无存。

毕竟在皇帝心里,他们苏家向来对太子颇是尽心,而今太子生死不明,岂不是剪除东宫羽翼的最好时机?

她竭力回忆着自己所看过的小说内容,对今上陆瑄,也只有刚愎自用,色厉内荏,愚暗软弱,怠慢朝政这样的印象。

在陆瑄心里,但凡不是事事顺着他,由着他的,都是心存不忠不服的逆臣,苏逍和苏逸屡屡与他唱反调,无论其忠心何如,在他心里,都是当死之臣。

陆瑄纵·欲·任情,信重奸佞,沉迷享乐,将原本一个大好江山祸害得纷乱频出,却还自以为得意,自认为圣君。

据原书所记,太子陆钺会在二十五岁,也就是两年后病发而亡,而苏家在此之后经了一些风雨催折,也成为了陆铭的心腹之臣,助他诛奸贬佞,而后越是爵高位重,她的二哥苏皓更是一代名臣。

只是原书开始时已是陆钺身死之后的数年了,期间之事究竟何如,也只能大约从之后的情节略加猜测。纵然知晓自家终可化险为夷,可这期间苏家所历艰险和人·事不安却难一一准确预料,更不知晓是如何避过躲开的。身在局中,心神牵系,根本难以冷静理智得起来。

苏绵颇为无力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镜中容影发怔。

而今他们苏家算是彻底与太子一系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并不晓得这一回病发太子究竟煎熬了多久,可若是一切发展如原书所记,那么太子应当是能够撑过这一回的。

惟有太子安,才有苏家安,纵然她心中对那宫城有再多的排斥和恐惧,也只能独身而入,为自己和太子拼一回。

耳畔冰凉的触感让她蓦地回过了神来,她对镜望着自己耳上的海棠花坠,不由伸手在这温润的玉石上轻轻触了触。

适才苏逸和唐心蓉的对话让她心惊不已,她晓得这皇权征伐之下的残酷,却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残酷会蔓延入她的家中,蔓延到她的家人身上。

父亲疑心长姐这胎落得蹊跷,疑心聂麟见侯府处在刀剑油锅之中,为着身家性命要与侯府划清界限。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念头稍一在脑海中划过,便让人觉得连骨带血一并冷透了。

苏绵对聂麟了解有限,从那些记忆里翻翻拣拣,也只得个模糊的轮廓。只是依稀觉着姐姐姐夫夫妻情笃,如今骤然生变,饶是她,也觉着像是沉在一场荒谬的梦里。

原书中也曾有关于聂麟的情节,只是那大多都是关于宦海沉浮的生死相拼,而今想来,印象大多模糊,只有一句话让她颇是在意:“纵高爵厚禄,也只是红尘中一愚鲁失意人而已。”

苏绵咬了咬唇,心中一片纷乱。

若一切果如原书所言,那么聂麟后来所效忠的便是信王陆铭一系,是绝没有与苏家反目,与妻子成仇的必要的。

若聂麟果然做了这样的事,后来二哥又怎么会容得了他?

但若长姐落胎与聂麟无关,那么如今长姐遇此祸端,为何身边人没有一个来苏府报信的,反而是一个传闻中与长姐为敌的宠妾狼狈地冒雨而来?

千头万绪,无由开解。苏绵面色越发严肃,一时倒让双福和木槿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

苏绵收拾得颇为利落,等她快步从寝阁中走出,苏逍和苏皓也已经到了院外。

苏绵自寝阁走出,行至门边时,正见一个面容张杨艳丽的女子向她这里望过来。

灯烛明灭,苏绵蓦地被这女子的艳容冲得怔了一下。

待她定下神来,便晓得了此女的身份。

这当是传言中聂麟所纳的那个容·色·娇艳的宠妾了。

从前百闻,而今一见方才晓得传言万万及不上真人活·色·生·香。

楚楚的容貌与长姐几乎是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清淡如莲,一个灼若芍药。

春花秋月,各秉风流。

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冒雨独身前来为长姐如此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