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埋骨

“这就是你所谓的她应该过, 乐于过的生活?”虞彻站在人群之外,抬手将苏皓拦阻在身边,他方才已经听到了谢元所说的“无碍”二字, 担忧过后, 便是难堪和愤怒涌上心头。

这份难堪是他自寻,也是折腰弯骨也换不来的半点情念。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讨好在意一个女人,可苏绵偏偏待他如同路旁生人,无所挂碍,无所在意。

哪怕她面对自己时, 能稍稍有一点不同于旁人的在意、不安,他都能说服自己, 不是他不够好, 只是他来得太晚, 两人之间注定了不会有半点缘分。

她的轻忽和无意总是若有若无地提醒他一件事, 那便是他这个人,无论文采武功,到底都较陆钺相差甚远。

这是他始终不愿承认, 不能承认的。

他自认骄傲一世,与大位无缘, 也不过碍于身份, 碍于种种桎梏,方才错失了先机。可自他与陆钺相识, 一路观其为人,看其手段, 哪怕他心中万般不愿, 也还是生出了自惭之念。

而苏绵的选择和忽视, 便是让这自惭转变成为了旁的更加尖锐的念头。

他的心仿佛一分为二,一份清醒,一份甘愿沉沦糊涂。

就如同现在,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对一个女子情根深种,求而不得,还是只是如她当日所言,他不过是将自己不得志的愤慨无奈通通寄托在这一份缥缈情意之上。

“明知我们雪原一行要冒生死之危,却独为私心,将她带到了这样一个处处机关的地方,更让她身怀有孕,受尽折磨,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你所期盼的?”

虞彻的话音不免带了些尖锐,苏皓微微敛眉,一时也未急着往前凑到小妹跟前去细问究竟。

“我所盼者,惟她安好,得她所求,获她所望,至于旁的,我虽是她的兄长,却不能替她决定前头的每一步路该何时走,如何过。”眼见连澄看过小妹之后对他比划了个无碍的姿势,苏皓这才彻底地安下心来:“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自己所为所图,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说了。”

苏皓如今已经对虞彻的这些论调颇为不耐。

夫妻间事,本就非外人所能处处干涉,再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苏皓最不愿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喜恶强加在旁人尤其是自己家人的身上。

苏皓不想对虞彻解释陆钺夫妻之间所发生的的种种,也不再试图让他了解那两人之间情分何如。

虞彻只是清醒地看着他自己走进了死胡同里,哪怕明知不该不能,也总不愿轻易放手。

虞彻看着苏绵满是依赖地倚在陆钺怀中的情境,只觉自己心口仿佛也凉飕飕地冒着冷风。

情真情假,他自己难以分辨,但此刻的心痛心酸却真实得教他心生苦意。

虞彻定了定神,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良久,他摇了摇头:“这里有些不对劲。”

整座地宫如同生人所居宫殿,虽夜晚森魅如修罗阴狱,可白日里却没有半分陵墓之中的沉沉死气。

也因此,白日里是众人最为放松的时候,饶是各人心中自存警惕,却谁也没有料到此间这淡淡的香味居然会影响人的神智,教人癫狂迷乱。

虞彻武功并不低微,所以如此,不过是心念先乱,继而被这味道大惑心神。

不过在短暂偏激之后,他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这点不对劲。

但这一次,苏绵的知觉反倒比众人还要迟钝得多。

听谢元说她身体无碍,只是虚耗过甚,需静心休养,苏绵心中方才略略安定了下来。

昨夜她携陆钺一道进入灵境木屋,到底是有一得必付一失,哪怕这反噬已经极尽低微,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一桩不算小的麻烦。

这香味源自地宫中燃烧无断的灯烛,这一路之上,无论白日夜晚,这些灯幽幽如豆,一时间倒教人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知晓了源头,谢元很快配了些药草包出来,在座的都是习武之人,这一点点微末影响并不足以致命,也不足以让他们立时为之所扰,谢元担忧的却是这小小警告历练之后还会不会有何危机之境。

这一路走来,铁兵木马,所见仍携恢弘热血,却无半分生殉之迹,这让苏绵对雪王墓主人更有了几分好感。

她偏头欲与陆钺闲闲说几句话,却见他的面色有些僵硬,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时,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倏然加大。

这样的情形苏绵已经经历过一回,是以眼下见他如此,她也没有过度惊慌。

“我脚有点酸,你抱我走好不好?”苏绵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见他面色略有和缓,心里反而有些沉沉的猜惑和惶然。

那香烛之味不过只是一段插曲,很快便被众人抛在了脑后,那些影响人心智的味道仿佛也一时失去了效力,并无显现出任何端倪。

他们再度停歇在石屋中后,苏绵便有些紧张地请了谢元来为陆钺诊脉寻迹。

“仍如旧时,一时间并无生死之危。”谢元捋了捋胡须,看着苏绵过分担忧的目光,笑道:“玥儿,你也不用太过紧张,饶是他身上真有什么不对,他自己也懂得调节忍耐。”

送走谢元,苏绵心里仍旧不甚安定,她甚至怀疑陆钺如今的不对劲是否与昨晚她将陆钺一并携入灵境之中有关。

但是自他们二人从灵境中离开,谢元便说陆钺的身子大有好转,既然如此,那他此时的这些不对劲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下可放心了?”陆钺将人抱到膝上,见她眉间忧愁未散,便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抹:“你在担心什么?怕我不管不顾地在这地方欺负你?”

苏绵瞧着他故作玩笑的模样,抬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你也觉察到了对不对?”

陆钺面上笑意微敛,终究只能抬手刮了刮她的脸蛋儿:“说不得不是坏事呢?”说不得这些陌生的念头和心绪不过是教他想起一些前生的不甘和缘分。

眼见他就是一门心思地哄着自己,苏绵也只好闷闷地靠进了他的怀中:“不管怎么样,若有什么不对的你一定要说,绝不能瞒着,知不知道?”

接下来的路程苏绵一直在关注着陆钺的神色和举动,一旦发觉有什么不对,便立刻黏上去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管他心绪大动所为何事,总归这一招都是百试百灵的。

这一夜众人再度寻地歇息时,却在落脚的石屋里发现了几具白骨。

这一下倒真是符合了墓中见诡的传统。苏绵按住自己胡乱蹦跳的小心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尸骨有中毒之兆,还有......”谢元迟疑了片刻,最后只道:“今夜都警醒些,只怕这地方并不太平。”

这些石屋都像是家中所备的客房厢间。众人今夜共处一室,但陆钺与苏绵独歇在里间的一处小小石屋中。

“所以说那具尸骨其实身亡的时间并不算长,可偏偏在时日不及化为白骨时便成了一副白骨?”苏绵说着往陆钺怀里钻了钻:“其实先生的意思是那具尸骨要么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才至骨肉消磨,瞬时为骨,要么就是被什么东西啃尽了血肉,才会变成现在这副诡异的样子,对不对?”

这样看来,在他们之前也曾有人试图进入这雪王之墓,可为什么岑氏族长没有说起这件事呢?

是不便说,不能说,还是就连岑氏都不晓得这几人身入雪王墓的事实?

“其实我有点怕。”苏绵趴在陆钺耳边慢慢地说起自己的担忧:“从咱们进入雪王墓到现在,其实真正碰着的危难并不算多,这其中固然有岑湘手中地图的功劳,可也未必全都如此,我只怕前头这些不过为麻痹众人,再往后走,才是真正的生死之危。”

往往黎明之前才是最为黑暗的,成功之前才最容易遭受失败。

苏绵如今心中极为不安,她只怕这地宫的杀机由今方才开始窥见疑影。

而她现如今仿佛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成了他身上的一个挂件,时时地要他分心照料。

“雪王设此一途,非为制造杀·戮,酿成祸端,我想即便存生死之危,只消本心即正,无贪婪险恶之念,是不会埋骨于此,失望绝望的。”陆钺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不要胡思乱想,我只要你好好的。”

夜半时候果有些窸窸窣窣之音,饶是未曾得见,苏绵也觉浑身寒毛立起,手脚也一并缩到了陆钺怀中。

今夜众人皆十分警惕,因此在苏绵稍有知觉之时,都已持刀秉剑而立,屏息听着石门之外这阵诡谲响动。

陆钺神态轻松,只是护着她的手稍有紧绷。

他无惧外间风雨,只怕自己会护不住她。

外间那阵阴兵过境一般的响动很快渐渐消弭,就在众人都微松一口气的同时,外间却忽然遥遥传来了几声凄厉的哀嚎。

那响动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两刻钟后方才全然消止。

夜重新安静了下来,那股渗入骨髓的森冷便随着这过于沉郁的宁静重新一遍遍侵袭着各人的心腑。